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任远
进入5月,东地中海沿岸的两个重要国家—土耳其和希腊,分别举行总统大选和议会大选。土耳其的总统选举尤受外界关注,这不仅因为主导了该国政坛20年的强人埃尔多安声言这是他的“最后一战”,还因为其一度面临的严峻民意挑战,折射出了部分选民在经历多年民粹路线后求变的心态。
相比之下,希腊的国会选举则没有太多悬念:现任总理米佐塔基斯领导的中间温和右翼“新民主党”得票率超过40%,大大多于之前民调预计的数字。相比之下,最大反对党、激进左翼政党“Syriza”的得票率,下滑到其主要对手的一半。这得票率本来足以让米佐塔基斯稳坐江山,却在新的议会制度改革方案下,竟然没能使其获得足以组阁的议席。一场新的大选将在6月下旬重新举行,并且“净送议席”规则对于选后最大党很友好。
在过去5年间,土耳其和希腊这对有历史积怨的老对手关系急转直下。特别是在地中海东岸发现天然气之后,两国围绕相关海域的主权问题多次爆发外交争端,甚至存在擦枪走火的可能。今年5月两国分别举行的大选,能否让东地中海的暗流稍作缓和?
按照过去的迹象判断,每逢有重要选举临近,土耳其当局针对希腊的言论也会强硬起来。在埃尔多安担任总统的第一个任期内,特别是在2020年前后,其多次强调所谓的“蓝色家园”计划,也就是挑战在1923年签订的划分了爱琴海海域和海岛归属权的《洛桑协议》。
在如日中天的年代,以“21世纪的凯末尔”自我标榜的埃尔多安,东打叙利亚库尔德武装,西与希腊在爱琴海一争高下,甚至在难民问题和能源问题上让欧盟有求于自己,在20年的经营下撑出了一个让不少支持者自豪、让邻国颤栗的“亚欧大国”。
2023年土耳其迎来建国百年,又恰逢总统大选年,埃尔多安为了争取右翼民意基本盘的支持,本应该好好竖立其一直经营的“亚欧大国”招牌才是。但进入5月,埃尔多安的对外和对内言论却开始收敛起来。
在接受希腊传统右翼报纸《Kathimerini》采访时,埃尔多安放话,认为在经历土希两国大选后,获得连任的两国领导人将会“开创新的关系”。自从今年2月土耳其东南部大地震造成三万多人死亡以来,希腊成为了第一个输送救援物资的邻国,两国之间的关系多得“地震外交”开始缓和。
埃尔多安主导下的土耳其收起锋芒,另一重要原因是近年来土耳其经历的内外交困,让埃尔多安在选举上承担了一定后果:在第一轮总统选举投票中,埃尔多安得票率卡在了49.4%,而主要对手、由六个反对党联合推出的总统候选人克勒赤达罗卢,得票率达到44.9%。曾经在政坛上无可匹敌的埃尔多安,虽然在民意支持率上领先,却依然给人“雄风不再”的感觉。
与总统大选并行的是土耳其国会选举。埃尔多安领导的“正义与发展党”获得了268席,尽管保住了第一大党的地位,却比上届国会选举时流失了27席,是2002年以来最差的结果;克勒赤达罗卢所属的反对派阵营的“民族联盟”共获得169个议席,比上一次选举六个党加起来的议席数多了23个。
这次总统和国会选举,被外界解读为“两个土耳其”的较量:埃尔多安代表的是土耳其东部欠发达地区的保守选民,而克勒赤达罗卢的票仓多在接近欧洲地区的大城市。一边厢是慷慨激昂的“21世纪苏丹”,另一边厢是温文尔雅的经济学者。两个主要候选人,代表了截然不同的两种生活方式。翻开土耳其选区地图,可以发现安卡拉、伊斯坦布尔和多个地中海沿海地区多把票投给克勒赤达罗卢,中间内陆地区和黑海沿海地区则选择了埃尔多安。
自从今年2月土耳其东南部大地震造成三万多人死亡以来,希腊成为了第一个输送救援物资的邻国,两国之间的关系多得“地震外交”开始缓和。
在选举过程中,克勒赤达罗卢主打的是经济牌,把攻击火力集中在埃尔多安执政多年导致的通货膨胀和地震处理不善问题。在大地震后的数个月,克勒赤达罗卢在多个民调中还能保持稳定的微弱优势。可是在第一轮投票中,埃尔多安的得票率依然反超对手,仅差0.6%就能迈过50%这个足以一锤定胜负的门槛。
在外交上的放软姿态,特别是对希腊乃至欧盟的缓和口吻,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埃尔多安在巨大民意压力下避免增加风险而采取的策略。在2022年,土耳其出口总值的41%面向欧盟市场,歐盟是摆在家门口的重要市场。土耳其立场亲反对派的外交学者色达特·拉钦纳用“选举韧性”和“外交韧性”来总结埃尔多安一直以来的行事作风。他认为,在关键时刻缓一口气,也许换来的就是继续执掌土耳其大权的新一届任期。
