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 月
这是个陌生的房间,和缓的钢琴声伴随着山间溪水流淌,淡绿色的墙纸让安梓轩的心安静了下来。
“你好,小安。”
安梓轩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单霞阿姨。单霞阿姨是一位心理咨询师,四十岁上下,剪着齐耳短发,显得很干练。尽管阿姨的声音很温柔,安梓轩还是身体僵硬,感到惊恐。阿姨的手轻轻划过他的肩膀,笑着问:“这音乐让你想到了什么颜色?什么样的画面?有没有小动物?它们在做什么?”
安梓轩的大脑都是僵硬的,什么?颜色?音乐和颜色有什么关系?他茫然地盯着自己的脚。
“不用回答我。你听这溪流,流过光滑的大石头,与小黑鱼擦肩而过,问候了不远处的橘色小蘑菇。你还看见了什么?告诉自己,问问自己,美吗?”
单霞阿姨的声音把安梓轩带进了山林,他们仿佛一起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周围氤氲的雾气让树林更显灰暗,溪流如一条发光的透明丝带,没有鲜明的颜色,溪水声和钢琴声让周围显得更安静了。阿姨把一张大纸和一盒水彩笔放在他面前,轻声说:“想到什么,可以把它们画出来。”
安梓轩记得,那天从单霞阿姨的心灵工作室离开时,天已经黑了,他没想到自己竟在那儿待了三个小时。在这三个小时里,他一度忘了所有的吼叫,忘了自己是个让人很不满意的小孩,也忘了从前的世界。
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你到哪儿去了?电话也不接,你想干什么?”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气势汹汹的吼声如连珠炮般激烈扫射。
“还不滚回来?等我回家好好收拾你。”惨白的墙无辜地承受着这狂暴声。如果墙能呼吸,它一定已经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无人回应。
房间西北角,从屋顶垂挂下的黑色监控探头显得有些滑稽。黑色探头是没有灵魂的,它在替人发声,它是八点三公里外那个人的传声筒而已。
“你还不回到书桌?你还没玩够吗?已经三十二分钟了。你一走开我就知道,三十二分钟了,我都给你记着,三十二分,一分钟都没少算,也没多算。”监控探头那端的人把“三十二分钟”重复了三遍,之后他说,“我可没那么好忽悠,你是不是又想把半小时说成五分钟?再不出来,你就等着瞧吧。”
安梓轩的身子一颤,小窃喜瞬间消失,心头的乌云也蔓延到了脸上。
刚才他上卫生间去了,当准备回到房间时,却想起了那个可憎的探头,他不由自主停下脚步,坐在了房门外的地板上。只是发呆,想着探头对着无人的房间嘶吼的可笑,竟有点儿幽幽的快感。
他能瞧什么,瞧见自己被揍吗?一个人被打的时候,怎么可能成为自己的幸灾乐祸的旁观者?瞧?没什么可瞧的。安梓轩捂着肚子,弓着身子,回到书桌前。
他望向监控探头,可怜巴巴地申辩:“我拉肚子了,刚才我肚子好痛。我没去玩,一直在卫生间拉肚子,真的。”
“哼,又想骗我?别啰唆了,老老实实开始写作文吧。快点儿,别再没事找事,拖拖拉拉的。”
“我肚子真的很痛。”此刻,安梓轩的肚子真的又痛了,他脸色煞白,有气无力地说。
“还在骗我,你作文写几个字了?”爸爸完全不相信儿子的话,心里装着的全是儿子的功课,他下意识地把儿子身体想象成了金刚不坏之身。
“我已经写了两段。”安梓轩虚弱地回答。
“大点儿声,别装了!快点儿写,等我中午回来检查。如果写完了,奖励你玩半个小时电脑。要是没写完,估计你是皮痒了。”爸爸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哼,有了游戏,你肚子不痛了吧?”
“还是有点儿痛。我再休息一会儿就写。”安梓轩把脑袋搁在书桌上。
爸爸的心突然抽动了一下,是不是真的生病?
不过这念头一闪而过。他暗自思忖,这段时间凭空而来的“疫情假”,安梓轩都在家里,没吃坏东西,没受凉,怎么可能肚子疼?想到这里,他便继续冲着监控设备喊道:“你都休息半个多小时了,还不够吗?”
