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宏
一处简陋的茅草房,一缕袅袅升起的炊烟,清凉的河畔,吹来带着雾气的风。已经很冷了,我好像就是在这样的一处村落里遇见屈原。公元前279年的那个秋天,比往年来得早。河霜已经早早地下了,屈原的乱发上,已经被早起的雾打满了水晶。他喜爱的荷花已经沉入夏天的记忆,只有半枯萎的荷叶在水雾里满塘狼藉地守护倔强的莲蓬。我的目光穿越久远的时光,就在这样的荷塘边与一双慧眼相遇。我读不懂他昨日的梦境,我能看懂的只有这位三闾大夫的心事。最近两年的消息,只能是雪上加霜般地作用于他日益憔悴的双眼。上一年,周赧王三十五年(公元前280年),也就是楚顷襄王十九年,秦将司马错攻打楚国,楚国战败,割让上庸、汉北地;今年,秦将白起又攻楚,取邪、邓、西陵。楚国,已经一次次风雨飘摇了。屈原前辈啊,我真想和你彻夜长聊,我也知道你想聊些什么。每一次消息传来,你都是彻夜不眠,门外的荷花池,已经被你的夜游踩出了一圈小径,那条小径,曲曲折折却最终是一个圈,一个走不出去的圆。这个圆,印满了你求索的一生吗?你的耳边,似乎又传来楚军士兵的呻吟,还有秦国战马高亢不可一世的嘶鸣。战场在一点点往国都逼近,疆域一点点被侵蚀,你呢,你只能在江南流放的辗转里痛彻心扉。每一次战役,都是在迎战、失败和割地失土的圈里重复,这么多年,你甚至已经习惯了这个圆,一如你的仕途,流放、闲置,被诋毁,再流放,闲置,被诋毁,不同的是,流放的区域越来越大,流放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算起来你的一生被流放了三次,不,是四次,因为第二次虽然不是流放,但你也是被逼无奈离开了郢都,到汉北避祸。第一次流放是周赧王二年(公元前313年),你才27岁,正是大有作为的年龄,可是却踏上了仕途的下坡路,从此以后的楚王宫廷,没有了你“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屈原贾生列传》)的身影。第一次来到流放地汉北地区,在今天河南西峡、淅川、内乡一带正式开始了你的流放生涯。两千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能听到你当年在西峡一带的秋叶林里压抑的叹息。是啊,你年轻气盛却仅仅因为一句谗言就与王室有了隔阂和越来越远的距离。你的改革才刚刚开始啊,老百姓刚从改革中得到好处,楚国也才开始显露出强盛曙光的时候,上官大夫一句话就掐灭了你的兴国之苗。对那一次上官大夫诋毁你的起因,你是否有一点点后悔?也许,少年得志青云直上对你来说可能不是一件好事,年仅21岁的你就已经升任左司徒,受到楚怀王的赏识和信任,开始变法。负责起草变法律令的时候,你也仅仅23岁!你注意到周围那些嫉妒羡慕恨的眼光了吗?你注意到你的同僚上官大夫一次次咽不下的那口气吗?如果那一次,他要强夺你还没有起草好的诏令时,你答应了他,他上官大夫是不是就不会在楚王那里诋毁你?“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为‘非我莫能为也”,楚王如果不发火而疏远你,你是不是就不会被罢黜左徒之官,而任三闾大夫之职?
