点滴录

2023-06-29 01:40王国华
辽河 2023年6期

王国华

正月廿五,岳母煮饺子;正月廿七,岳母煮面,说这些都是生活传统。女儿说,将来她成家,周末就买草莓蛋糕,赶到正月初五、正月十五就买奶茶,告诉她的孩子,这是生活传统。

小地方的人,领地意识极强。看厕所的,都能把厕所当成自己的家,像盯贼一样审视每一个进到自己家里的人。别人在其领地上获取一点点理所应当的收益,都够他们当成大恩说一辈子的。

从河北到东北再到深圳,对我个人来说,是一步一步走向心安的过程,当然是好事。而对在东北出生长大的妻子来说,南迁相当于连根拔。其实她在东北生活得很安定,有同学、朋友和亲戚。我在深圳打拼两年后安顿下来,接她们过来的时候,最初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顺利和平静。但妻子以良好的心态安慰自己,也安慰我。每年1月31日,她都悄悄写一点儿文字,整理一下心情。这些年,她不仅为这个家庭,更为我们这个家族作出了巨大牺牲。她吃苦耐劳识大体,用爱心维护各种关系,能让我安心工作,干自己的事业。

谢谢你,亲爱的人。

节假日,瞎收拾一通。见到一本《卡夫卡寓言与格言》。扉页一角写着“由克忠代购于桂林路书摊”。拍下来发给老同学姚克忠,想让他回忆一下当时的情景。他说一点儿都不记得了。我也是。看来人的记忆终究有限。文字更长久。若当时记得再详细些就更好了。

多年前,去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门口有一排当地人卖刚下来的柿子。用同样精致的小篮装着,其实也就三四个。我见其中一个老太太年龄最大,头发最白,身体最衰弱,就从她手里买了一份。不贵,十块钱还是十五块钱,记不清了。上车后才发现,就上边那个能吃,下边那几个都是坏的。

有了强大话语权还能忍住不发言的人,才是真正懂得闭嘴的人。

春节前两天,一年一度大扫除。把旧脸盆、旧书和杂志、旧衣物、一把一把不出水的圆珠笔,多年用不到的杯子和各类小赠品,一箱一箱地扔到楼下垃圾桶里。整理衣架、书架、床头柜和飘窗上的摆件。拖地,跪着擦拭墙脚线上的灰尘。清洗被罩、床单、枕巾,在阳光下晒出淡淡的香味。用抹布把绿植的叶子擦得晶莹透亮……

半夜醒来,想到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一个个又乖又有生命力,心里特别舒畅。这一年和它们拉着手齐步走。

我说了不恰当的话,做了不恰当的事,醒悟之后,会直截了当地承认自己错了,从不以“我一片好心,全是为了你”“我这人就是心直口快”之类的话自我辩解。这么多年生活经验,凡是以“心直口快”自居的人,基本都是又缺心眼又缺德。

有些人对网络上的传言,明知是断章取义而仍愿意相信。这样他们自己才能表演义正辞严,表演大义凛然。终于登上了道德制高点,挥起大棒敲打别人的感觉,好爽。

大学生在校门口买一个馅饼。卖馅饼的老太太用夹子递过来,不小心夹漏了。老太太为难地说,这怎么办?大学生答,没关系,一定是您给我放的馅儿太多,都爆出来了。老太太忍不住笑出来:“小伙子真会说话。”无论如何要再送他一个。

几年前,一个部门主任跟我讲,自己帮过不少人,比如部门里某某评职称……

我琢磨了一下,那个“某某”评职称,完全是按流程走的,跟该部门一毛钱关系没有,一个字都轮不到那个主任签。后来才想明白,在那个主任眼里,只要在他的管辖范围内,他没有刁难你,没有使坏,就算是帮大忙了。

网络时代,任何一个社会事件都会引发观念撕裂。无网络时,两个人交流,很多情况下,其中一个会被另外一个说服。即使没被说服,也可能不再坚持。但有了网络,无论多么愚蠢的观点持有人,身后都会站着无数支持者,源源不断地为其输入力量,从而让裂痕越来越深。

如果还有能力拒绝一些自己不愿做的事,要赶紧拒绝,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梦是另一条路径,和醒着的路径时而交叉,时而接近,时而走远,似乎各不相扰。其实很多人在做梦时知道自己是在做梦,我想若有强力,是可以介入甚至改变梦境的,尤其做噩梦时,另一个自己默念阿弥陀佛,或可平复。

从会场出来,打不着车,找不到公交站点和地铁口,站在路边,看着深南大道像一个巨大的停车场,如同被抛在荒无人烟的原野上,那种绝望,难以言表。

一张极其恐怖的面孔,獠牙热目,沟壑纵横,恰如古代怪兽。缩小一千倍,是蚂蚁。正因为蚂蚁小,你一脚可以将其踩碎,它的邪恶和凶狠才无法显露出来。你与它们相安无事。若任其放大一千倍,给它一千倍的力量,一切都將改变,再也回不到过去。