“再休息一小会儿,你下班前我肯定能写完。”
一个声音打破了安梓轩父子的时空:“安哥,我办公室的电脑死机了,重启也不行,你来帮忙看看?”安梓轩听出那是爸爸的同事文文阿姨的声音。
“好好,你先回去,我忙完就去你的办公室。”安梓轩爸爸不耐烦地向来人挥了挥手。
如果没有人来打断安梓轩父子的对话,他们可以反反复复绕上几十甚至上百遍。
安梓轩家的常态是,爸爸为儿子功课等事喋喋不休地撒气,儿子向父亲可怜地求饶,妈妈终于忍不住时过来劝劝,最后儿子顺从了,以儿子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付完功课告终。之后,生活才重归平静。
安梓轩家平静的时光并不多。
文文阿姨的皮鞋声远了。
“爸爸,你去忙吧,你下班时一定能看到我写好的作文。”安梓轩感觉到肚子里的抽动,疼痛加剧,又站了起来,弯着腰说,“我要去卫生间了,很快就回来。”
“臭小子,花样这么多。快去快回,我做完事情,还会过来看你写作文的。”爸爸关掉了手机的监视界面。
躲进卫生间,坐在马桶上,安梓轩肚子里的疼痛渐渐被排出,他的心又一次被安抚了。这一刻,他大脑一片空白,忘了爸爸,忘了作业,也忘了自己。
这两年,安梓轩似乎学会了表演,肚子疼、脚疼、头晕、反胃……他对这些词信手拈来,仿佛病痛是听话的智能机器人,可以随叫随到。可演着演着,这些病痛就成真了,先是有点儿疼,后来越来越疼……麻烦也随之而来了,病痛随叫随到,却不能挥之即去。
安梓轩妈妈是牙科医生,不借助验血等检测手段,她很难确定儿子身体的真实状况。对于儿子说身体疼痛,她的半信半疑写在眼神里。带儿子上医院检查,没查出身体器官异常。
安梓轩爸爸放心了。于是,每次安梓轩说疼,他就成了人工测谎仪,测试的结果永远都只有一个:“安梓轩,你在撒谎。”安梓轩爸爸不信自己不爱听的语言。
偏偏那么巧,安梓轩的话大多是爸爸不爱听的。安梓轩说同学的事,爸爸没兴趣听;说课上喜欢的知识,爸爸没耐心听;说成绩的事,爸爸只在乎数字,却又极不满意那些数字。
安梓轩妈妈太忙了,除了在医院上班,她还多点执业。多点执业的意思就是,她从医院下班后,又轮流到两个诊所加班,适当增加个人收入。在安梓轩家,妈妈待在家里的时间远远少于爸爸的,妈妈的收入也远远高于爸爸。
爸爸常说,妈妈很辛苦,妈妈的每一分钟都能变成金子,所以,孩子们都要乖乖懂事,不要让妈妈再多操心家里的小事儿。
“我都修完电脑了,你还躲在卫生间吗?赶快出来,你究竟要骗我到什么时候?”爸爸的声音再次清晰地传到耳畔,安梓轩打了个激灵,肚子又疼了起来,似乎有千万只蠕虫在他的肚子里恣意狂欢。当疼痛被无视,实话被说成谎言,肚子就会更痛了。
作为报社的电脑设备技术员,安梓轩爸爸上班很闲。疫情期间的停课,让他心神不宁,孩子交给老师和把孩子放在家里,心里的感受是大不同的。儿子停课在家自学的时候,他不得不时时盯着监控探头看。他到单位上班,人在曹营心在家。
“我真的很痛。”安梓轩再次回到房间时,弓着身子直奔床铺,屁股沾床就仰面躺下紧闭双眼,无力地呼出长长的一口气。
“你还装样?”爸爸生气地吼道,“刚才你不是答应我,上完厕所就写作文吗?”
“别那么凶对孩子说话,安梓轩大了,你得尊重孩子,耐心一点儿,有话好好说。”同事文文阿姨的音量不大,安梓轩还是听到了。以前,安梓轩常跟爸爸去单位,遇到爸爸训斥他时,文文阿姨也会及时出现,救下安梓轩,带安梓轩去她的办公室写作业。
“你不了解他,这孩子天生不自觉。你忙你的去吧。”安梓轩爸爸不仅听不进文文阿姨的话,还下了逐客令。他把文文推出去后,反锁了办公室的门。
“怎样呀?还装不?”