我相信,当你走在流放地西峡的路上,徘徊在淅川的野草丛里,这个疑惑一定偶尔闪过你的眉宇,但不会一直挥之不去。你的能力和才华已如旭日蒸蒸日上的时候,你已经注定是庸碌之辈的眼中钉。即使那一次你把没有写好的诏令让上官大夫看了,他也一定可以找到其他让你万劫不复的理由。你的宿命已经在楚怀王的昏聩愚昧里早已注定。兰蕙芳草配明君贤主,你念念不忘的楚怀王,却是身处污淖泥垢中不自知的主,你一生的命运又有谁能够改写?你知道,你应该知道,所以,流放在山间小道,徘徊在河津渡口,你的《离骚》才喷涌而出吧。
坐在今日的暖阳里,我一遍遍地读着《离骚》,犹如在扫描你透明的衷肠。你对楚王是如许的期盼:
“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
你对君王的深情召唤他听到了吗?有多少希望,你就有多少失望。
你又开始谆谆告诫楚王不要安于逸乐,要以史为鉴:
“启《九辩》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不顾难以图后兮,五子用失乎家衖。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固乱流其鲜终兮,浞又贪夫厥家。浇身被服强圉兮,纵欲而不忍。日康娱而自忘兮,厥首用夫颠陨。”
事例是血淋淋的:夏启寻欢作乐而放纵忘情,夏朝的天下被有穷国国君后羿夺走;后羿安于享受游猎无度,被臣子寒浞杀死,妻子也被寒浞霸占;寒浞与后羿妻生下寒浇,寒浇自恃孔武有力,残暴放纵杀死夏后相,最后又被夏后相的儿子少康所杀。你就是想用这些君主国灭身死的事例告诉楚王“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可是,你的楚王又是否明白你的良苦用心?你对那些结党营私不顾家国安危的党人的痛斥又有谁愿意听到?“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你心里只有国家社稷,又有谁愿意来懂?“岂余身之殚殃兮,恐皇舆之败绩!”你的国家,终于在你清醒的预测中一步步陷入可怕的深渊。你希望扭转乾坤,“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荃不查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你站在大山之巅发誓:“指九天以为正兮,夫惟灵修之故也。”除了苍天,你的誓言在传到京城的途中早已细若游丝,你的君王已经弃你如敝屣,你纵然有千般委屈,也只能吞咽在诗句里:“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你只能孤独幽怨地行走在豫西南的山地上,把你的衷肠化成《离骚》里的字字珠玑。许多年后的你,站在深秋的洞庭湖边的一个小村子里,第一次流放的情景是否还清晰如昨?当你在凌乱的荷池边再转一个圈,后几次流放的遭遇只如一次次叠加的游戏,相同的是内容,不同的是你的年龄和背景。
一如你的预料,当朝堂站满群小,国运便随之而颓。就在你流放到汉北的第二年,楚国发兵反击秦国,在蓝田(今陕西蓝田一带)大败。你虽然因祸得福,被楚怀王重新启用,出使齐国,但短暂的辉煌只是你政治生涯的回光返照,这一年你28岁。周赧王四年(公元前311年),秦惠文王愿分出从楚国夺去的汉中之半还给楚国,与楚结盟。比起汉中的土地,楚怀王却更想得到不守信用欺骗过他的张仪。張仪来到楚国,由于重金贿赂了楚国权臣靳尚,并得到楚怀王宠姬郑袖进言,竟然全身而退回到秦国。你当时还出使齐国没有回来,楚国既没有得到土地,也没有得到张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怀王,应该让你看清他愚钝的面目了吧?
