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和一粒土

2023-06-26 12:26:04李雪峰
躬耕 2023年6期
关键词:泥土村庄故乡

李雪峰

故乡,无须寻觅

初春时分,河边的薄冰还没有在阳光的静流里丝丝碎裂着默默漂游,但河流的中心,在中午已经氤氲出一团一团丝丝缕缕的乳白雾岚了。碎镜一般呈锯齿的薄冰,它们紧贴在河边黧黑的岩石上,就像雪的一点点尾稍,或者是大地冬季的最后一坨碎影。而当还有些凛冽的河风轻轻努起涟漪的蓝唇,吹撩开那紧附在浪花尖上的白雾时,天光云影就一下子徘徊在蓝靛一般的湛蓝河流中心了。如果站在村庄里再向远处张望,你会看见,那些曾经白雪皑皑的四围群山,它们正一天一天地越来越变得斑驳起来。我在这时最喜欢倾听的,是清晨时那些屋檐上晶莹冰凌融化的声音,它们一滴一滴滴落在窗外那些看似潮湿却十分干硬的泥地上,像轻微而坚定的嘈杂马蹄声,又像是数不清的无数个秒表,我想,它们是在为冬天的离去而掐秒,也或许是春天从遥遥南方迢迢归来的隐隐足音吧。

我不知道春天距离我们还有多远,但在清晨或黄昏,我却能听到一声一声从云朵上滴落下来的燕鸣了。那一声一声清脆的燕鸣,像一粒一粒静谧松林里被风吹落的松籽,自南向北,先是滴落在村南的山岗上,然后是村南那空旷的麦田里,然后是炊烟袅袅的村庄里或是结着一层白白薄冰的荷塘中,再然后就到了村北的山坡上。天气晴朗的时候,我们如果能眯着眼往云朵上看,就能看到那一群一群的燕鸟,它们不疾不徐地在阳光和云朵间穿越着飞行,它们黑色的羽翅一会儿拍打着那些棉絮一样的云朵,一会儿又拍打着漫天直射下来的阳光,它们的羽翅轻轻叩击着村庄的宁静,让村庄、池塘、碧绿的麦田不时轻拂起一缕一缕的微风,而那些微风,不是吹得村庄的炊烟一会儿倾斜,一会儿低敷在高高低低的屋顶上,就是顽皮地疯跑在麦田里,一浪接一浪地把麦叶银白的叶背翻起来,让麦田看起来有些气喘吁吁的。

我知道我们村庄的春天就要归来了。但我更知道,那些在天空里依然北飞的燕鸟,它们不是我们村庄的,它们的家乡,或许还在说不清隔着多少道山多少条河的更远的地方。我们的村庄,并不是它们的故乡。而我们村庄的燕鸟们,或许在某一个清晨,也或许在某一个黄昏,它们也会迢迢归来的。往往它们一旦回来,就会像一群离家多年的乡邻,顾不得在水洼里梳洗梳洗它们那被沿途风霜沾惹得有些凌乱的羽毛,也顾不得打理一下它们落满了灰尘的巢穴,它们就在庭院或村巷里叽叽喳喳地闹嚷起来了。村庄的乡邻们,这时也像迎接久游的亲戚们一样,在各自的庭院里撒上几把谷粒,放上一碗清水,把猫狗都撵出庭院,让那些燕鸟们静静地啄上半天去。

有好几年,我都熟稔了我家屋檐下的那一只脖颈上有一撮白色羽毛的燕鸟,它的圆眼像两粒黝黑黝黑的黑豆,一双羽毛丰满的翅膀总是梳洗得整洁而利落,它和我们以及我家的鸡鸭猫狗都厮混得很熟了,它可以闲庭信步似的和我家的鸡鸭一起在庭院里叼草籽或啄虫子,也可以旁若无人地在你的脚尖旁跳来又跳去,甚至有时候,它还敢飞到你的膝盖上,不慌不忙地啄食我们一不小心遗落在衣服上的米粒。它和我們家以及我们村庄的燕鸟们一样,往往在寒风乍起的时候,就悄悄地南飞了,而在春寒料峭时,就又早早风尘仆仆地回到我家的屋檐下来。我问苍老的祖母说:“南方很远吗?”祖母说,远,隔着几十万座高山,还隔着几十万条大河呢。我不无担忧地问:“难道我们家的这些燕鸟们来来去去这么远不会迷路吗?”