如果我梦中哭喊,请不要将我叫醒。那里还有两张柔软的纸,可以擦拭绝望的眼泪。

等我老了,我也要怎么怎么样。这样的话听多了,就觉得烦,心想,年轻力壮时都懒得去做,或者做不到,年老体衰没有激情了还能做到?我不信。除非你说:“等我老了,也得个脑血栓玩玩。”

郭大师敏捷,行走自如。某日,甘大师送他一根极精致的拐杖。郭大师笑纳。三天后,腿瘸。

梦见父亲打我,仿佛少年时候。醒来,想起父亲已离开整整两年。

“听众朋友好,下面我们分享快乐……”虽然知道后面还有“理财”二字,但我迅速调了台,耳边回响的是干干净净的“分享快乐”四个字。

美丽异木棉的树干上,长了仿佛古时门钉一样的硬刺。吾有一友,一次喝多,抱着大树聊天,抱的就是这种树。夏天穿着短袖,当时也没觉得疼。他的胳膊上至今留着伤疤。

口腔里的伤,手指头上的伤,减弱的视力,大腿根上的伤,呼吸能力不足……有一天离开的时候,带着它们,我心满意足,仿佛带了一卡车殉葬品。若身强力壮,皮肤上连个疤都没有,溜光水滑地离开,岂不是白白浪费了吗?

爱与接触(我内心里拒绝居高临下的“体验”二字),孕育情怀。

正在写一篇文章,标题为《我和一只虫子的距离》,听上去没毛病。碰上较真的编辑,也许会改成《我和一条虫子的距离》,准确倒是准确,显得无意境,无语感。1997年刚参加工作时,在我编辑的版面上转载王小波的《一只特立独行的猪》。值班领导觉得不对,非要改成《一头特立独行的猪》。跟他吵了半天,忘记当时谁赢了。不过,这篇文章最后还是用了“一只”。

大家纷纷摇头,说,怎么回事,越来越看不明白了。其实是,大家看得越来越明白了。

初识某人,觉得讨厌,后来发现他(她)不那么讨厌了。其实,是彼此有了利益關系或者明显的力量对比。若干年后,此等关联消失,仍然会觉得他(她)讨厌。

在群里见到二十多年前的好友,欣喜,赶紧加他。后来想,算了吧,二十多年未联系,证明生命中完全不需要他。曾经的友爱已成化石,偶尔欣赏一下还可以,不要试图暖开它,否则扎心。

从盛文强兄的微信群转一张图片,名为“人鱼”。棕红色,一两尺长,鱼头鱼尾,身子有点儿像人,两只胳膊被反捆住,侧身躺着。据称是真的。很多人看到后说真恐怖。他们恐怖,不是因为它难看,而是因为它像人。任何一种动物的某些部位如果太像人,都会显得恐怖。

闹闹哄哄的场合,突遭尴尬的问话:你还记得我吗?稍微有点儿自尊,就应该直接说,我是谁谁谁,我们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见过。即使对方认不出,起码现在知道你是谁了。如此,大家都有面子。

在深圳,几乎不可能发生“你瞅啥”“瞅你咋地”之类的“车祸”现场。人太多了,路上骑单车时的擦碰,挤地铁时的前心贴后背,几乎是常态。如果因此干仗,三天就会被打死。当事人全部麻木,彼此笑笑就过去了。在内蒙古大草原上,则是另一种极端。一年到头见不到几个人,偶尔见到一个,欢喜得不得了,一定拉回家中请吃请喝,不醉不休。而有一种距离,正好在拥挤和亲热之间,它的名字叫敌意。

别指望你心中的坏人会在夜里做噩梦,会自责,会提心吊胆。不,他们踏实得很,他们坚信爬得高是自己的能力,坚信没有伤害任何人,坚信别人应该感恩自己,坚信自己还应该有更高的待遇。他们梦中都会笑醒。

晨。从小区门口出来,忽然被一声“早晨好”吓了一跳,回头看,确认是对我说的。那是一位卖鲜羊奶的女士,每天都和她那个四四方方的箱子一起站在门口,对每一个路过的邻居问好。因为早起时间没规律,所以被问好,被吓一跳的次数也无规律。现在我有提防了,说不定哪天也从她那里买一袋鲜羊奶,吓她一跳。

他说悲伤的时候,我看到了悲伤之后光亮的疤痕。

不知何时起,饮食上我开始回避动物内脏,猪肚、肥肠、炒肝、百叶、肺片等等。原因不详,就像渐渐远离的一些曾经的熟人一样。赵健雄老师回复:肠胃内的细菌在替你治理身体,因为这也是它们的家园。

每一次酒后醒来都特别懊恼。尽管记不清具体说了什么,但一定是一句话都不该说。

故宅中的杏子成熟了。母亲说,主要是邻居和鸟在吃。果实就是用来吃的,谁吃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