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你一杯野草莓

2023-06-18 06:25孙婕妤
青年文学家 2023年13期
关键词:疑心老远苗子

孙婕妤

外公的手沟壑纵横,像是刚被深犁过的黑黢黢的土地。我总疑心他的手上会长出苗来,春天开出一簇一簇的花。他用手摸家养的黄狗时,我疑心他的手上要长出狗尾巴草;他跨过篱笆抓土鸡时,我疑心他的手上要长出鸡冠花;他捡拾掉在桌上的白米饭时,我又疑心他的手背上会开出稻花,等到秋天抖一抖手背,便能掉出好多金灿灿的稻谷来……可当他给我做秋千的时候,这些天马行空的想象就会荡然无存,我满心满眼地催着他赶紧在木板上绑绳子,赶紧将麻绳挂到横梁上。做好了,等不及他用满是沟壑的双手抱我上去,自己手脚并用地爬上了秋千,仰着头在厅堂里晃荡……

晃荡的第一下,我看到的是外公满是笑意的眼睛;晃荡的第二下,看到的是窗外站岗多年的红豆杉;晃荡的第三下,看到的是墙角不知何时冒出来的野草莓苗。这下可好了,红豆杉不好看了,秋千也不想要了,就要吃野草莓。我从秋千上跳下来,拉着外公的衣角撒娇:“外公外公,我想吃野草莓。”

野草莓,我们这边又叫苗子、苗子果果。它的学名覆盆子,是我长大后才知道的。母亲害怕我学普通话有口音,不许我学方言,告诉我这是野草莓。乡野中奔跑,别人唤它“苗子、苗子”,我唤它“野草莓、野草莓”,双方竟也从未怀疑过这是不是两种果子。

野草莓的个头儿和玛瑙差不多大,是饱满的红色肉珠攒起来的“小帽子”,清甜的味道像是一把小钩子,勾得人欲罢不能。

每年野草莓成熟时,我都要回乡下。离得老远老远,家里的黄狗就来接我,围着我蹦蹦跳跳。我和它在堆叠着菜田的半山腰一起奔跑,自由自在、舒展四肢,像两匹小狼。外公就在门口,一把把我这匹“小狼”搂在怀里,告诉我,他替我找了一处“无人问津”的野草莓基地。我欢呼,那声欢呼像小狼见到满月的欢呼。那果然是一丛很大的野草莓基地,我都记不清有多少了,只记得我吃得实在是畅快。成熟的野草莓,一碰,就从蒂上掉下来,我接住它,就像是伸手向春天要了一簇红色烟花。野草莓滑进嘴里的时候,估计也把自己当作烟花了,不然为什么唇齿轻轻一碾,它的甜就迫不及待地在舌尖炸开……我摘它的时候无比虔诚,吃它的时候却十分野蛮,在这种果子面前,乖顺和叛逆好像都是我的性格。吃完了,外公搂着他的“小狼”,“小狼”则搂着她的黄狗,他们一起摘了一杯野草莓—用透明的塑料杯盛了满满一杯红色的果子。夕阳朝这边慢悠悠地踱步过来的时候,这杯野草莓就变成了一杯会呼吸的红宝石。

山色好像永远是绿的,夕阳的金黄色也无法将这些绿色完全隐去。那些不会开花的高大的树,用它们茂盛的树冠,掩盖了山林间五颜六色的花和果。只有灵巧的小鸟,能顺利地找到山林的恩赐,吞了果子,并竖起翅膀啾啾地叫唤两声,而后迅速隐匿在深林中。

回家的路长而窄,有的地方泥泞,偶有白色的石头,露出它的一角,供人下脚踩踏。外公走在前面用方言和我讲话,有些我听得懂,有些我听不懂。长辈和小辈之间,并不是所有的语言都像“野草莓等于苗子果果”这样相通。我最开心的是到家门口,因为这样便能叫一个“翻译”,负责将普通话翻译成方言,再把方言翻译成普通话……

在山和山之间崎岖的空间里开垦田地是一件很难的事,但外公好像很擅长。他种过很多东西,有蘑菇、芦笋、猕猴桃,还种过橘子。他种的最多的是大米和青菜,是江南餐桌必不可缺的两个品类。外公总是默默地将它们打包好,穿过一座叠着一座的山,穿过将天地划开的大河,将它们带到城市里的女儿家来。所幸的是,他的“小狼”总能心有灵犀地感应到他的到来,放学隔着家老远,就“外公、外公”地喊,然后猛地扑到他的怀里。

有一次,外公来了,他没带他精心种植的食材,只带了一杯野蛮生长的野草莓,用他平时喝水的大杯子装得满满的。一见到我,他就展开他黝黑的手,将红彤彤的果子倒在掌心。看那野草莓在他那纵横的掌纹间翻滚,我忽起疑心,这野草莓,是不是从外公的手背上长出来的。

初春时节,他下地干活儿,那种子便藏在他的手背黑色皱纹的夹缝里,快速地生根发芽,静悄悄地长出垂到地上的一丛枝,然后开花、结果。可我知道,野草莓是天底下最自由的水果,任谁也种不出来,也猜不到它长在哪里,它总叫人扑个空。只能每年去找,扒开人来人往的无边交际,扒开冷冰冰的高楼大厦,扒开那些郁郁葱葱的丛林,去往山间,去往年纪更小处,寻找遗落的那杯野草莓……

童年的事,在记忆里越来越浑。望着街边一闪而过的小狗,我会忍不住怀疑记忆里的那条狗,究竟是不是一只黄色的狗,仿佛记得它脖子上那一圈毛是白色的,搂住它的头的时候,那一圈白毛就在眼前飘。一飘,飘成了风沙;一飘,飘成了翻滚在空中的柳絮。抑或那已经不算是童年的事情了,黄狗从狗贩子手中逃出来,奄奄一息地跑回来,身上都是斑驳的伤,外公搂着它抹眼泪,给它喂水、喂饭。我站在一边,想问问外公,今年的野草莓能吃了吗?忽然,世界就崩塌了,眼前的场景切换成外公蜷缩在床上,舅舅们搂着他哭。而我,手脚冰冷地跪在床前,盯着长长袖子中露出的半截手,他的手依旧是黑黢黢的,像是被翻透了的泥土。

一直以来,到底是什么在外公的手上犁田种地?是岁月吗?岁月啊岁月,你将外公的手弄得那么黑黢黢,到底是想种什么?岁月啊岁月,你怎么不继续种下去了?

外公能种蘑菇、芦笋、猕猴桃,能种大米和青菜。要不,要不,你在他的手上種一簇野草莓吧,清甜清甜的,他和他的小外孙女一样,也爱吃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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