但你不会死心,那么爱国的你,仍在怀王身边进谏,这个是小人,那个是谗佞,结果,你倒变成“小人”了,在朝堂还是无立足之地。与你一样走下坡路的还有你的楚国,在接连几年的楚秦之战中一次次伤师失地。周赧王十一年(公元前304年),36岁的你只能再次踏上汉北的土地,是流放还是避小人的谗言而流浪,也许只有你自己清楚。几年后,你从汉北回来,继续做你的三闾大夫。你不会想到,你心中的“美人”“湘夫人”楚怀王仍会一错再错。明知道秦国是虎狼之国,面对秦王的“鸿门宴”,目光短浅的怀王还是不顾你的劝阻执意赴会。也难怪,连怀王的亲儿子子兰都劝父王去秦国修好,你一个外人,又怎么能扭转危势。你已经不是做左司徒时的屈原,做左司徒,可能相当于副令尹,也就是副丞相,三闾大夫呢?它只是战国时楚国特设的官职,是主持宗庙祭祀,兼管贵族屈、景、昭三大氏子弟教育的闲职。位卑自然言轻,你劝不了楚怀王,自然也改变不了他身死异国的命运。一国之君被骗死在他乡,这种耻辱不仅是你的,更是整个楚国的!没有人佩服你的先见之明,反而有更大的灾祸张开狰狞大口等着你!你不看好的太子横立为顷襄王,你骂过的送父王去虎口的误国小人楚国公子子兰做了令尹,你还想有好日子过吗?周赧王十九年(公元前296年)秦又发兵攻楚,大败楚军,斩首五万,取十六城。你也在44岁那年被免去三闾大夫之职,放逐江南,第三次踏上流放之路。从郢都江陵出发的你,先到鄂渚(武昌),然后入洞庭,后到长沙,一路上,你心里的愤懑失望和凄凉,装满了多少异乡的行囊?洞庭湖的波涛汨罗江的河水,能否托得起你悠长的叹息?如果说这一次流放时间不到两年,那么最后一次流放则彻底打破了你返回朝堂的梦想。
周赧王二十一年(公元前294年)从你46岁开始,到周赧王三十六年(公元前279年),在长达16年的时间里,你第二次被流放到南方的荒僻地区。从郢都(今湖北江陵)出发,先往东南顺江而下经过夏首(今湖北沙市东南)、经由洞庭湖进入长江,然后又离开了夏浦(今湖北汉口),到了陵阳(据说是今安徽青阳县南)。最后到达了你生命的归宿地汨罗江一带。你用长达十六年的光阴,一步步丈量江南的土地,丈量自己一生的理想和追求,丈量自己的衷心和彷徨,同时被丈量的,还有你的楚国日薄西山的国事。周赧王三十五年(公元前280年),楚顷襄王十九年,秦将司马错攻楚,楚割让上庸、汉北地;第二年,秦白起攻楚,取邪、邓、西陵。而此时的你,只能在洞庭湖边,在汨罗江畔的一个萧索的破村里,吃着农夫送来的饭,把晚秋的寒风就着战争的噩耗在泪光里咀嚼。只是,你能把一口口的野菜咽下去,可你咽不下那扇破旧的窗棂上斜射下来的冷暗的月色。身边的破床上,几个孩子盖着一条破麻布被,冷得瑟瑟发抖的声音昭示着你日益潦倒的困境。你是否在那一刻觉得愧对自己的孩子?你同样觉得歉疚的,还有不论是身在朝堂还是流放途中一直陪在身边的妻子邓夫人,身为贵族之后,你昔日的娇妻早已是满面菜色的农妇,也许连农妇都不如了吧。农妇尚能有一个固定的草棚,可以不用漂泊。可是,即使你愧对妻儿,也不屑做逐利小人,“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羌内恕己以量人兮,各兴心而嫉妒。忽驰骛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你看不起蝇营狗苟的行径,只担心年老了美好名声不能树立,“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那个秋天的夜晚,无眠的你,也许想得更多,你掖掖孩子们的被角,看一眼月光下妻子未老先衰的脸庞,又一次走到屋外。蛐蛐嘶鸣聒噪,远处送来汨罗江的水汽,洞庭湖的波声也似乎若有若无。遥望西北的方向,你找寻四百里外郢都的方位,那里,还能收留你再次回归的脚步吗?你一直在期待着啊,“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飘风屯其相离兮,帅云霓而来御。纷总总其离合兮,斑陆离其上下。”你只能在梦想中回到天宫,回到你楚王的宫廷,可即使在梦里,王宫的门人也只是冷漠地望着你,“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你进得去吗?其实,你能不能回到郢都宫廷已经不重要了,秦军的铁骑已经踏遍汉中的疆域,狼烟已经燃遍京城西北的天空。纵然你回去了,又能怎样?
在瑟瑟的秋风中,你蹒跚地走完了公元前280年的那个秋天。只是,你不知道这年的秋天和冬天也如你人生最后的步履,定格在你流放的终点。雪花飘起来的时候,你又走在了另外一个村落的土路上。道路泥泞一如你的人生。儿子们在村北的树林里砍树枝搭窝棚,妻子在清洗盆缶,收拾着乡亲们送来的谷菜。新的邻居们一样的善良贫穷,都吃不饱肚子了,省下来的谷物也只够一家两天的口粮,大儿子已经准备好鱼叉去汨罗江捕鱼了。看着忙碌的妻儿,你的心里又在想些什么呢?你已经开始过着家徒四壁的日子,不,你连四壁都没有,你现在有的,只是树枝搭起的一个窝棚,但即使如此,你考虑的仍然不是个人的窘迫,而是家国黎民,这就是你啊,即使孤独穷困如此艰难。但宁可死去魂魄离散,也不屑于媚俗取巧!