祖母呵呵笑着说,这些燕鸟们不是每年都回来了吗?

是的,这些燕鸟们每年秋去春回,在它们迁徙的迢迢旅途上,它们要飞过多少的高山,它们要飞越多少的河流,它们要飞过多少个相似的村庄,它们要飞过多少棵一样虬枝苍叶的大树,它们要分辨多少个或高或低的屋檐,它们才能找到自己的故乡,才能找到自己去年叼了一粒一粒泥土才垒成的那一个碗大的巢穴呢?

或许,故乡是不具地理意义和坐标意义的,它是游子血液的一种因子,只要血液流淌着,故乡就在血液里滚烫着,就在血液里鲜亮着。或许,故乡和灵魂是没有阻隔的,千山万水只是时空的距离,而不是心灵与乡土的距离,只要灵魂萦绕着故乡泥土那一缕熟稔的暖香,无论是云水苍茫还是白云苍狗,无须寻觅,故乡,就一直紧紧贴着我们每个人的心跳。

就像燕鸟总能在千山万水间回到村庄,一个灵魂的故乡,从不需要我们去苦苦寻觅。

故乡是长明的灯盏

村庄从来就不是孤寂的。庭院枝桠上那些早出晚归的雀鸟,屋顶上那些扑啦啦飞来又飞去的斑鸠,那些盘桓在庭院里的一群群白鸽子或灰鸽子,还有,那些风一样在村巷里扑棱棱飞来飞去的麻雀,还有,那些敛声敛气的幽雅燕鸟们,还有,那些孤零零从山岗上飞来,就像一枚钉子高高钉在村庄天空的雕和鹰们。甚至,还常常有三三两两的河鸟,它们,要么是羽毛被浪花染得洁白的白鹭或白鹤,要么是羽毛镀染得蓝泠泠的河翘翘或者是羽毛蓝黑相间的翠鸟,它们也时常翩翩飞入村庄里来,但它们知道村巷不是它们的领地,它们只是稍作停留便就掠翅飞走了。甚至,还隔三差五有一群一群流浪的风老鸹们,它们一路呱啦呱啦地吵嚷个不停,它们往往挟裹着一阵阵风飘忽而来,一瞬间就莽闯地占领了村庄里的所有树梢和屋顶,吵嚷得村庄鸡飞狗跳的,但在村庄里所有宿鸟的群起而攻之下,它们很快就又吵吵嚷嚷地挟裹着风又飘忽而去了。

天空不孤寂,村庄的村巷里也不是孤寂的。牛在村庄四围的草地里三三两两地长哞,驴子不时地在村巷里长嘶,刚刚繁下蛋的母鸡们,它们表功似的争先恐后咯咯叫个不停,而那些不会下蛋的公鸡们也不甘落寞,已经日近中天了,它们还伸长着锦羽华缎的脖颈,在村子里此起彼伏地叫个不停。还有那些走起路来一歪一扭的鸭们,它们从荷塘或河湾里回来,仿佛个个都知晓了河水总是淌流不尽的天大秘密,嘎嘎地说个不停。