安梓轩没有半点儿力气回应了,用手捂着肚子,蜷缩着身体,
“喊多了狼来了,当狼真的来了,就没人会救你。”安梓轩爸爸继续吼道。
安梓轩已经昏睡过去了。
看到孩子一动不动没了任何动静,安梓轩爸爸慌了。
他第一时间给安梓轩妈妈打了电话:“孩子好像晕倒了,我马上从单位回去,送他去医院。”
“是不是睡着了?”安梓轩妈妈声音颤抖,不安地问。
“不是,我们好好说着话,他突然就没了反应。我先回去,你也赶回来吧。”安梓轩爸爸挂了电话,火急火燎地往家里赶。
安梓轩爸妈几乎同时到家。他们先是使劲摇晃安梓轩的身体,见唤不醒他后,爸爸在妈妈的帮助下背上儿子,把他送进了医院。
一番检查中,安梓轩渐渐醒过来了。“我,怎么了?”见到急切凑到跟前的爸妈,安梓轩仿佛在梦里。
“你生病了,医生做了初步检查,没什么大问题,很快就会好的。”妈妈拉着安梓轩的手说。
“我怎么病了?”安梓轩有气无力地问。
“谁知道呢?你这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了?”爸爸没好气地说。
“对不起。”安梓轩说着,眼泪流了出来。
“是妈妈对不起你,平时对你关心太少了。宝贝,你要快快好起来哦。”妈妈抹去眼角的泪水,内心充满愧疚,后悔自己陪伴儿子太少了。
“你回去吧,我在这里陪儿子,医生说检查两天,如果没事,就可以出院了。”爸爸像个尽心尽责的机器人,催促太太回家。
妈妈在安梓轩床边坐下,语气坚定地说:“不,我来陪儿子,你回家吧。”
初步检查后,医生暂时没发现什么指标异常,说再持续观察。
安梓轩还没醒来前,爸爸陪在病房,妈妈去了医生办公室。
聊的时候,医生提到,这些年因为心理原因引发身体疾病的情况很常见,“躯体化障碍”这个词,一下子刻到了安梓轩妈妈的心头。医生絮絮叨叨地讲起处在家庭高压阴影下的孩子们生病的故事,安梓轩妈妈的心惴惴不安。
安梓轩妈妈回到病房,悄声对爸爸说道:“医生说,孩子可能是心病。”
“瞎说,没病装病。”安梓轩爸爸低声嚷道。
安梓轩妈妈皱起了眉头:“打住!我是医生,心病也是病,这些年得抑郁症的孩子可是不少。”
“吃得好,穿得好,只要他好好学习就行。这病他会得吗?”爸爸嘟囔着。
“如果不是身体上的问题,就是心理上的问题。”安梓轩妈妈神情凝重地说,“今晚,我想和孩子待在一起,你让我好好想想。”
“可是……”
“别可是了,这也是当妈妈的应该做的。你快回去,好好地睡一觉,我可能随时需要你。”安梓轩妈妈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第一次独自待在家里,安梓轩爸爸的心里空落落的。
他走进儿子的房间,坐在他的床沿上,视线正好是书桌那儿。
一幅画面出现在他眼前,书桌前坐着儿子,旁边站着的是他。他依稀看见自己拍打儿子的脑袋喊:“又走神了,半天也没写两行字。”儿子委屈地流下眼泪,却让他更加恼火,“哭哭啼啼的,哪像男孩子?!让你专心写作业,有那么难吗?”“我写,我马上就写。”孩子边抽泣边拿起笔,眼泪滴落在笔上,也滴落在作业纸上。想到这些画面,安梓轩爸爸眉头紧锁。
但是,想到自己上班的那点儿微薄的工资,他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今天不好好督促安梓轩学习,未来他可能连我都不如。这时代竞争压力越来越大,没有身体的疾病,就是意志不坚定,得训练。他暗自跟自己说:“宁可现在被孩子恨,也还是不能放松对他的要求。”
爸爸离开病房后,安梓轩舒了口气。
妈妈摸摸他的额头问:“哪里还难受吗?医生说,明天还要做些检查。”
“我不难受了,妈妈。你上班怎么办?”安梓轩担忧地问。
“妈妈请假了,专心陪你。”妈妈冲儿子眨了眨眼睛。
“这样呀?可以吗?”安梓轩怯怯地问,“那你明天要上班吗?”
“也不去了,我陪你。”妈妈一向觉得自己的工作耽误不得,今天却被触动了,“我参加工作这么多年来,除了生你的时候请过产假,其他什么假都没请过。我应该好好陪陪亲爱的儿子了。”妈妈的话里夹着鼻音。
那天电话里,听说儿子失去了知觉,她吓坏了。虽然她努力说服自己,儿子是睡着了,但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落,她多么害怕失去儿子啊。这么多年来,自己忙于工作,当老公严厉训斥儿子时,她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从未认真想过,这一切是不是合适?
