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歌诗中丧礼文化的嬗变

2023-06-22 00:14王冬月
文学教育 2023年6期
关键词:生命

王冬月

内容摘要:挽歌诗是生者对死者的追思哀悼,本文纵轴以挽歌诗的发展为主要脉络,展现出中国古代丧葬礼仪由简至繁再到简的过程。横轴以各个时期代表作品进行分析,以中国古人在生命的长河中对生死观的演变,梳理出“哀挽文化”。挽歌诗是对生命有限性及其价值无限性的探寻,是中华民族克服对死亡恐惧的产物。

关键词:挽歌诗 丧礼 生命 哀挽

中华民族一直以来对死亡有着崇高的敬畏感,挽歌的诞生、发展、简化与丧礼文化相融合。目前学界对于挽歌诗的研究主要集中于挽歌诗的起源论、魏晋挽歌诗鉴赏以及唐挽歌诗中的丧礼制度,其中主要是对不同时期的生死观以及挽歌诗的实用分析。在研读前人的著作基础之上,笔者对挽歌诗的起源、发展、衰落进行了简单的梳理,以诗为例对其典型时期的生死观和主流思想进行分析。挽歌的发展从侧面展现出了中国丧礼制度的发展进程及在发展中的诸多问题,笔者从侧面分析挽歌诗发展与丧礼文化发展之间的关系。挽歌诗为追挽哀痛之诗,与哭诗、临终诗、悼亡诗的相似之处在于都具有哀痛色彩,不同之处在于挽歌诗与丧礼的相融中具有了更多的社会意义。

一.挽歌诗的起源界定

“挽歌”是古时丧家的音乐,执绋者相和的声音。古人参加送葬,皆执绋挽丧车缓步前行,故之"挽",也作"輓"。后人由此挽歌,变而为哀悼死者的联语,悬之丧幄。产生于春秋战国时期的《薤露》、《蒿里》可称是挽歌之祖。到汉代被确立为乐府曲名,并成为丧葬礼仪的一部分。郭茂倩的《乐府诗集》中采用了晋崔豹《古今注·音乐》:“薤露、蒿里泣歌者也,本出于田横门人。横自杀,门人伤之,为作悲歌,言人命奄忽如薤上之露易灭也,亦谓人死魂魄归于蒿里。”①田横是中国秦末起义的首领,在刘邦独掌大权以后,他带领五百多名死士到岛上,刘邦有意劝降,但田横赴死心绝,在田横死后岛上的五百死士也随田横自杀而去。田横的门人为其缅怀悼念作其挽歌。《薤露》主要表达的是人的生命短促,转瞬即逝,以薤叶上的露水被太阳迅速晒干作为比拟对象。《蒿里》是古人认为人死后会回到泰山以南的蒿里,是灵魂回归的居所。在漢时,《薤露》用作送王公贵人出殡时所吟唱的挽歌,《蒿里》是士大夫、平民出殡时所用。挽歌不再是人们口中相传的民谣,人们开始有意识的以挽歌诗的形式对死者表示敬重和缅怀,挽歌以诗的形式出现在大众的视野里。学界一般以《薤露》、《蒿里》作为挽歌诗的起源。范子烨在《永恒的悲美:中古时代的挽歌与挽歌诗》一文中认为挽歌诗最早的滥觞可以追溯于《古诗十九首十三》: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①

这首诗讲述了驱车东门而上,回望来时路望见邙山墓地。人死后便进入漫漫长夜,寄身于永久的黑暗之中。范子烨认为此诗确立了挽歌诗的悲凉基调,可做于挽歌诗的滥觞。笔者认为,这首诗是具有超前意识的,其中熔铸了作者对生命意识的感慨,对自然规律的感悟和宇宙时空的无限永恒认识。其诗中阐释出生命终有尽头,即使是圣贤也无法超越生死。诗人对墓地的一望,对死亡有了全新的认知。既然逃脱不掉不如直视死亡摆脱恐惧好好享受生活。这种生命意识在后期挽歌诗的发展中成为了主流表现,是通过对死亡的认识引发对生命的思考。笔者认为本诗只是存在挽歌诗的某些特征或者它是具有悲伤因素的诗,并不能称其为挽歌。

