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睿
博尔赫斯的小说具有浓厚的现代主义特质,迷宫般复杂多变的叙事结构与隐喻性极强的意象体系,使其小说的接受更加多义,颠覆了传统线性时间顺序的叙事时间更加具有哲学的意蕴,极大地拓宽了小说的叙事潜能。博尔赫斯的文学才华不仅体现在其小说的创作中,更体现在其文本中隐含的哲性思索间。
一、复杂多变的叙事结构
博尔赫斯专注于文本形式的创造与更生,他将“有意味的形式”置于小说思想主题的建构上,甚至将小说的形式视为表达主旨的通幽曲径。博尔赫斯反对现实主义者们所谓的“镜像说”,他认为现实世界的深层运转方式与规则是人的认知能力所无法囊括的。因此,他穷尽想象之能搭建了各种多变的叙事结构,使“叙事的迷宫”不断地突破接受者们审美经验的边界。
博尔赫斯推崇多维宇宙的世界观。他认为,《一千零一夜》的故事结构很好地阐释了时间的无限循环性与平行宇宙的存在,王后口中的故事环环相扣、永无止息,在故事结尾处衍生出的各种分岔通向各种不同的结局,隐喻着事实的多重可能性。《小径分岔的花园》采用了典型的嵌套复合式叙事结构,小说的表层故事讲述了间谍俞琛在战争中窃取情报的曲折故事,而后又借由俞琛惊险的斗争经历引入了小说的深层故事,通过其与老汉学家阿尔伯特相遇开启了对俞琛的先祖建造迷宫并隐藏起有关时间的秘密的讲述。嵌套式的叙事结构使小说的主旨迷障重重,当读者正沉浸于刺激的间谍故事时,却被意外地引入文本中深埋的另一重故事中,并惊异地发现由俞琛的先祖所建造的时间迷宫,也即小径分岔的花园才是故事真正的“主角”。于是,在小说结尾处,尽管俞琛的间谍行动获得了成功,但接受者们同主人公般无暇为此感到欣悦与满足,而是陷入了對时空不确定性的深深忧虑中。
《小径分岔的花园》揭示了世界实则是一个充满“无限分岔小径”的迷宫,任何不同的选择都会导向迥异的结果,这些可能性并存于宏大的宇宙中,击溃了人们对现实确定性的稳固认知。其中,有关时间的讨论占据了小说的大半篇幅,显然小说的深层故事才是博尔赫斯创作的真正目的。小说以嵌套的叙事结构将接受者由肤浅的表层导入深层的哲学思考,使文本思想主旨的纵深得到深入挖掘。
博尔赫斯在小说结构的搭建过程中融入了自己的哲性思索。在他看来,“循环”是时空客观存在的基本形式,时间在流逝中不断周而复始,空间在衔接中不断相互包含。于是,这种对世界的哲性反思使其小说被表现为嵌套式的叙事结构。小说的表层叙事中往往存在着等待接受者察觉的深层故事,正是这种对潜藏内容的发现提示着接受者事实的多重可能性。
《永生》讲述了一个笼罩着神秘主义色彩的故事,表层故事被以严谨的考察手记的方式加以呈现,讲述了这本珍贵的有关永生秘密的手稿是如何获取的经过,以及由此引发的各种科学争议;而内层故事则转换叙事视角,讲述了写下了这部手稿永生者是如何获取无限生命的神奇经过,以及他对于人的生命本质的看法。相互嵌套的两层故事都具有确凿无疑的虚构性,博尔赫斯有意以永生者的视角暗布迷障,又嵌套以伪装得格外真实的表层故事,以状似真实的细节将文本推向更深层次的虚构。层层嵌套的故事不断地引起读者的惊异,使情节在不断地陡转中发展,使小说的审美过程因结构制造的延宕效果而拉长。
在《环形废墟》中,博尔赫斯则书写了魔法师如造物主般在自己的梦境世界中塑造了美丽的少年,他教导少年在梦境的王国中自由地生存,然而他又担心少年获悉自己只能困居在梦境中的事实,于是设法抹去了他身为幻影的记忆。可是,在意外造成的大火中,魔法师不慎被困其中,在其认为自己将葬身于熊熊火海的时候愕然发现“那灼热的焰苗无法伤损自己分毫”,于是魔法师不无惊诧地觉察了自己亦身为被他者制造的幻影的事实。双重梦境的层层嵌套使小说蒙上了扑朔迷离的色彩,然而这复杂的复合结构直至篇尾才得以揭破,足见博尔赫斯在叙事结构的建构中颇具匠心。叙事结构的嵌套使接受者不自觉地带入“庄周梦蝶”的哲学逻辑,现实和虚构之间森严的界限渐渐地模糊,从而引发了接受者对现实本身的真实性的反思。