只是,你的明君贤臣梦还能实现吗?你的迷惘与愤懑是否也如眼前的雪花漫无目的地飘落在汨罗江畔的丛林里?这个结局你早已预料,后悔早已不属于你的个性,你只是一棵在迷惘中坚守的大树。黑夜来临的时候,月亮为什么没有丢失,就是因为有你这样在清风鹤唳中孤独地看守心灵月亮的树!除了等待,你真的别无选择?
你当然有别的路可走。良禽择木而栖,明士择主而仕!你生活的是七雄争霸的时代啊。普天之下,不是只有你一个楚国,秦齐韩赵都在等着你的眷顾,只要你放出一丝鱼饵,这些枭雄之君就会成群地咬上你的鱼钩,奉你为座上宾,委你为上卿,“以国事累先生”。对楚怀王顷襄王父子,你已经鞠躬尽瘁仁至义尽了,一次次的疏远一次次的流放,让你华发早生却身远庙堂。你累了吧?“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疏。”你们父子如此待我,该没有什么留恋的了吧?“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至少,可以让妻儿锦衣玉食不用颠沛流离了。是的,你不是没有想过,“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历吉日乎吾将行。折琼枝以为羞兮,精琼爢以为粻。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干粮你都准备好了,无牵无挂地走吧,“邅吾道夫昆仑兮,路修远以周流。”车马齐备,你要去能实现理想的国度了,可最终,你还是停下來了,“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连你的仆人和马都悲伤感怀不愿意再往前走,何况你呢?他国再好,不是你的故乡,你的心已如汨罗江的清波,只能流淌在楚国广袤土地上葳蕤生涟,在八百里洞庭的浩渺烟水里成霞!
千年以后,我看到一朵莲,根扎进楚国的土地,叶从污浊的臭草泥淖里挣出,花开在“楚辞”的枝头。那就是你三生三世的化身吗?此时,看着在风雪泥泞里昂起高傲的头颅的你,我不知道该怎么来安慰你。你的夫人已经在喊你去吃饭了,什么饭呢?我看到你儿子们捧起了各自的缶碗,里面是野菜兑的碎谷米?我看不清,只看到你一家满是菜色的脸在岁月的深处发出模糊的光晕。不应该这样的,你和楚王同姓,都是芈姓,只是“氏”不同对吧?你是屈氏,楚王是熊氏,在古代姓和氏是不同的,同一个“姓”下面分很多“氏”,魏晋以后,“姓”和“氏”才统一了。现在的“百家姓”,在秦汉以前基本上都叫“氏”,绝大部分都是上古八大姓“姬、姜、姒、嬴、妘、妫、姚、姞”繁衍出来的吧?那么我应该叫你屈原,还是芈原呢?多少年后,一部电视剧《芈月传》家喻户晓,人们可能不知道的是,芈月也是你的本家。你们芈姓出自黄帝颛顼系统的祝融氏,“帝高阳之苗裔兮”就是这个意思吧,你们芈姓族群从商代迁徙至南方楚地,当传到熊绎时,因功被周天子封于楚地。春秋初期,楚武王熊通的儿子被封在“屈”这个地方,叫”屈瑕“,他的后代就以屈为”氏“了,你不就是屈瑕的后代吗?凭着你是楚王同姓的份上,以楚国贵族的身份,怎么着也算是皇亲国戚,该享受荣华富贵了。可是,你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另外一条荆棘丛生的改革强国之路,一条和顽固保守势力博弈之路,也是一条势单力薄四面楚歌之路。
夜深了,你的妻子给你送来了麻衣,她在劝你进屋吧,东风从北国刮来,带着郢都的气息,那种气息,有一丝淫靡,有一丝落寞,更有秦军战刀的寒气!你歉疚地看着你的爱妻,为她理理纷乱的鬓发。难为你了,一句想无数次对妻子邓夫人说的话仍然没有说出来,有什么用呢?心里话只是如盘旋的霜雪落在不知名的角落无声无息地融化,春水的期盼已经是昨日的感伤了,再多的语言也改变不了一生的落魄。屋里,儿子们的鼾声传来。你很感动,再多的困厄,你的妻儿都没有一句怨言,家人们懂你!
