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是首歌

符浩勇

梅兰每天总是踩着电动车伴着晨曦来到人民银行县支行门前。门前是县城最繁华的大街，街边旺盛地生长着非洲楝树，给过往的行人投下茂密的阴凉，也遮掩了整体墙面光亮的玻璃幕墙。梅兰进去大院，停好车，习惯性地在一楼洗了手，走上二楼，去营业办公室。

人民银行县支行在县域承担着金融牵头、综合协调的职责，主要业务是实施总行的货币政策落地，维护辖区金融稳定，对县域经济有效需求提供优质服务。近年来，县支行业务在不断拓展，人手却紧缺，一些部门不少岗位常有人抱怨。为了解决矛盾，提高履职效率，县支行优化内设机构配置，整合业务资源和流程，重新组建了一个部门，叫营业室。

尽管上级行要求营业室配置7个岗位，而且要相互制约，不能兼岗，但支行也只给营业室安排了6个人。梅兰是6个人中最年轻的一个，她尚属见习期，还没转正定级，就安排在营业室跟班学习。上岗前，母亲再三叮嘱，说能进入这样的单位工作是你的福气，很不容易的，要好好珍惜，工作上有什么不懂的就问，虚心一点，多向同事学习。她点点头。能找到这份工作，她很满意。她还知道，这事儿父母求助不少人，最后是托一个远亲表舅才办成的。

梅兰还算是个乖孩子，虽然读大学时学的是金融专业，可初入职场，很多知识却是头一次接触，好在她虚心好学，就像她母亲所说的，不懂就问。那些同事也都愿意帮她，当然，态度还是有所不同的。遇上态度好的，和蔼可亲，耐心地解说该如何如何，先怎么样后怎么样等等，手把手帮她；遇上态度不好的，会显得很不耐烦，劈头就是一顿训，这么浅显的问题都搞不明白，你大学四年都干什么去了？就跟训小孩子似的，搞得梅兰很尴尬，头都不敢抬起，脸还有些热，但她能想得开，这不算什么。拜师学艺嘛，哪有事事要师傅哄着的？严师出高徒，这事要搁过去，学徒被辱骂是轻的，还少不了挨打呢！

不过，有件事一开始还是让她苦恼，很费思量，不知该如何是好。请教别人不是要先有个称谓吗？叫姐还是叫姨，有时还真拿捏不准，不好开口。有一次，她有问题请教一位同事。这位同事长相富态，别人当面叫她大姐，背后叫她胖大姐。在营业室里，胖大姐是个老资格，早年经历过上山下乡，自进入银行起就一直在会计部门，再过两年就退休了。年底，人事部门拟重新调整她的岗位。她说，都快要船到码头车到站了，多心不是？还换船择车做乜！再说学习适应新岗位要求，时间精力都不容许了，就待在营业室吧，也算是组织对我关心，让我安全到站。

梅兰找到她说，大姐，这笔款是该用信汇呢还是电汇？胖大姐人长得胖，态度也宽和，她教梅兰如此这样。完了，梅兰说声谢谢，刚要走，却被胖大姐叫住。只听她说，你也不看看我有多大了，比你妈还年长，生你还嫌小呢！大姐不是你叫的，叫姨！梅兰吐着舌头，有些不好意思。以后梅兰就改叫胖大姐为姨了。

几天后，梅兰又有新的问题请教，这次问的是另一位同事，人称瘦菊的。瘦菊大名李秋菊，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大儿子已上了大学，她也年近五旬，徐娘半老了却将自己打扮出一派少妇萌态。平日下班后她总是先往街上时装店里钻，看好品牌，问了价格，试穿合身，却不买，待晚上上网买。这天，她身上正穿着一件新买的淡黄色花点连衣裙，梅兰要问她时，她正让同事猜值多少钱。几个同事熟知她的喜好，迎合她，一個说，三千块钱差不多吧；另一个说，至少要两千块钱才能拿下。她听了笑笑，说啥钱啥货，穿在身上心情好，感觉就是不一样！她们不知道，这件连衣裙在实体店标价1480元，她在网上才花了480元。但她穿在身上的心情与实体店买的并无两样。

待大家说完了衣服，梅兰问，菊姨，这张对账单，财政部门的印章没有盖在规定区间，且模糊不清……还没等说完，瘦菊就生气了，什么菊姨菊姨，你问谁呢？我看上去有那么老吗？

梅兰自觉讨了没趣，感到很委屈。回家向母亲诉苦，母亲教她，说这事不难，以后这样吧，比妈大的就叫姨，比妈小的就叫姐，总的原则是，叫年轻了讨喜，不会有错的，人家心情一好，也肯教你。