但最让村庄不会陷入孤寂的,却是村庄里的那些猫狗们,它们仿佛是村庄总是长不稳实的一群孩子,从这条村巷里一眨眼的工夫就跑到了另外一道村巷里,或者是从一座屋脊上一跳,就跳到了相距几米远的另一座屋脊上。狗们还算省心些,它们在村庄里疯得我们有些心烦了,朝它屁股上踹一脚,或厉声呵斥它两声,它们便立刻就慌里慌张远远地逃到了一边去,它们这时明白村里的人烦它们,就像那些懂事的孩子们一样,不是藏到避风的角落里悄无声息地眯着眼晒太阳,就是一溜烟地跑到村外的野地里去,又是竖着耳尖听鸟叫疯追那些麻雀们,又是在草丛里扑逮那些飞来又飞去的蚂蚱们,不到日上中天或者是夜幕四合它们是不会归来的。它们即便归来也总是一副不自在的样子,见了人就又低头又晃尾巴,仿佛是一个不受人待见的孩子。但猫们可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它们乖巧的时候,又是跳到你的肩头打呼噜,又是钻进你的被窝里贴住你睡,你把它推下来或者把它从被窝里一把轰出去,但一眨眼它们就又粘上来了,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头。尤其是春末夏初时,村庄里的猫们情窦大开了,夜深的时候,它们月影云翳下幽会。它们从这个屋顶疯追到另一座屋顶,从村庄里的这个墙头跳到那一个墙头,狂欢的嗷叫声似乎把村庄的夜都撕碎成一堆烂麻了,还不罢休,惹得村庄鸡飞狗跳的,往往半夜还有人破门而出,狠狠地朝房顶上甩石块赶它们。但身手敏捷的猫们哪里是那些还有些腼腆的狗们,它们是赶不走的,村东撵了,就到村西去嗷叫,村头撵了,它们就嗷到村尾去,闹得春夏之交的村庄一片狼藉。但又束手无策无可奈何。

我十五六岁的那年春夏,我家的那只大黄猫发狂得厉害,夜夜嗷叫不止,父亲烦透了,趁第二天到十余里的镇子里买农具,就在大黄猫折腾了一夜折腾得筋疲力尽眯着眼卧在墙根下呼天呼地打呼噜时,出其不意地将它一把给擒拿了,担心它饿着,又用线绳串了两块饼馍,系在它的脖颈上,然后用蛇皮袋子装了,带到了镇子上。在镇子里,父亲趁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们不留意,把蛇皮袋口解开,看那没心没肺的大黄猫还睡得昏天黑地的,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果决地迅速离开了。

原以为我家这个春夏的夜晚可以从此安静下来了,但仅仅三四天,父亲清晨吱呀一声推开门就愣住了:那只被他遗弃到十余里外镇子上的大黄猫,竟然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我们家里。父亲叹息不已说“:猫狗是一口人啊,它知道回家的路。”又过几天,我到百里外的县城去,趁家里人不留神,我把那只大黄猫装在一个纸箱里,先是步行十余里到镇上,然后又搭车大半天,不知翻越了多少道山岭,又趟越了多少条河流,才来到了行人熙熙街道纵横交错的喧闹城市里。我在一条背街小巷里把纸箱口打开,趁那只猫还没有醒过神来,马上就一溜烟地转身跑开了。我暗自得意:一百多里的路呢,又是山,又是水的,可恶的大黄猫,咱们永远诀别啦!

半个月后的一天黄昏,我们一家人正坐在庭院的梧桐树下纳凉,一个身影挤开院子的门缝,歪歪扭扭歪到我家的门墩上就趴下了,祖母掌了灯去看,不由大吃一惊喊:“大黄猫回来了——”

大黄猫瘦了,身上原本油亮亮的毛被泥和草叶糊成了乱蓬蓬的一团,它衰弱地躺在门墩上,扁成了一张纸的肚子不停地一张一翕着,原来黄宝石一般的猫眼睛上,糊满了分不清是汗液还是泪水的黏液,沙哑地朝我们低哀着。我们一家人唏嘘不已,这只大黄猫,它是怎样一步一步从一百多里远的城里找到家的方向的?它是怎样一步一步穿过陌生的丛林和山岗,穿过陌生的村庄与河流,迢迢回到这个它认为是家的村庄的?

或许故乡是一种气场,只要是生命生活过的地方,不管多远,心灵总能嗅得到。或许故乡是灵魂的一个磁铁,不管有多少的世俗泥沙俱下,但在一团一团的纷扰下,灵魂和故乡总是在相呼相吸。也或许灵魂就是一个故乡前世的游子,而故乡不过是对灵魂前世的一个久远还原。