从前,她几乎是缺席了安梓轩的成长。孩子上学放学,是丈夫接送;孩子邀请同学过生日,是丈夫张罗;孩子参加游泳训练,是丈夫陪同。此时此刻,她感到深深的自责。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支持丈夫粗暴的教育方式,那么多冷嘲热讽,那么多严厉的呵斥。想着想着,她又一次垂泪……转过脸,避开儿子,然后,她轻轻地抚着儿子的手,温柔地说:“你多睡一会儿吧,医生说你可能是太累了。儿子,你不用学得太吃力,妈妈只是希望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快快乐乐。”
“谢谢妈妈。”妈妈的陪伴,让安梓轩心安了。
病房淡蓝色的墙漆,还有妈妈温和的话语,让他感到放松。许是真的累了,许是病了的自我暗示让他犯困,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住院的这些天,安梓轩都睡得特别踏实。
可以出院了。爸爸来接安梓轩和妈妈。
安梓轩一见到爸爸,身体就打了个寒战。
爸爸麻利地收拾他们的行李,有条不紊地装好箱:“我给你们煮了松茸鸡汤、白灼九节虾,还有儿子最爱吃的椒盐猪蹄,你们都好好补补身子。”
“你爸真能干,是不是?”妈妈站起身,拉着儿子的手,示意他感谢爸爸。妈妈快乐地说道,“我们回家。”
“嗯。”安梓轩的心又开始打鼓,手心直冒冷汗。
“好好学着,儿子,以后长大了,你也要学会照顾女生的。”爸爸把拉杆箱递给儿子,“你来推箱子。”
“儿子才刚出院,你别马上让他干活,医生说了,还得好好休息。我来推箱子!”妈妈接过行李箱。
“男孩子没那么虚弱,箱子也不重。你都照顾儿子三天了,也要好好休息。”爸爸体贴地对妈妈说。
虽然安梓轩并没觉得自己很虚弱,可爸爸的要求,还是让他浑身不自在。
“儿子,你要不要有推箱子的机会?”爸爸又一次问他。
“你怎么回事儿?”妈妈突然有些生气,“儿子还是病人呢。”
爸爸笑嘻嘻地说:“儿子是男子汉嘛,没那么娇气。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你们都需要好好休养。来吧,我推拉杆箱。”
回到家后,安梓轩妈妈恢复了工作,但她辞掉了多点执业的诊所工作,把更多的业余时间都给了安梓轩。
那段日子,安梓轩很开心,写作业很快,还多次得到老师表扬。
多年前,安梓轩爸妈在城郊买了栋别墅。
最近,他们打算动工装修了。他们带设计师看别墅时,也会带上安梓轩。安梓轩不喜欢待在空房子里,他听不懂那些装修术语。爸妈千交代万交代不能乱跑,不能下水玩之后,同意他坐在别墅前发呆。别墅前的玉樟溪,缓缓流淌,在山的映衬之下像个温婉含笑的水精灵。安梓轩是个坐得住的孩子,他静静地看着玉樟溪发呆,偶尔向溪里投个石子儿,看着一圈圈涟漪荡开来,像对他悄悄耳语什么。
装修需要不少钱,妈妈又渐渐回到了往日的忙碌,爸爸再次全权承担起照料家庭和督促儿子学习的重任,生活又恢复到了安梓轩住院前的样子。
半年后,安梓轩又开始频繁地头晕和肚子疼。
他自暴自弃地想着,我活着有什么用呢?妈妈会挣钱,爸爸会照顾家庭,而我只会给爸妈添麻烦。如果这世界没有我,妈妈也不用那么累,爸爸也不用生气。也许没有了我,世界一定会更好的。
当这种想法无法遏制地钻进安梓轩脑子里之后,它就赖着不走了,直到妈妈把他送到单霞阿姨的心灵工作室。
那一天,他们聊着山山水水的美,也分享了他们在同一首音乐里感受到的不同画面和故事。不知不觉中,安梓轩心头的乌云被驱散了。
当他逐渐认识到爸爸妈妈不完美,也并不永远正确的那一刻,所有像石头一样压在胸口的“不听话、不乖”之类的“评语”,都化成了云雾,飘远了,散去了。
回家后的安梓轩,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他会对正大声吼叫的爸爸说:“爸爸,你别生气……今天的云朵,真好看。”
他还会主动地问妈妈:“妈妈,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吗?”
有一天,妈妈问安梓轩:“儿子,你怎么越来越乖了?你不怕爸爸吼你了?”
安梓轩耸耸肩膀,说:“吼声只是吼声,爸爸心头有压力,他不开心,我为什么要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