三个女人一台戏。营业室清一色的娘子军，五六个女人凑在一块，热闹是肯定的。她们说老公孩子，说家长里短，说职场是非，说八卦新闻，说香衣美食……往往是谁先起头说个话题，然后众人附和参与，经追寻探秘，发掘充实，见解争论，点评补充，慢慢地又没了兴趣，最后归于沉寂。过些日子，又有谁起头说到另一个话题，然后再次热闹起来。

梅兰没有闲工夫参与这些海聊，她不敢懈怠，怕处理业务出错，一心只想着尽快把业务熟练起来。再说了，她对那些婆婆妈妈的话题也不感兴趣。她倒是十分羡慕这些老姐姐、老阿姨，那样的熟练，可以做到手里忙着自己的业务，嘴里说着别人的故事，就像是一边打着毛线，一边唠着家长里短一样。

然而不久，梅兰发现，事情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和谐与完美。营业室主任吕莹从主任室那边走过来了，她四十岁不到，留短发，显得干练。吕主任进来后，径直去到娇妹妹的案前，低声在说着什么。娇妹妹大名吴秀娇，三十岁出头，业务能力不错，丈夫是做生意的，家里有钱，喜欢打扮，花钱大手大脚，一副满不在乎又娇里娇气的样子。她今天上班迟到了。梅兰想，主任是不是在批评她呢？还好，没自己什么事。梅兰喜欢睡懒觉，自从进银行上班后，她每天都是被闹钟叫醒，早早就起床了。她可不敢迟到。

跟娇妹妹低声说了几句后，吕主任抬起头来，拍拍手，要大家暂停一下。“大家注意了，工作的时候要认真负责，要特别专注，不能走神，一走神你就会出错！我们营业室今天又出现差错了。审查支票，日期写错了都没发现，这么简单也犯错，记账的错了，复核的也跟着错，实在是不应该。”说完，吕主任拿眼睛依次扫过在座的每个人。大家都停下了手头上的工作，但有的低头，有的抬头，表情平淡，是不是都在认真听，梅兰不清楚，但梅兰自己是听得很认真的。临走之前，吕主任特别强调，以后上班时间不能闲聊，不能再说与工作无关的事。到了门外，还撂下一句，不能老是这样了。

吕主任所指的大概是娇妹妹吧？梅兰猜想。就听到胖大姐对娇妹妹说，看你脸黑眼肿的，昨晚是不是又熬通宵打麻将了？娇妹妹说，日短夜长，躺在床上又睡不沉，不打麻将做什么？完了又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谁没有出错过，谁也不是愿意出错？

梅兰感到惊讶了。那些支票呀，对账单呀，动辄几十万几百万，怎么能够轻易出错？

过了几天，就传出行里要专门针对营业室设计一个岗位日常考核指标体系。营业室的几个人，议论着是不是真的，会不会很苛刻。一天，快下班的时候，吕主任通知，营业室的几个人一会儿要一起学习行里的新规定，学习完，还要征求大家的意见。大家这才确信，这事儿是真的。考核指标落实到每一个管理操作流程，每季度实行一次考核，考核结果与当季绩效工资挂钩。凡是一个季度里岗位流程实现零差错的，奖励绩效工资350元。当然有奖也有罚，出现差错的，要罚，罚的额度是奖的三分之一。整盘奖多罚少，体现真正的正向激励。

什么行里制定的，我看就是那个姓吕的鼓捣的，怕姐妹们过得轻松，想歪点子要收拾我们，给带紧箍咒呢！

什么狗屁责任心、执行力，她那是溜须拍马屁要往上爬！

营业室工作性质与货币信贷管理股不可比，不能由着自己性子来！营业室的几个人对岗位日常考核指标体系显然都不怎么高兴。

梅兰听说过这么一件事。吕主任之前是货币信贷管理股的，调整到营业室当主任之前，有一次随支行的张副行长出差，张副行长也是个女的，俩人同住一个房间。张副行长说她有慢性病，睡前必须吃药，否则会有生命危险，在家时常要老伴儿提醒。吕莹，到时记得提醒我一下。张副行长说。

头两晚，每天十点半左右，吕莹就悄悄倒好温水，拿出药片，然后说，张副行长您该吃药了。到了第三天晚上，不到九点，张副行长在看电视，吕莹进洗澡间洗澡，洗完澡出来，看到张副行长已经睡着了。

张副行长，您吃了药再睡吧。她轻声提醒。可张副行长没有醒来，反倒侧过身打起了轻鼾。她俯下身来，轻摇一下张副行长，又附耳边说，张副行长，起来吃药再睡吧。然而，张副行长还是没有醒过来，看那样子，像是有一觉睡到天亮的意思。她终于上来倔劲了，用力将睡眠中的张副行长一把抱起来，坚持让她吃了药再睡。