可是,楚王不懂你!你一輩子用心去奉祀的楚怀王不懂你,一辈子用血去哺乳的顷襄王亦不懂你!你就这样用一生的守望站在庙堂之外,站在汉北的椒丘,行吟在汨罗江畔,跋涉在漂泊途中。你如湘君约会湘夫人一样梦寐思服:“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你渴望“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你建好了花屋香舍,可是你的湘夫人呢,你的楚王呢?等得花儿都谢了,也没见到人影,“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你只能独自惆怅地离开,一如山里的女神等她的意中人而不得的怅怨。
你早已离开朝堂,国家大事对你而言一直是迟到的消息,一如公元前278年的那个倒春寒。冷雨打在窝棚边的桃树枝上,初绽未绽的花骨朵黯淡凄缩。你就是在这片风雨林里徘徊彳亍。桃李满枝的日子,你终于等来了最后的消息:你的郢都,已经被秦将白起攻破!你的楚王只好跟那些执政的贵族们一起,狼狈不堪地逃往遥远的陈城。
楚国国运已尽!你的楚国,宗庙社稷,先王陵寝,千里河山,已是南柯一梦!
你早已预料这个结局,但是,你一时还是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一如萧萧秋风吹落枝头的最后一片绿叶!你的梦想的枝头,已经没有一丝绿色的希望!光秃秃的如形销骨立的你!
最后一次行吟于汨罗江边的你已经是62岁的老人,一定是心如死灰了吧。其实很多年前,你已经替自己找到了归宿。38岁时写的《离骚》里,你已经不止一次地做好了选择,“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你心目中向往的彭咸,不就是那位“谏其君不听,自投水而死”的殷贤大夫吗?这样看来,壮年时期的你,就已经做好了投水殉国的准备了。只是时人不相信,家人没在意。
当汨罗江边的渔夫看到吟哦江畔的你时,他是幸运与不幸的交集。他留下了一位先贤巨人生命里最后的底版,让后人有机会重温这位历史文化名人的最后瞬间。他也是不幸的,他见证了楚国历史上最遗憾凄怆的悲剧侧影。
也许,根本就没有这个渔夫,你只是独自徘徊在汨罗江边时,需要一位知音来接纳你如山的悲戚,与你进行一次表白心志的自我交流。你与渔夫的对白,同时也是与另外一个代表世俗的“自我”做最后的交锋吧。纵然你不问,纵然渔夫不问,别人也会问的:
“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屈原贾生列传》)
问题你早就想好了,答案,你已大写在八百里洞庭五百里汨罗,充塞在浩浩日月天地之间:“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温蠖乎?”
于是,汨罗江上,清波破碎,忠魂长留!
两千多年以后,我神游在汨罗江畔,本已如烟的传说竟然开始清晰如昨。主要流经湖南平江县及汨罗市的汨罗江,在汨罗市境内长61.5公里。当地传说,屈原投江始不沉,待衣裤装满泥沙才自沉下去,因此今又称投江之地为沉沙港。惊闻噩耗,汨罗江边的百姓纷纷划着各自的船只往屈原投江处,想抢救这位爱国诗人。因为担心江中的鱼虾啃噬屈原,他们在划船前往营救的同时,纷纷把自己船上的粽子投向江中喂鱼虾,但还是晚了,几天后他才被渔民打捞上来,头部已被鱼虾噬去一部分,其女儿女婿便给他配上半个金头埋葬,女婿担心有人掘墓盗金头(秦汉以前的黄金一般指黄铜),遂以罗裙兜土筑疑冢,遇神助一夜间竟筑成12座疑冢。
以后的很多年,屈原的妻子邓夫人都在农历五月初五这天往汨罗江里投粽子以祭祀他,端午节就这样流传开来。
清水有幸收忠骨。一千零四十八年以后,汨罗江边又收留了另外一位诗歌巨人杜甫。也许是历史的巧合,也许是汨罗江担心一个忠魂的孤独,公元770年,唐代大诗人杜甫葬于汨罗江畔平江县小田村天井湖。一个是“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一个是“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一个是浪漫主义诗歌的高峰,一个是现实主义诗歌的丰碑!不同的是时代,相同的是忧国忧民!有杜甫作伴,你当不寂寞!
责任编辑 郝芳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