故乡,是灵魂点亮的一盏摇曳油灯。

手掌和故乡

鹧鸪在四围的山顶上长一声短一声鸣叫的时候,清明就来临了。这时候,一切都显得清润而明亮,洒落的阳光是清润的,在弯弯的小路上,一粒又一粒细微砂石,闪烁着一簇又一簇晶莹的微光,乳白的石英石升腾着一簇簇银白,紫红的云英石折射着一簇簇瑰丽的紫气,那些靛蓝的小砂砾,也像夜幕上一粒一粒的星星,氤氲出一簇一簇微微的青蓝,它们交织着,在天空又高又薄的云影的漂移下明灭着,眯着眼往蜿蜒的小路尽头望去,那一簇一簇的砂石微光纠结的小路仿佛就是一条波光粼粼的小河。而此时,粉白的杏花和绯红的桃花以及雪白的一团团梨花已相继落幕,鹅黄的新芽刚刚在枝头上颤颤巍巍绽开它们的叶片,那叶片是清润而明亮的,叶脉透亮,每一个都盈满了仿佛要蓬勃涌出的朝气,而叶片,一枚一枚闪闪发亮,那些细微的绒毛在阳光和微风里,轻轻扑闪着一团一团青白氤氲的光芒。

当然,村庄人这时节是没有闲暇来驻足这些的,河边育秧的母田已经施肥松壤平整完毕,像一张张焕然一新的阳光产床。麦田里匍匐的一望无际的麦苗已经在尝试着挺起腰身,它们等待着母亲们去松土和锄去杂草。而山坡上,那些梯田里的红薯垄已经一道一道顺势拢起,它们需要母亲们去一棵一棵地栽种。除了这些禾苗庄稼,母亲们还要揣摩着房前屋后的菜畦里,哪一畦要育葱秧,哪一畦要种油菜或菠菜,哪一畦要栽洋葱或番茄,还有辣椒、黄瓜、西葫芦、莴苣,甚至鸡毛菜、娃娃菜等。而这些之外,她们还要谋划,在山脚哪一块地的地角种上几窝南瓜,在哪一个地垄旁种几窝冬瓜,还有丝瓜、葫芦、茄子等等。在清明,母亲们要惦记的种子太多了,就像她们要一一养育的孩子。哪一块地适宜种什么作物,哪一种作物要赶在清明前播种下去,哪几种瓜菜清明后播种晚几天也影响不大,这些她们都是心里有数的。年年清明将临时,我的母亲就像村子里所有的母亲们一样,东山顶上的启明星还银钉一样铆在混沌的天幕上,打鸣的公鸡还没有叫第五声呢,她就窸窸窣窣起床了,吱呀一声轻轻推开院门,荷锄挑担就钻进了黑魆魆的夜色深处,菜畦里她担送的是鸡粪和草木灰,南瓜、丝瓜、葫芦窝里她担送的是猪圈、牛圈里陈年积肥,洋葱和番茄、辣椒的果蔬地里,她担送的是坍塌旧屋扒下的老墙土,母亲知道哪种作物喜欢啥,就像她了若指掌她的每一个孩子都喜欢什么口味。粪土撒下,然后仔细地深挖深翻,再一一取沟、扒平,每一片菜畦就像是一片松软的产床,等待母亲一一播种。

我喜欢母亲播种的样子。在稻田的母田播种水稻时,她端着一个细密的箩筐,高高站在母田的田垄上,母田里的水干净又明亮,就像一面银光闪闪的镜子,天光云影都徘徊在那一面镜子里,母亲的影子也映在那一片天光云影里,她不断跟着风向变换着她站立的位置,直到她感覺到自己正好站立在上风口,并且风速很徐缓的时候,母亲才不慌不忙地从筐里抓起一把稻种来,但她并没有急于撒播,总是把稻种紧紧握在掌心里,徐徐缓上几口气,定了定神,才顺着风势高高地扬手一撒,那些稻种在金黄的阳光映照下,就像一粒粒的金粒,闪烁着一片金光,在天空中不疾不徐地飞翔几米后,才簌簌地散落进银光熠熠的母田里,在母田宁静的水面上,溅起微雨一般一片微微的银色水花。撒第二把、第三把时,母亲照例要把稻种紧紧握在自己的掌心一阵子。我问母亲怎么这么慢,接二连三一撒不就完了吗?母亲笑笑说,傻孩子,多握一会儿人的体温就传给种子了,有了体温的种子,发芽得快,长得更壮。

播种瓜果,母亲也一样,播种之前,她总是紧紧地把种子攥在自己的掌心里,不慌不忙地攥上三五分钟,才小心翼翼地把种子埋进弥漫着浓浓腥香的泥土里,就像播种下自己的一个祈愿和幻想。