口头上希腊总理和土耳其总统彼此释放善意,军事上双方却毫不松懈。特别对于希腊来说,一个对自己态度并不友好、体量又比自己庞大的邻国,带来了不小的地缘政治压力。
根据2022年北约年度军事开支报告,希腊是众多北约成员国中国防支出占GDP比例最高的国家。在2022年,米佐塔基斯领导下希腊政府的国防预算为74.4亿欧元,占了希腊GDP的3.54%,比例之高排在所有北约成员国榜首。相比之下,美国也是排第二,之后才到立陶宛、波兰、英国、爱沙尼亚和拉脱维亚。
讽刺的是,希腊投入如此高比例的国防预算,防的却是同为北约成员国的土耳其。米佐塔基斯也宣称:“希腊有一个比自己体量更大且不怀好意的邻国,因此我们必须肩负捍卫自身的沉重任务。”
从长远角度来说,米佐塔基斯主导的温和右翼政府一直有保持高比例国防预算的传统,打造“先进而强大的希腊海军”也是新民主党一直以来的政纲。自其2019年执政以来,希腊的国防预算就开始大幅增加,且呈现出逐年递增的态势。
在米佐塔基斯任内,希腊见证了多宗面向西方和以色列的武器采购项目。2021年,希腊和法国签订了一份总值数十亿欧元的武器采购合同,特别是希腊一次性采购了18架法国“阵风”战斗机。法国总统马克龙和米佐塔基斯还把两国的“国防战略合作关系”延长了5年。根据两国的声明,当两国中一国被第三方(包括北约成员国)攻击,两国将会共同针对第三方采取军事行动。
不少希腊选民还记得,埃尔多安在2019年于众目睽睽下,唱出土耳其民歌中一句让希腊人感觉刺耳的歌词:“把希腊人都扔到海里。”希腊公众也自知,无论从国土战略纵深还是人口和经济体量来看,希腊都不能跟土耳其站在同一个级别。土耳其的军工产业在2021年已经达到101亿美元规模,还具备出口能力;反观希腊,自身的军工产业几乎可以被忽略,武器全靠进口,在欧盟成员国中武器进口量名列前茅。
两个地中海东岸国家争端的背后,是难以忽略的庞大的海底天然气存量。美国地质调查局估计,从以色列对开海域到土耳其、希腊沿岸,往西一直延伸到利比亚沿岸,东地中海的海底有大概122万亿立方英尺天然气和17亿桶左右的石油。
土希两国对天然气开采权的争端,已经牵动地中海沿岸的多个国家。2022年10月,土耳其外长恰武什奥卢和亲土耳其的利比亚政府签署天然气协议。根据协议,与希腊隔海相望的利比亚可以根据2019年利土两国之间的海洋边界协议,向土耳其公司发放石油和天然气勘探许可证,而希腊和塞浦路斯对这个海洋边界协议一直存在异议。
在2022年,米佐塔基斯领导下希腊政府的国防预算为74.4亿欧元,占了希腊GDP的3.54%,比例之高排在所有北约成员国榜首。
根据2019年与土耳其划定海上边界的协议,利比亚可以通过海上专属经济区对一大片海域提出主权宣示,而这片海域跟土耳其的海上专属经济区形成接壤的海上边界。此前,利比亚已经在这片海域发现了29个油田和12个气田。由于利比亚连年受到内战打击,土耳其的天然气开采企业可以趁虚而入,“协助”利比亚开采储量相当于约30万亿美元的天然气和石油。
也是在这个背景下,于地中海存在直接经济和安全利益的法国开始介入,在利比亚问题上和埃及联手,支持反对亲土耳其的利比亚国民军。至此,土耳其和希腊两国间的纠纷,已经触发全局,让周边国家纷纷站队,形成了两大阵营对峙的局面。而这种对峙,不是一次选举能够解决的。
土耳其在过去10年里与美国关系急转直下,原本半个世纪以来持续要加入欧盟的“入欧之梦”也早已冷却。面对埃尔多安主导下越来越“不听话”的土耳其,不少西方评论人士多次发问:土耳其到底要什么?
用色达特·拉钦纳的话来说,那就是西方要让土耳其感到“某种地缘安全感”,土耳其才能打消被美国不断数落、被欧盟拒于门外的失落感。
土耳其由于独特的地理位置,在黑海和地中海方向同时面对地缘政治压力。在自身强大时,土耳其不仅可以左右中东事务,而且能在巴尔干、高加索和东地中海插一脚;在弱势的时候,它又可能面临东南西北各个方位的宿敌挑战。从这点看,土耳其这种横跨亚欧的国家,一脚踏着欧洲另一脚又踩在亚洲,跟俄罗斯一样有着某种“亚欧主义”的迷思。
立场反对埃尔多安的拉钦纳,喊话西方让渡更多利益给土耳其,以换取土耳其民心倒向反对派一方。与立场强硬的法国不同,作为欧盟“双核”之一的德国一直跟土耳其保持更好的关系,也一直希望扮演一个能够在希腊和土耳其之间斡旋调停的角色。但在德国因为俄乌战争自顾不暇的情况下,欧盟“双核”被边缘化,能够带动整个欧盟给予土耳其重大诱饵的可能性并不高。在这种情况下,无论土耳其政局向何方演变,地中海东岸的暗流依然会继续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