这件事一时传开，有的说她有责任心，办事抓落实，执行能力强，信得过；也有的说，那是行里设局特意考验她的。是不是行里特意考验不得而知，但在讨论营业室主任人选时，得到张副行长大力举荐，支行吴行长拍板，她才到营业室来当主任的。

新举措一执行，大家就严肃认真多了，营业室里再没有闲聊，只听到纸张翻动的窸窣声，键盘敲击的声响，变得真正像一个工作场所了。

尽管如此，还是有人出错了。

第一个撞上枪口的是胖大姐。她将必用信汇的凭证错用了电汇。上级行监督中心发现提醒后，她及时纠正过来。原以为没什么事了，没想到几天之后，吕主任在进行月度工作小结时又重提了这件事，要大家引以为戒，绝对不能出现差错。胖大姐说，不是已经及时纠正过来了吗？这怎么能算出差错？吕主任说，都已经被上级行在月度会中进行通报了，这样还不算差错，那什么样的才算是出差错？胖大姐无话可说，大概是心里憋屈，她还是想为自己开脱一下，说，这么简单的事怎么会犯错呢！看来是老了，做多错多，真巴不得早点儿退休。

第二个月才开始几天，又有人出差错了。这一次是琳姐。

琳姐平日里讷讷少言，总是踩着上班的铃声来，又踏着下班的铃声走，悲喜不露，平静得像一潭秋水。可上半年，忽然傳出丈夫同她离婚了，丢下她和上中学的儿子走了。有知情人说，她丈夫后来娶的那个女的还不如她漂亮呢！于是姐妹们就纳闷了，男人到底图什么呀？

琳姐是与财政部门对账时出差错的，当月遇到上级行国库处抽查，发现她送达对账单时漏了自己的签章。她叹息道，我已尽力了，还是出了差错，每天上班同这么多张传票账单打交道，一不小心出了差错在所难免。她还说，也只是一点儿小差错，不能小题大作，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呀！吕主任对琳姐说，小事情都干不好怎么干大事情？琳姐没好气地说，我本来就是小人物，小人物只能干小事情！

吕主任坚持要她表个态，她只说一句，知道了，其实我也不想错。这次错了，一定吸取教训，下次会改，一定改！

差错像是会传染一样，紧接着，娇妹妹出差错了。她也是第二个月出差错的，那天早上上班，从她的脸色看就知道昨天晚上她又打麻将了，她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接过一家商业银行交换员递来的支票，她没有认真审查支票填写日期，直到下午上级行营业部来电话吿知她，她才知道自己错了。

瘦菊也出差错了。她是第三个月中旬出错的。每一次出了差错，她都像自知理亏一样诚恳承担责任，但就是屡改屡错。以往上级行只要来支行检查会计账务，每一次她经手的操作都存在这样那样的差错，每一次上级行都要求限期整改，可下一次检查还是存在类似问题，分明是整改不到位。

瘦菊心疼得不行，说不吃不喝，这个月就白白地不见了几百元。娇妹妹却看得开，无所谓，她说，不就是区区几百元吗？上了麻将桌，我碰一副四对，回手一把杠顶开花，就什么都有了！

到了季度末这一天，营业室只剩下梅兰还保持着安全无差错的记录。吕主任表扬了她，她感到庆幸，却没有兴高采烈，就像战场上最后一个幸存者。而且，她感到大家对她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话里话外，不像鼓励，也不像嫉妒，但明显就是挖苦讥讽。

幸亏梅兰没错，要不，我们主任的绩效工资就同姐妹们一样没了！我们这些小人物按规定扣了就扣了，可不能再连累主任呀！胖大姐这话说的，有点要跟梅兰划清界限往外推的意思。

梅兰没有出差错，可以理解，能多挣几百元呢！听说她读大学靠的是助学贷款和奖学金，到现在还欠着助学贷款。娇妹妹这样说，就好像梅兰是冲着那几百元奖励才没有出差错的。

这个梅兰，看来要白捞350元。其实还不是我们姐妹的钱，借个名目奖给年轻人吗？ 瘦菊这样说。她的账目算得很清。

听到这些议论，梅兰心里很不是滋味，感到委屈，又觉得对不起她们。这些可都是自己的师傅啊，是她们手把手教自己入行的，怎么能用她们的工资来奖励自己呢！她不想要这份奖励，甚至想，要不自己也出一次差错吧，但很快就意识到这种想法是多么荒唐。这不是请客吃饭，不是钱不钱的事。这是工作，工作必须认真负责，不能出差错，原则面前不能含糊。再说了，自己的工作表现还关系到是否能顺利转正呢！