母亲每年种的庄稼和瓜果菜蔬都比邻家长得好,大葱能长到齐腰身高,葱白两三尺长,黑油菜墨绿墨绿的,肥得几乎要滴出油来,番茄和辣椒结得一嘟噜一嘟噜的,黄瓜和豆角又长又大,微风吹来,在架上微微地随风摇荡,尤其是我家的南瓜,牛腿南瓜果然长得赛过牛腿,磨盘南瓜大得如圆桌,往往一个南瓜就把我压得走路都趔趔趄趄,一个银白的大冬瓜,常常需要我和弟弟一起才能抬回来。母亲播种的蔬菜瓜果,不仅长得葱茏,而且十分鲜美,菠菜、油菜、莴苣、油麦菜、小白菜质地绵柔,让我们往往唇齿留香,黄瓜、西葫芦、南瓜、冬瓜皮薄肉厚,餐餐让我们意犹未尽。

村庄里的父母们收收种种忙忙碌碌,自然,我们村庄里的孩子也是闲不着手脚的,上山打猪草,下河淘洗菜蔬,放羊、喂猪、牧牛,小腿小胳膊上也往往是泥沙粘满一身。劳累归劳累,在山野间穿梭,我们常常也是有意外之乐的,譬如在绿海似的玉米林深处,我们意外发现了一棵弯弯扭扭的西瓜秧,并且已经结出了几个鸡蛋大小的瓜蛋,我们乐不可支,共同坚守着这片庄稼深处的秘密,隔上三五天便结伴神神秘秘地去探头探脑看那几个瓜蛋,是否又长大了一圈?是否已经接近成熟了?直到有一天它终于成熟了,我们摘下它,炫耀地盘腿坐在村口的古皂角树下,夸张地一个一个切开它们,又十分夸张地分食它们。村里的人见了,有人打趣我们“又摸了谁家瓜棚的瓜了?”但更多的人只是淡淡地笑问我们:“是稆生的吧?”稆生,是我们豫西南的一个方言,就是遗落的种子,没有人播种,自己生长的瓜果菜蔬。这种菜蔬有很多,譬如田垄上滋生的油菜,譬如红薯埂上零零落落长出的一颗颗菠菜、牛皮菜,譬如山坡草洼里的几个冬瓜等等,但村庄的人们都瞧不上这些稆生的东西,就像瞧不起那些野孩子。他们说稆生的没有经过人们播种,虽然也是菠菜、油菜、牛皮菜,但和家种的不一样,味道有些野,菜味不地道。

我也禁不住那些稆生菜蔬的蓬蓬勃勃,软磨硬缠母亲炒过几次稆生的菜蔬,果然是相较于菜畦里的菜蔬,它们的味道明显干硬、苦涩,没有家常菜蔬的口口生津和唇齿生香。我很奇怪,同为瓜果蔬菜,经过播种和稆生的,为什么就有如此明显的不同呢?

“清明前后,种瓜点豆。”每每清明节前,我都会想起母亲那双播种的手,她在春天把经过她掌心温暖过的种子撒向村庄周围的丰腴土地,撒向房前屋后的菜畦,撒向田垄和沟畔,撒向岁月和流年,播下的每一粒种子,都带着母亲的脉跳,都带着母亲的体温,都怀揣着母亲春种秋收的朴素梦想,它们都洇濡了村庄女人的母性,它们义无反顾地在泥土中生根,在泥土中发芽,在风风雨雨中生长,在辽阔的蓝天下和金黄的阳光下拔节和接穗。金秋时节,它们又被母亲们用温热的双手次第从四方的田野、菜畦、田垄、沟畔迎接回村庄,被母亲们分门别类地深藏于粮瓮、粮穴、粮柜、菜窖、菜缸之中。从母亲们的手掌心出发,又被母亲们用双手温热地迎接回村庄里来,母亲的双手就是它们生生世世繁衍的故乡。

而那些稆生的瓜果菜蔬呢?它们没有母亲掌心里那一缕生命的温热,没有经过母亲掌心汗液轻柔的洇润,没有经过母亲的手深入泥土的深情安妥,没有经过母亲汗水的修养,它们是自然的流浪者,是岁月的漂泊者,它们没有自己灵魂里温暖的故乡,它们的命运也因此而充满了孤独和艰涩。