挽歌诗具有即时性,时空性。挽歌诗是对近期死亡人的追悼之情,是具有一定的时间、空间限制用于唱和。以《古诗十九首十三》作为挽歌诗的滥觞并不严谨,挽歌诗应该区别与哭诗、哀痛诗、悼亡诗、临终诗。可把挽歌、挽歌诗、挽词、挽歌辞、挽联归为一类,其都具有悲痛色彩,挽歌诗与其细分不同之处在于挽歌诗是对于近期死亡之人的追念之情,具有即时性。其次挽歌诗基本以人物为对象进行追挽,以表所思。因此我认为这首并不能称其为滥觞,与挽歌诗的特征相悖,可称为哀诗。

二.挽歌诗在丧礼中的发展

挽歌诗在发展过程中与丧葬礼俗相结合,呈现出由简至繁在到简的发展趋势,古人的生死观念由对死亡的恐惧发展到对死亡的敬畏再到对死亡的直视与接受。本节以挽歌诗与丧礼的交融、发展为主要内容,从挽歌诗的政治化、实物化、简单化探析中华民族生死观的转变,挽歌诗中丧礼文化的嬗变。

(一)挽歌诗与丧礼的交融

东晋诗人陶渊明突破生者对逝者追挽的局限,开启自挽模式。自挽突破了时空与时间的局限性,是挽歌诗中的独特存在。陶渊明的《拟挽歌词》是在陶渊明大病之中,他认为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幻想自己死后的场景。他的《拟挽歌辞三首》中不仅展现了魏晋生死观,更是以自我叙述的形式展现了挽歌诗于民间丧葬的融合,挽歌诗对丧礼众相的描摹是挽歌诗与丧礼相融合的真实展现。在其一中,他写到“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②诗人在第一首诗中假设自己已经死亡,认为生死不过朝夕之事,早晚都要经历,展现了诗人对待生死的冷静豁达。在其二中,描写的是诗人出殡前祭祀的场景,诗在此时已经与丧礼有了交融。“肴案盈我前,亲旧哭我傍。欲语口无音,欲视眼无光。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②第二首诗中诗人的情感开始发生变化,诗人开始展现出了对死亡的恐惧。诗人面对葬礼祭祀上供奉的酒水美食,只能遥望亲友的哭泣,想要说些什么却已经说不出口。在第二首诗中巧妙的引入了丧礼的情节把传统民间的丧葬情状写入诗中,以亲友一众的追悼来展现诗人对生死发生的变化,整个诗由其一的豁达开始转变为暗淡的色彩。在其三中,是诗人情感的升华,诗人生死观的进一步书写。他写到: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四面无人居,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②

全诗写送葬的过程,既承接前诗的内容又为组诗做了总结。以“荒草”为诗开篇写出了墓地的环境也表达出诗人的心境,为下文烘托出悲惨的气氛。“严霜”既是季节的点明也是萧索意象的展现,“四面无人居”指出了墓地的环境以及诗人亡后的凄苦。全诗力图塑造一个悲凉的画面,在如此凄清之中诗人对生死仍保留着豁达的心境,在诗的最后一句“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展明了诗人的生死观,死亡是生命的终结,与尘世的一切都做了断。

陶渊明的《拟挽歌辞》是魏晋生死观的生动书写,同时展现了挽歌诗与丧礼的相融,在挽歌诗中已经对民间丧礼的祭祀以及送葬下葬的过程有较为细致的描写。朝廷的丧葬礼仪中对挽歌诗的重视程度日益提高,《晋志》中指出汉魏以来,唱挽歌是朝廷规定的丧葬礼俗之一。无论是在民俗中还是在朝廷制度中,挽歌诗与丧葬礼俗达到了较好的融合,成为丧葬礼俗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二)挽歌诗在丧礼的发展

