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乡村“高材生”的村志

● 方问禹

1950年以来，章林桥认真记录、观察着小山村的大事小情，72年间书写了60余万字的乡村志。如今年逾九旬，他依旧努力记载。

在我国广大农村地区，乡村志作为一种特定形式，在记录乡村嬗变、传承乡土文化方面发挥了独特作用，具有存史、资治、育人等功能。

▲ 章林桥老人 （图片来源：诸暨市委宣传部）

乡村“高材生”

汽车沿着乡间公路行驶，不久就到了浙江省诸暨市东和乡姚邵畈村岩畈自然村。眼前是典型的江南农村模样：见山见水见农田，村内楼房盖得宽敞，但少了些许热闹，居住的多是老年人。

见访客到了，坐在门口竹椅上早早等候的章林桥忙起身相迎，笑容可掬。生于1933年的他满头银发，身材瘦削但并不佝偻，衣着整洁，气质斯文。

老人领着访客进屋，走到二楼的一间卧室，里面的床和书桌已然有些年头，鲜有摆设。屋内的大立柜则是满满当当，整齐摆放着用档案盒装好的60多本记事本，以及大小不一的相册、信件等。

为大家打开话题的，是他孙子的相集。相集第一页是孩子的出生证明，往后翻是他幼儿园的照片、小学的奖状、高中的饭卡、大学的毕业证书等。相册里还夹着纸，上面记着“100个第一次”——第一次剃头、第一次换牙、第一次走路……

自1950年开始，老人提笔记事的习惯一直延续至今。他按顺序翻出记事本，平摊在床铺上，动作娴熟而有分寸感。

章林桥出生在木匠之家，儿时因为个头小、力气弱，没能继承父亲的手艺，13岁那年被送去学堂。当时，整个村子只有3个人上过学。他是读书的好材料，小学毕业后考入学勉中学，此后又以优异的成绩考上金华一中，却因凑不齐学费而辍学。

回村后，上过学、会打算盘的章林桥是村里难得的“高材生”，此后几十年里，他做过会计、教师、收粮员等。这么多年来，从零碎的收支账目，到村里的大事小情，再到有意记录变化，他逐渐积累了60余万字的手书资料。

访客翻看记事本，随口问起某年某事，章林桥大多记得清楚、答得清晰，展现出好于同龄人的视力、听力和记忆力。

章林桥说，有一年五一假期，他去江苏扬州的小女儿家居住，仅待了十几天就急着要回来。对他来说，在村里写字记事的时光最自在。

手书村志

众多资料中，一本毛毡封皮的大号记事本被翻得最旧。它是章林桥近20年归档的心血——岩畈村志，现已累计10多万字，共划分人文历史、交通医疗、商贸工农等24个章节。

在中国农村，村志是全面记载农村历史的重要载体，涵盖地理、历史、经济、风俗、文化、教育等诸多方面，有特殊的历史价值、文化价值和学术价值，具有其他书籍不可替代的功能。

老人以黑字为基底，以红笔和蓝笔在其中做注疏及补充，并插入有关报刊剪贴和图片，尽力记述岩畈村的发展脉络。

1956年，全村第一家小店，长寿小店；1979年，全村第一个女驾驶员，章月芹；1982年，全村第一只手摇电话，章高生；1987年，全村第一台彩电，章仲苗；1988年，全村第一台冰箱，章尧法……记事本上写有岩畈村“100个第一”的相关信息，以及实行联产计酬、安装有线电视、道路硬化、开通公交车、并入姚邵畈村等标志性事件的“大事记”。

文字资料中，还记录有岩畈村革命军人章楚良、竹刻艺人章高军、拾金不昧好“的姐”章月芹等“几个有名望的人物简历”。

还有一则记录，讲述了这样一件事：31年前，下姚发生一场火灾，好多户受损，当时岩畈村大队会计章仲苗的父亲章金相，自发向邻村捐款捐物。记录里附有捐赠清单。

在一则题为“水火无情人有情”的记事中，章林桥点评道：“当前来说，这些东西每户都拿得出，据当时情况却难能可贵，值得表扬。”

70多年的时间跨度，具体入微的细节，这些手书文字串起了新中国成立以来岩畈村发展的点点滴滴。

章林桥回忆说，上世纪50年代他去枫桥镇读初中，20公里的路旱季扬尘、雨季泥泞，要靠双脚来回；70年代需要步行到东和乡，才能乘坐中巴汽车进城；90年代步行到邵家埠就能坐车；2000年家门口通了公交车；如今家家户户都有小汽车，到哪里都方便。

根据章林桥的记录，1987年村里有人家迎娶了一位外村姑娘，姑娘的嫁妆里头有个“稀奇古怪”的东西——煤气罐。那个年代，村民都没见过这个又长又圆的东西，纷纷跑到人家家里去看，嘴里还念叨：“怎么像炸弹啊，不会炸开吧？”

紧接着，手中的笔赶不上变化了。村里出了多少大学生，添了多少小汽车，办了多少企业，有了多少高级电器，这些靠笔根本记不过来了。

章林桥1956年结婚时，办喜酒花了他12元钱，贺喜的亲友带来的则是生活用品，有簸箕、脸盆、毛巾等；30多年前，他大女儿结婚花销200元；20多年前，他小女儿单是婚酒就花掉了2万多元。村民办彩礼时，开始直接送钱，500元起步，多则上万元。

记事本中，村里婚丧嫁娶的风俗近些年有了可喜变化。富裕起来的村民，自觉响应“办酒不铺张、礼金不攀比、丧葬不迷信”的号召，一桌饭菜标准从“千元级”降到“百元级”，还捐钱到村里的慈善关爱基金。

留住乡村的根与魂

40多年前，岩畈村一个小女孩“芳芳”与家人失散，辗转在上海长大。2018年，她到诸暨“春风十里”小镇休假，沿路打听自己的老家在哪里，父母还在不在，兄弟姐妹有几个。她在村民建议下去问章林桥，结果真找到线索确认了身世，得以与失散的姐妹相认。

对于家里这一摞资料，正在读高二的孙子并无太多兴趣。章林桥笑着说，他还没到感兴趣的年纪。

为了准确整理村志，近20年来，章林桥除了在自己的日记、账本中寻找蛛丝马迹，还跑到东和乡档案室、诸暨市档案馆、章氏研究会等地搜集资料、校对内容。

1980年岩畈人口最多，479人；1964年岩畈出生人口最多，22人……村里人口变化、劳动报酬水平、粮食产量、广播电视收费、电话号码、养老保障等数据，大多能在章林桥厚重的记事本中找到。

编写乡村志史，让村民口口相传的故事，变成文字、历史永久保存，就是留住乡村的根与魂。

章林桥正在做的事，也得到多方面的关注与支持。一些早年从村里走出去、如今回望故土的人，也尽己所能向他提供信息和帮助。从保留的资料看，前些年有多位长辈、老师来信表示支持，一些在江苏、新疆及浙江省内多地工作的乡贤也记挂着这件事。

目前，章林桥的62本记事本已被诸暨市档案馆收藏。东和乡孝德文化协会会长、姚邵畈村村委会副主任姚松表示，正组织志愿者帮老人把60余万字手写笔记录成电子稿，东和乡乡贤联合会也在提供支持。

“只要还握得住笔，我就会一直记下去。”章林桥表示，除了记录，他还忙着将资料编册成书，完善村志、出版村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