而我,是母亲的手掌播种的人,母亲的手掌就是我们的故乡,掌脉,是我纵横河流,掌纹,是我一生的山川大地,母亲的温热,就是我生命的温热,母亲的脉跳,就是我出发和回归的召唤。

乡土的惦念

一个人是否能够记住一粒温热的泥土,一个人是否能够记住最初滋养他的那一片土地?这我有些说不清楚。但一粒泥土是会记住一个人的。

我们在那片土地上一出生,那片泥土便会炽热地来裹抱我们,它们从门缝里,从窗棂间,从床前的泥地上,甚至从母亲的发蓬里,雾一样地腾起来,没头没脑地来裹抱我们。我们的额头,每一寸皮肤的纹理,甚至我们的细微呼吸里,都被那些温热的灰尘紧紧包裹了。我们在那片泥土上趔趔趄趄地练习走路,我们在那片泥土上生长的草丛里滚爬,我们浑身上下裹满了那片泥土搓不掉洗不尽的热烘烘气息。那里的五谷滋养我们长大,那片泥土的气息就随着一日三餐渗进了我们的肺腑。那里的雨水和阳光缔结的棉蕾包裹紧我们少年的身体,我们从此就有了洗不褪的肤色。俗话说十里不同俗,哪个人是哪个村庄的,不用听说话,远远的你瞭一眼他的肤色你就知道了,或者远远地,你瞄一眼他的身架形态你也就明白了。就是一对一奶同胞的兄弟,如果不是在一个村庄出生的,不是在同一个地方长大的,别人一个眼神就能看出个子卯寅丑来。

我们镇上名冠方圆的老郎中米先生,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土郎中。焦灼了、失眠了,他就从他的中药柜中给你捏一把鱼腥草,或者是线一样白茎红根的通草,吩咐你不外乎是用冷水煎服。你伤风了、感冒了,他还是伸出他鹤爪一样的枯瘦老手,轻轻给你把一把脉,或者是让你哇啦哇啦叫着伸出你的舌苔,他轻描淡写地瞄一眼,然后从他的药柜中给你摸出一把哗啦啦作响的连翘,或者是金黄金黄的楝树根,不外乎还是让你用冷水煎服。更不外乎的是,他的药引子几乎全是村庄里的灰尘或泥土,有时是路边的浮尘,有时要老墙脚剥落的一把老娘土,有时干脆就是一块老墙坯。他治病可说是手到病除,在我们米家坪是德高望重,但是偏偏我们这帮毛孩子不臣服他,我们常常讥讽他说:“真是‘土医生啊,还装模作样捏什么药,您直接让病人吃土不就得了?”米老先生只是微眯着眼轻轻地捋着他的胡须淡淡地笑, 偶尔才会分辩一句两句说:“唉,哪个人不是一粒会走的土,哪粒土不是一个曾经走累的人啊?”鹳河西的刘四爷,在省城治疗几年了,他的儿子据说在平顶山包煤矿,是踢着钱走的人,他带着他父亲回来短住了两天,就又要返回省城医院去。米先生拦住了他说“大侄子,我瞧你父亲这肤色,跟咱这里的土色不差啥了,你就不让他再折腾了吧。”但刘四爷的儿子信誓旦旦说,人家省里的大教授、大专家都说,我父亲这病没事,再度十年八年的一点问题都没有。可刘四爷不到两天就病逝在了去往省城的半道上,消息传来,乡邻都夸米先生神了,米先生淡淡笑笑说,是生养他的那一把黄土惦念他了,哪有我什么的事。