1.挽歌诗的政治化

至唐代挽歌诗有了突破性的发展,唐代是中国政治经济高度发展的时代,唐朝建立之初,太宗曾命房玄龄等人对礼志进行大规模的修整、完善。从《仪注》中可知,代宗葬礼流程分为:復、沐浴、含、设,铭、悬重......挽歌等二十余个步骤。其中牵引棺椁吟唱挽歌是送葬的礼仪环节,挽歌主要是在挽郎和送葬的人群将帝王送往皇陵的路上吟唱。唐代帝王对丧葬礼仪的重视促使“献赠挽歌诗”的繁荣,献赠挽歌诗是挽歌诗政治化的具体表现。帝王驾崩,皇后薨世时向朝堂或民间收录挽歌诗用于丧礼上的唱和,同时是臣子、百姓对帝王逝去表达追悼之情的途径。如权德舆《德宗神武孝文皇帝挽歌词三首》:

覆露雍熙运,澄清教化源。赓歌凝庶绩,羽舞被深恩。纂业光文祖,贻谋属孝孙。恭闻留末命,犹是爱元元。

梯航来万国,玉帛庆三朝。湛露恩方浃,薰风曲正调。晏车悲卤簿,广乐遏箫韶。最怆号弓处,龙髯上紫霄。

常时柏梁宴,今日谷林歸。玉斝恩波遍,灵輼烟雨霏。乔山森羽骑,渭水拥旌旂。仙驭何由见,耘田鸟自飞。③

全诗分为上下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对德宗生平的总结,第二部分是对德宗出葬情景的描写。诗文全篇虽是在表达对德宗驾崩的追悼之情,但与以往的挽歌诗相比,政治色彩浓重,具有强烈的政治导向性。第一首诗,诗文开篇概括出德宗的丰功伟绩,道其功劳之大。“纂业光文祖,贻谋属孝孙。”一句中对德宗的功业给予肯定赞扬,指其功绩上可光耀先祖。第一首诗是对德宗功绩的总体评价,是臣子对前任帝王政治态度的高度肯定。第二首诗是对德宗功绩的具体描写展现,“梯航来万国,玉帛庆三朝”等诗句指出德宗在位期间国家的繁荣发展,其中“万国”二字进一步强调德宗对国家发展的贡献之大,当时的所有小国都俯首称臣,通过具体的描写进一步展现德宗政治贡献。第三首诗从德宗生平贡献的赞美转为德宗丧礼场景的具体描写,写其德宗丧礼场景的规模之大,气势恢弘,指出帝王已经去往仙境。

从权德舆的《德宗神武孝文皇帝挽歌词三首》中可以发现,挽歌诗至唐代政治倾向明显。献赠类挽歌诗是在朝为官的文士通过对前任君主的追悼与新任君主建立共情感,从而得到新任君主的赞赏,为自己谋取政治联系。同时挽歌诗也是文人文士暗讽统治者的一个渠道。挽歌诗具有了一定的政治意义,出现了具体的挽歌诗制度。挽歌诗发展为献赠类挽歌诗时政治色彩开始盖过哀悼悲怆之情,促进了丧礼文化的精细化。

2.挽歌诗的实物化

以往对挽歌诗的研究都是传世文集的材料,在目前已掌握的出土文献中还存在着唐代墓志挽歌诗。墓志挽歌诗是挽歌诗实物化的表现之一,挽歌诗不仅仅用于执绋灵柩而唱,而是以另一种墓志的形式出现表达哀悼。《全唐诗》收录挽歌诗二百余首多为士大夫官员的应制酬唱之作,多颂扬君主的丰功伟绩或者是女子的贤良淑德具有很强的目的性和针对性。但出土的文献展示出更多的通俗性、民间性。如《李神及妻郭氏墓志》盖:“剑镜匣晴春,哀歌踏路尘。名镌秋石上,夜月照孤坟。”④相较于献赠挽歌诗,出土文献的挽歌诗更加的易懂易理解贴进生活,仿佛这首哀歌是一种陪伴,伴随着墓主人一同开启另一个世界的生活。是生者对死者的怀念和悲痛心情的真实写照。出土的墓志挽歌诗多以孤坟、夜月、阴风等词为内容表达哀情,感情真挚、哀挽伤感,所描写的场景展现出悲凉而沉重的色调,以最简单真挚的表达展现出绵延无尽的哀思怀念。墓志挽歌诗相比献赠挽歌在内容上呈现简洁化趋势,在墓志的实物化表现上加入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天文地理等元素,使其实物化的过程更加的丰富。

