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什么要理解施害者的动机?越多人了解动机,就越有可能阻止悲剧发生。
“我是个独生子。三岁那年,父母离婚。父亲是个四处旅行的推销员,我童年的大半时光都跟着他在南方各地奔波。他对我还算不错,但我至今也不喜欢他。母亲生我那年才十六岁,她长得很美……但她酗酒成性,把我的生活搞得乱七八糟。后来,她吃安眠药自杀了。”
这是一封信的节选。
写这封信的人,并不如你所料是凶手;收这封信的人,却是个真正的死囚。他们有共同的童年经历——父母离异、母亲酗酒、遭遇霸凌;但最终,一个成为了享誉文坛的作家,一个成为震惊全美的凶杀案的凶手。
平行线交会
1959年的美国堪萨斯州,小镇霍尔科姆发生了一起震惊全美的凶杀案——广受尊敬的农场主克拉特一家惨遭灭门。家中电话线被割断,没有找到子弹壳,克拉特夫妇和他们未成年的一双儿女被捆绑并且面部中枪,凶手没有给他们任何生还的机会。父子俩死在地下室,他们的身下垫着枕头和纸箱,母女二人整齐地盖着被子,死在各自的卧室。
远在纽约的作家杜鲁门·卡波特在报纸上得知了消息,彼时的他正有意尝试真实事件写作,本案便是完美的新闻特稿素材。他随即赶往霍尔科姆,参与到调查中。
第一次看到警方的取證照片时,卡波特注意到凶手的矛盾行径——不留任何生还可能的凶手,为何在夺命前体贴地为被害人垫了枕头掖了被子?
两名凶手在案发一个半月后即落网,当卡波特第一次见到他们时,这个问题似乎有了答案,却也令他更加困惑了:
迪克·希科克身材高大,谎话张口就来,有明显的暴力倾向,像是个会杀人的流氓。而引起卡波特兴趣的是佩里·史密斯——他长着一双柔媚的眼睛,说话轻声细语,双腿萎缩短小,还因为车祸落下了残疾,快三十岁的人却依然会尿床。总之,佩里怎么看都人畜无害,却成了杀人犯。
为了弄清佩里矛盾行径的原因,卡波特决定接近这个极度危险的人。也正是在与佩里·史密斯的相处中,卡波特逐渐意识到自己与佩里宿命般的连接。
他们都在幼年遭遇父母离异。卡波特被长期寄养在亲戚家,很久后才被再婚的母亲接走,在继父家勉强生活;佩里的母亲酗酒,醉酒后被呕吐物窒息而死,他只能跟随打零工的父亲四处漂泊。他们同样面临精神上的缺失,没有安全感,认为当下拥有的一切很快就会被夺走,因此不肯向任何人献出真心。他们都被嘲笑没有男子气概。巧合的是,由于男监满员,佩里被临时关进了女牢,卡波特也正是在那里第一次与他面对面。
几次对话后,卡波特对陪同自己调查的作家哈珀·李坦白:“我和佩里像是在同一所房子中长大的两个孩子,只不过我从前门出去了,而他走了后门。”
“我决定叫它《冷血》”
从意识到自己与佩里的镜像关系后,卡波特的出发点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不再仅仅为了搞清这桩冷血谋杀案的真相,而更想了解究竟是什么让他们走上截然相反的路。他想让佩里告诉他案件的细节和更多心理动机,为“他们这样的人”不是天生的怪物留下更多辩白。
一方面,他动用私人关系为凶手奔走,为他们申请精神鉴定,拖延死刑执行日期。卡波特无比了解如何接近佩里的内心世界,他坚持给佩里写信,讲述自己童年的伤痛,以等价换取佩里的回忆。
另一方面,将六年时间投入专职写作的他,也期盼案件早日画上句号。这个案件调查的目的已经从形成一篇特稿,变成了一本书。随着真相离自己越来越近,卡波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开创了一个新的文体,即基于真实事件写作的小说,也就是我们现在说的“非虚构”。
“我决定叫它《冷血》。”卡波特告诉本案的责任警官杜威,“很棒吧?”
金色鹦鹉
卡波特和佩里连接的原点,是两个人相似的破碎童年。面对原生家庭的困境,不同的人可能走向截然不同的境遇。究竟是什么决定我们的人生命运?
这世界不乏从悲惨、混乱的原生家庭成功逃离的真实个例。《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作者塔拉·韦斯特弗从小在父亲的废料厂长大,却在成长的某个瞬间顿悟自己不属于这个家庭,不需要迎合任何人的期望,从自我意识从内心生长出来的那一刻开始,她便决心一点点断开与糟糕家庭的联系。
卡波特也有千疮百孔的童年,却自觉可以不必永远承受这种痛苦,并将文字作为救赎,取得了难得的成就。
而这种自觉对于另一些原生家庭的受害者来说是一种奢侈品。尤其是被整个社会冷面相向时,除了维持荒蛮的现状,他们无计可施。佩里·史密斯就属于后者。
他的脑海中时常会出现一只金色鹦鹉,将自己抓起来,飞离牢房,飞离家庭,去往自己想象的宝藏所在地。遗憾的是,金色的拯救者从未降临,佩里也在等待它出现的时间里滑向无底深渊 。他将自己的一切问题归因于糟糕的家庭,让他在没有指导、没有关爱、没有吸收任何道德规范的情况下长大。但长于同一个家庭的姐姐曾写信告诫他:我们可以选择成为什么样的人,出身并不能决定一切。“不管什么原因,请记住,你应当为自己负责。脸脏并不可耻,可耻的是不去擦掉。”
但佩里从未走出原生家庭的创伤与阴影,他相信恶已经在自己体内扎根,便任由其将自己吞噬。他强烈地需要友谊和理解,却时刻担心遭到误解甚至背叛。他经常认为所有人不过是伪善抑或邪恶,因此不管他对这些人采取什么行动,他们都是罪有应得。
伟大的义务
六年中,卡波特记录了六千多页手记,调查对象包括受害者邻居、办案警察,当然还有两名凶手。卡波特将素材进行精密组织,用多线并行的方式织成了一部精彩的《冷血》。而在内心深处,卡波特无时无刻不在遭受自我审判的啃食。他需要佩里帮助自己完成这样一个创举,他需要佩里为“他们这样的人”辩白,他也需要佩里观察自己的另一面。为佩里续命像是一种赎罪,以祈求那个可能也变成佩里的自己,在另一个平行宇宙也能有人为他一搏。
但同时,佩里是一个杀人犯,他必须走上绞刑架,在这之前的所有情感投入都会被他的死亡切割,甚至可能是不正义、不道德的。
深陷矛盾的卡波特,最终在获得足够的素材后停止了对佩里的帮助,并目睹他走上绞刑架。这似乎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冷血行径,也从此成为作家一生的噩梦。
“《冷血》折磨我直至骨髓,完成它是我一项伟大的义务。”
这项义务成就了他的职业生涯巅峰,也燃尽了他所有的心力与才华,像是与魔鬼交易般,他再也没能写完一部新作品。
卡波特第一次站在克拉特家的客厅时,他好像能感到凶手似乎上一秒就站在他站的地方。而在《冷血》成书后,他却永远被困在那个房间里了。
(摘自微信公众号“1天1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