泥土是会惦念一个人的。就像一个母亲惦念自己的迢迢游子,就像一座老屋惦念一段过去的时光,就像一颗古树惦念一只远去的飞鸟。我十四五岁的时候,我家耕种着河西山洼里的一片山地,那片山地是一家姬姓的墓园,他们举家几十年前已经搬迁到了几百里外的城市,只是清明或者农历年底的时候,一家人才迢迢地归来,匆匆忙忙地扫一扫墓陵,然后就又走了,我们年轻人几乎不认识他们,只有我们的父辈或者祖父辈的人才熟稔他们。姬家的坟地是一片很大的墓园,有几十座大大小小的墓丘,上面生满了一年四季常绿的迎春,那绿,绿得很深,蓬蓬的阴绿里不时会突然弹跳出一两只麻白色的野兔,只是三跳两跳便悠忽消逝在了无边的绿野里。有时,待你走近,一只炸梨鸟会爪哇爪哇忽然大叫着拍着翅膀直直地飞起来,一下子就飞入了云霄里。更有些时候,我们在地里劳作时,常常能看到一截烂绳一样的蛇,吐着濡红的信子,一弯一扭地从坟墓上深不可测的迎春枝蓬里不慌不忙地爬出来,总是惹得我们心里怯怯的,没什么事,就不怎么到那片地里去。但那片地很肥,又厚又黑的土壤,踩下去一脚似乎就可踩出一洼黑黑的油来,而且种什么都长得火天火地的,父亲舍不得那片被坟墓分割得零零落落的土地,他常常站在地头的田垄上不无赞叹地说:“瞅瞅这地,庄稼年年都长得那么好!”的确,那块地每年都给我们家长出了不少的小麦、玉米、大豆、芝麻什么的,是我们家的头号粮库了。但有一年的春天,在那片坟墓西南的边缘,有床大的一片地方,小麦苗长得瘦矮又稀疏,父亲吩咐我特地给那片麦苗多施了一遍肥,他又费心费力地给那片麦苗多松了两次土,但那片麦苗依旧没有蓬勃得起来。父亲叹口气说:“唉,这块地惦念它的人了。”

我问父亲说:“地,怎么能惦念人呢?”

父親说,人是哪块地哺育大的,他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块地。反过来,地把哪一个人养大了,不管那人走多远,离多久,地也会惦记这人的。夏天割下麦子种玉米的时候,种到了那片麦子长得不好的地方,父亲犹豫了又犹豫了说:“这地正惦念人呢,种了也白忙,那一席之地,就留着吧。”

我于是就把那一片地空下来了。

但刚刚到满野满野的玉米吐着粉粉的缨子时,久不露面的一个姬家人匆匆忙忙赶回来了,他说他的一个大伯春天就生病了,坚持了大半年时光,刚刚不行了,他大伯是在这里出生,是吃这里地里长的五谷长大的,他们要把他葬回来。父亲听了,十分理解地说“我咋纳闷呢,好好的一片地咋就不好好长庄稼了,原来它是惦记上人了。不碍事,那片地夏天播种时我就把它留着了。”

那个姬家人果然就被埋到了那片土地里,和他的先辈亲人都安息在这片皇天后土下。我曾问不善言语的父亲说:“泥土真的能惦记它养大的人吗?”父亲说怎么不能,别小瞧了这泥土,它有自己的灵性呢。然后父亲跟我说了许许多多泥土充满灵性的事儿。

我不知道泥土是不是真的会记住它养大的人,也不知道泥土是不是真的充满了让人思谋不清楚的灵性,但我总是隐隐地觉得,一个人能记住曾经养他的一块地,他就是幸福的,因为,在这个越来越找不到自己故乡的时代里,谁还能感受到故乡一粒泥土的温热,谁能在风尘中惊鸿一瞥到自己的故乡依依,他能回望到自己的血脉之根,不管走多久,走多远,他都有自己能回的温热老家,这样的幸福是何等的朴实而充盈。而一粒泥土能惦念他养大的一个人,不管他离多远,走多久,但有一粒泥土不曾遗忘他,在迢迢的岁月里像母亲一样惦念着他,这又是多么温暖灵魂的幸福啊。

而我是多么地庆幸自己,在这个游子和故乡常常物我两忘的时代,在迷茫时我能遥遥看到故乡浑浊的一盏灯火,疲惫时我能收到故乡一息的乡音慰藉,而且,我知道有故乡在隐约注目着我,惦记着我,祝福着我这个风尘仆仆的半百游子,当我失意或落寞时,我可以静静地怀乡,我有乡可怀,我有土可梦。当我苍老或倦怠时,我有乡可归,我有土可依。

我时时怀想着一粒泥土,而那粒泥土也在温热地问候着我。

责任编辑 郝芳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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