在出土的墓志盖中,除了挽歌诗的刻写还伴随着一些天象图案及各式各样的花纹作为配饰。挽歌诗在实物化中与丧礼文化进一步融合,这些墓志盖中纹有八卦符号且占据着主要地位。挽歌作为送葬仪式中的重要内容进入墓葬中,表现出逝者灵魂从此生到彼世的转移。通过八卦、四神、十二生肖、和二十八宿的综合图像构成一个微型宇宙,与中国人传统的天人合一观念相结合。古人通过挽歌诗的寄托及墓志上的天象图案合一,表达对逝者的追思怀念,渴求灵魂与宇宙的互融。墓志挽歌诗的出现实现了挽歌诗由口头传唱、献赠追思到实物的纹刻书写,由精神上的追悼转换到物化形式的追悼。是挽歌诗与中国丧礼文化发展进程中的高度融合,挽歌诗的实物化实现了挽歌诗与墓葬文化的合一。

3.挽歌诗的简化

随着丧葬礼仪的进一步发展,人们开始不满足于挽歌诗的吟唱,开始出现挽联的形式进行哀悼。宋代挽诗在唐代挽诗的基础之上进一步发展,在丧葬文化中随着挽诗的兴盛,挽联也应运而生。挽联是在挽歌、挽词的基础之上的进一步发展,人们为了简洁的表达内心情感,突破挽歌诗长篇的局限性,缩短字符以挽联的形式对逝者寄托哀思。挽联的出现是墓志挽歌诗的简化,在实物化的基础之上呈现简单化趋势,人们由对死亡的恐惧敬畏逐渐的转换到对死亡的接受认知。挽联是挽诗的简洁化、清晰化、实物化的展现。

挽联在如今的丧葬中仍被采用,在葬礼中往往与花圈同时出现,作为花圈的装饰之物与花同在表达哀思。挽联可悬挂于灵堂或现世殡仪馆等场所,与挽歌诗相比挽联可提供观瞻寄托哀情。随着时代的发展,挽联不仅是生者对死者的追思悼念也是对生者的自我激励和劝勉,挽联的社会属性日益增强。

以抗日战争时期为例分析挽联的社会性,抗日战争时期是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关键节点,挽联深刻的反映了中华民族在危亡之际的审美体验和中华民族的生死一体、团结抗敌、不畏存亡的生死观。1944年9月,新四军第四师师长彭雪枫与日伪军作战中牺牲。毛泽东写挽联追悼:“千万里破碎山河正待从头收拾,熟料血花飞溅为国牺牲,满腔悲愤,为中华民族悼英雄。”⑤国破山河正在重整之际,眼看着战争已经到了最后攻坚阶段。血花飞溅在这最后的战火中,英雄以血肉之躯为国为民唱响胜利的凯歌。英雄已去,满腔悲愤,悲在对英雄战士的哀痛,愤在伪军汉奸为虎作伥,表达了对日伪军的愤慨。“破碎的山河”交代当时的时代状况,以“血花飞溅”展现壮士的英勇无畏。整个中华民族都应沉痛哀悼英雄的战死,更应该铭记血的教训,砥砺前行。

挽歌诗由最初人们口口相传的民谣,至挽歌为丧者执绋而歌的兴起发展成魏晋情感抒发之作,到唐宋之际为追挽死者的具体丧礼制度而繁荣,由宋起简化为挽联。展现挽歌诗由简至繁再到简的过程,与此同时与丧葬融合而生发的丧礼文化形式也呈现出由简至繁再到简的变化过程。从挽联的出现开始表达人们对先人的哀挽追痛,挽歌诗逐渐的淡出人们的视野被挽联所替代。挽联在丧葬礼仪中日趋形式化,与挽歌诗相比,文学性不强,追悼哀思之情已经无法和最初相比较。

注 释

①郭茂倩.乐府诗集[M].中华书局,1979:884.

②逯钦立校注.《陶渊明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

③曹寅等.《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1999:3861

④陈忠凯、张婷:《西安碑林新藏唐宋墓志盖上的挽歌》,《出土文献研究》第八辑。

⑤杨学青.历史风云悲壮挽歌——毛泽东抗战挽联[J].党史天地,1996(12):38.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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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内蒙古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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