大家安静了，别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吕主任过来打圆场，她告诉大家，建立考核机制，奖惩只是一种手段，并非目的，通过正向激励达到杜绝差错才是目的。我们会计基础工作不应是每天的简单重复，每一轮的循环都必须是螺旋式的上升，每一次的上升都要有一次质的飞跃。她压根就没想到，考核方案实施一个季度，就有四个岗位出了差错。三个月来，她反复思考：光凭制度约束是不够的，关键是如何引导人去执行落实。以人为本可真是个大学问。

梅兰知道，吕主任虽然没有出过差错，但在考核指标里有一款规定，部门里超出一半岗位发生了差错，作为营业室主要负责人，她负有组织管理责任，当然也要与绩效工资挂钩，更不用说有奖金了。

到了下午，传来一个意外的消息，梅兰操作流程出现账款不符，账上少出300万元。听到这个消息，营业室那几个人一下子来了精神，表现得很兴奋，雀跃起来。

我老了吗？我没有老！胖大姐摇头晃脑，有板有眼地说，出差错与老不老没什么关系，年轻人也是会出差错的。

瘦菊则粗粗地吐了一口气，就是嘛，谁不一样出力工作？谁又存心想出差错？她凭什么要比我们多拿几百元嘛，你们说对不对？

娇妹妹愈发高傲地扬起下巴，她说，那是公家的奖励，不是你家里的钱，想拿就拿。咱们扑在会计核算岗位多少年了？就是石头也熬出了青苔。她一来就想超过咱们这些老姐妹，不成熟，太幼稚了，今后有她哭鼻子的时候呢！

哎哎，你们少说两句好不好？琳姐劝阻，用手指了指梅兰。

梅兰脸涨得通红，急得直冒冷汗，她不停地查阅今天的操作流程和表格，但还是弄不明白究竟错在哪里？是哪个环节错了？无奈之下，她站起身来，走向主任室，要请教吕主任。可是，吕主任不在，她去参加支行行务会了。

下午四点半，上级行网络维护系统就会停止运行。这个时候已经是四点十分，看来，出差错那是板上钉钉的事。功亏一篑，梅兰感到十分沮丧。

突然，又传来了另一个消息，梅兰并没出差错，事情的真相已经澄清，原来是货币金银股会计漏递了一张300万元的账单。梅兰像卸下了重负一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可那些阿姨姐姐们却默不作声了，没人为她感到欣慰，反倒有一种空欢喜之后的失落。

支行发给梅兰奖金的那天下班之前，吕主任回到营业室，招呼大家下班后一起到郊区龙寿洋腾龙农家乐聚餐，营业室里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就好像大家都等着这一餐似的。

龙寿洋是当地政府为打造田园城市而兴建的一个农业公园，田园花景令人倾心。金灿灿的万寿菊、多彩的格桑花、梦幻紫色的薰衣草尽情绽放，将南国田园铺成一片姹紫嫣红的花海，与周边槟榔树、椰子树、水稻田、蔬菜田、农舍等相映成趣，给人一种人在画中，村在景中，城在园中的感觉。腾龙农家乐就在公园入口处。到了腾龙农家乐，姐妹们并不着急进包厢，而是像群鸟一样散落在田野里，吹风洗尘，看花看景，摆姿势照相，玩了大约半个时辰，上菜啰——吕主任一声召唤，她们这才陆陆续续地回到包厢里来。

“鲜”字当头，腾龙农家乐主打美食是鱼羊配“乡味养生鲜汤”，配以灵芝孢子粉炖土鸡等，突出了农家美食的经营特色。菜上五味，以鲜红枣紫薯汁互敬了三巡，吕主任拍拍手，轻咳一下，说，我们要立足岗位尽职尽责，姐妹们能够有机会在一个部门工作是一种难得的缘分，不论年岁、学历，大家都要互相尊重。今晚这次聚餐，梅兰主动提出用她的奖金，与大家一起分享，她说自己年轻幼稚，还需要姐姐们多多提携和帮助！

梅兰一愣，脸上起了红晕，但很快就醒悟过来，连连向大家点头微笑。

这样说梅兰妹妹就生分了，也太显得客气啦！马上有人接了一句。

其实我们早就知道，梅兰年轻有为，奖金是她应得的。

梅蘭性子温和，懂得尊敬人，就知道得了奖金也不会忘了姐妹情分。

大家纷纷地夸起了梅兰，弄得她满脸又浮起了红晕。热闹中，不知谁提议为梅兰祝贺，点了一瓶干红酒，杯盏交错间还说了什么，事后大家都记不得了。

梅兰依然记得的是，临走前，她去柜台，圆润的老板娘看了菜单后对她说，688元。她心里一惊，事前没有准备，好像没带那么多钱。

老板娘又看了她一眼，说，账单有人付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