精巧别致的叙事结构带有“迷宫”式的特质,使博尔赫斯的文学叙事常能带给读者以奇异化的陌生体验;“有意味的形式”也因此取代了故事的具体内容,成了小说真正的核心。值得注意的是,博尔赫斯借由多变的叙事结构所导向的不仅是对小说外部形式的审美,其结构形式本身亦构成了传递小说思想主旨的有效方式。
二、蕴意深刻的意象体系
博尔赫斯的小说随处散落着各种具有深邃象征意义的意象物,物质的具象中蕴藏着创作主体对外部世界的理解方式,成了读解博尔赫斯文学思想的通幽曲径。博尔赫斯所建构的意象往往具有神秘性的特征,作家善于从形而上的角度出发赋予生活中的常见之物以不凡的意义,以此表达对现实世界的真实洞见。
“书籍”是博尔赫斯小说中最经典的文学意象。“书籍”等知识类意象中隐含着博尔赫斯独特的认识论观念,蕴含着作家对个体与真理之关系的哲性思索。《沙之书》是博尔赫斯关于个体生命之有限性与世界存在之无限性的寓言,小说的题目“沙之书”即小说的核心意象,它是时刻变换着的,承载着人类历史出现以来全部知识的百科全书。《沙之书》不仅没有可识别的页码,永远也翻不到最后一页,而且书中所承载的内容也在随着时间的变化而“进行着无穷之变”,这本奇书引起了“我”的极大兴趣,却只需花费些微的代价便可将其买下。然而,买下了《沙之书》的“我”不仅没有获得想象中的愉悦,反而陷入无尽的悲惭和懊悔。因为书中所承载的无限的知识无时无刻不提醒着“我”人类生命的短促和宇宙真理的无限,于是“我”只能将其悄悄地遗弃于图书馆的角落,并随后远远地逃遁而去。以“沙之书”为具象表征的“书籍”象征着人类诞生以来的全部知识,表征着存在于人的主观意识之外的客观真理,而博尔赫斯对意象的建构则显示出作家对知识以及真理“既迷恋又恐惧”的心理。这种独特的体认也显示在其小说《南方》中。主人公达尔曼正是因急于拿取刚购得的《一千零一夜》才不慎被玻璃割伤的,知识还未来得及给予他审美的欢乐,便已经带给他肉体的创伤。达尔曼对“书籍”的狂热迷恋正是他遭到伤害的直接原因,这个富有象征性的事件隐含着博尔赫斯既渴求着知识,又时刻警惕着其所引发的潜在隐患的自我经验,使“书籍”成为透视其思想肌理的重要符码。
“镜子”也是博尔赫斯小说中具有母题意义的意象。根据拉康“镜像理论”对他者与自我之关系的阐释,镜像是主体认知自我并区分他者所必需的中介物,是人对生存本身进行认识的必要参照物。博尔赫斯小说中的“镜子”也象征着主体对自我的窥视和想象,表达主体对自我的认识及理解他者的方式。《遮起来的镜子》中,主人公“我”在童年时便因恐惧自己的形象经由镜像的反射而变形,于是便时刻躲避着面对所有的镜子。而成年后,待“我”将这种对镜子的奇怪恐惧告知女伴胡莉亚后,她竟然也开始恐惧回望自己的反射在镜中的倒影,因为她在镜中所见的自己的影像居然被“我”所替代。能够折射万物的“镜子”所反映的不仅是主体的自我,也隐含着他者对主体的凝视与窥探,这个与主体相对应的“镜后之像”在产生的同时便已将他者的意识引入主体对自我的凝视中,于是对“镜子”的逃避便也象征着主人公对他者凝视的拒绝。而在《老虎的金黄·帖木儿》中,博尔赫斯砸碎“镜子”的行为更加具有象征性,对“镜子”的毁坏象征着主体对自我的确证,以及对他者赋义行为的拒斥。同时,在博尔赫斯看来能够反射实物倒影的镜像中包藏着有别于现实的另一个世界,世间万物都可以透过平滑的镜像来复制自身,从而实现对有限物体或空间的无限增殖。而“镜子”便成了博尔赫斯小说中具有代表性的空间意象,如在《特隆、乌巴克尔、奥比斯·特蒂乌斯》中依托镜像而不断实现空间增殖,最终形成的与地球相对应的镜像世界—特隆星球,这种空间增殖的方式隐喻着宇宙形成的过程,折射出博尔赫斯深沉的空间之思。
意象體系的建构使博尔赫斯的小说具有多义性,他对具体物象的主观赋义具有浓厚的哲学意味,使其小说呈现出非现实化的先锋特质。同时,博尔赫斯小说中的同个意象在不同文本中的复现也拓宽了其意义场域,使不同的小说因意象的重叠而有了互通性。
三、颠覆传统的叙事时间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提倡的线性时间发展观在相当长的时间内“统治”着西方小说的时间伦理,而现代思潮的涌动则使个体心理世界与潜意识深处的复杂沟回得到了关注。线性时间的单一发展显然难以描述微妙复杂的意识流动,于是人们对线性时间的结构与对时间本质的探讨逐渐展开。博尔赫斯的小说正鲜明地表现了这种对传统线性时间的颠覆,展现了多种新的时间样态。
循环的叙事时间无疑是博尔赫斯小说中经典的时间形式,无限循环的时间构成了一个“封闭的圆环”,无法知悉其起始点或者终止点。
在《环形废墟》中,魔法师担忧自己在梦境中创造的少年得知自己是幻影的事实,又偶然间觉察到自己不过也是他人的梦中幻影。那么,魔法师的创造者是否也是幻影呢?这无休无止的梦境究竟经过了多少重叠和嵌套呢?这种“造物与被造物”的循环使小说的叙事时间陷入无限的回环中,于是时间本身便生成了奇妙的环形迷宫,使接受者们陷入对自我的追问中。
在《永生》中,博尔赫斯却并未赐予永生者自由的狂欢,反而将永生视为对其的惩罚。无尽的生命使永生者陷入时间的无限循环中,这个失去了终点的生命旅途也消解了存在的意义,一座以时间为材料建构的囹圄将他牢牢地困在其中。时间的循环使接受者们对世界因果规律的认识更为清晰,同时也觉察到客观时间并非永恒地进行着单调的线性运动,而是有着无限丰富的存在可能。
在循环的时间结构之外,博尔赫斯还致力于探究时间本然的存在形态,他赋予了小说中的叙事时间以多维的形态,将形而上的抽象时间中线性的形态中释放出来。
在《另一次死亡》中,博尔赫斯僭越了叙事时间线性发展的逻辑,赋予了主人公佩德罗两次生命与不同的选择。在玛索列尔战役中,脱逃的佩德罗在晚年仍被自责的情绪缠绕,他渴望再次回到那个重要的时间节点,以便作出与此前不同的、光荣的选择。于是,他在完成了死亡的经历后又重回那场战役,履行了自己未能完成的使命并光荣地付出了生命。作者在该小说中将个体在同个事件节点作出的不同选择和它们导向的迥异结果同时展现给接受者,这种灵活变化的时间揭示了现实的不同侧面,使接受者对小说真实性产生怀疑的同时打开了时间对叙事施加的枷锁,使小说因时间结构的开放而获得了无限的自由。
在《小径分岔的花园》中,博尔赫斯则更进一步地借小径分岔的花园中复杂盘结的路径揭示了时间的多维性。汉学家阿尔伯特所建构的花园小径不断分岔、交叠与延伸,它所表现的不仅是一座现实存在的、物理意义上的空间迷宫,更暗示着时间形态的交织并行。正因为时间并非呈单一的线性发展,所以不同时间节点中个体所作出的不同选择才会导致冲突的结果,使主人公俞琛因“一个人可以成为别人的敌人,却也可以在某个不同的时刻,陷入与另一些人对立”而深感困惑。网状的多维时间不仅颠覆了传统小说中线性的时间形态,而且中断了现实世界中连续发展的因果关系,使同个事件在各个时间维度上的可能性以共时性的方式呈现给接受者,引发他们对时间本质的反思。
博尔赫斯小说中的叙事时间的不同样态使文本更具有开放性,使小说因时间结构的多元而呈现出复杂的美学伦理。对传统时序的突破使博尔赫斯的“时间迷宫”富有创新的魅力,令小说的时间形式脱离了具体的内容而产生独特的魅力,同时也为接受者们敞开了理解时间和现实本质的一扇“众妙之门”,予以他们哲性的启示。
博尔赫斯的小说因繁复的叙事结构与艰深晦涩的意象而难以被读者接受,但形式的复杂造成了接受者审美过程的延宕,产生了陌生化的美学效果。对传统叙事时间的颠覆使他小说的时空结构具有奇幻的魔力,提供了迥异于传统现实主义小说的审美经验,以充满哲理的方式对后世的文学创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