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亨
如谜夜色
路灯呈橘黄星斑之光,促使人欲望丛生。它轻缓而柔和,让眼前城市的人行道、繁华街市蒙上一层琢磨不定的神秘。我认为在这样的夜色下,一切皆有可能发生,譬如危险,譬如与佳人美好邂逅。
售票员尖声喊:白石洲到了,有下车的没?这训练有素的尖叫,惊得一车人神色不自然,有人翻了翻白眼,以示不悦。她是生怕有人昏昏睡过了站。
白石洲?这不是快要行至南头了么?我浑然一惊,急了,在车门即将合上的那一刻猛然高喊:我要下车!司机一个紧急刹车,车轮发出尖锐怪声。
我窘迫地掰开人流,临近车门时,又回望了一眼车厢,只见一车像蝌蚪一样昂着头颅的人们,皆都漠然,他们既不在意司机的情绪,把我更是当气泡。那位系着蓝色丝巾的年轻售票员,奇怪地冲我笑了一下。兴许是我的狼狈模样令她忍俊不禁,一坨微红明显地扬动在她的俏脸上。我想象人工智能,她会被机器人取代吗?我心里没答案。
我慌乱地往车门外冲。烈日刚逝的沿海城际,不是一般的热。眼镜片立刻布满雾气,看不了眼前的摩登大楼、喧嚣夜市,还感觉有个硕大的火球在扑向我。我陡然记起,还没买票呢。我面红耳赤,这一个人的旅途里,心咚咚地乱蹦着。机器人肯定不会忘记我这漏网之鱼,可机器人永远不会脸红。从此,我记住了这个公交车上售票的姑娘。
漂亮母亲
海边城市夏天风大,恣意淘气得像个坏男孩,将沟沟犄角的细屑和生活明里暗里的各种味儿弄得满天飞。我卧室窗户没被对面的楼挡住,我这楼,高它三层。
矮楼顶上晾晒着花花绿绿的大人与小孩的衣服、内裤、被套、菜干,以及凌乱摆放的坏胶桶和废旧垃圾铲,跟那些年节后就遗弃的时黄时绿的花花草草等杂物的世界,被我尽览无余。它们,让我产生了无限想象,直抵我心里烟火之处的故乡。
是啊,忙忙碌碌的低处,它们就是我;零零碎碎的都市里,我就是他们。我们像灰色的云,我们同彩虹组成了这座两千万人口的繁华都市。有人给灰色的云取名城中村,有人叫彩虹CBD。
灰色云朵下,我看着母亲忙做午饭的身影。她已有些弯曲和沧桑了,身上的碎花衬衫裙映衬着她布满鱼尾纹的光亮脸儿。换别人,注意的肯定是她的缺陷,会忽略她脸上的光亮。在我心里,她仍是那个漂亮的母亲。女儿的儿童房,门开着,午饭在她老师家里吃。小床头挂着她才艺大赛中夺冠的领奖照,她腮下小黑痣被笑起来的浅浅酒窝旋转着,像朵与细波互动泛红的花儿。
我亲了一下画里女儿的额头。
或许,小时候,母亲也这样吻过我。我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矮楼顶这一片迎风迎太阳迎如洗蓝天的花花绿绿的各色衣服们,旁边好像都站着一个笑容可掬的母亲。我打开手机摄影,她们却消失了,只有片片衣服在摇曳,在起舞。
夜歌,夜歌
暴雨瓢泼,如千军万马。偶尔的雷鸣闪电穿透雨的厚重,令线条般的雨线愈发酣畅、密集了。我被困幽州了。不,我必须突围!
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夜,我光着膀子奔跑在深南大道的壯举与傻气。当时,我将拧得出水的白衬衫脱下,扭成索条状箍在头顶上,再将牛仔包里的一个黑塑料袋扯开,将牛仔包套了进去,之后扎了一个结,挎在肩头。咬咬牙,一头扎进暴雨倾盆笔直辽阔的深南大道。撒开两腿,躬着上身,像原始丛林深处的野兽逃命式奔跑起来……
人说雨中漫步是一种浪漫,而于深夜暴雨中狂奔,还光着膀子,这在常人眼里与疯子没区别。但这也是最能释放自我,直接抵达内心的最佳殊径;它与天、地之间的万物紧密关联,几乎可以穿透一切世俗的障碍物,令我内心不由亮堂起来。像是浮生城市的另一种喜悦。
我喘着粗气,感觉肺在扇动着,一开一合,猛力冲击着我的胸腔。世界,此刻像摄像机焦距的拉升,被我校近又被我抛远。密集雨点敲打着我的头、裸露的膀子、手臂,疼疼的,痒痒的,一种很奇特的味道立刻在全身各个部位蔓延。
此刻,我由人在别处的莫名落寞翻转到激越、沸腾,步伐不由更紧凑而快速了,逆风向着迷蒙得像没有尽头的深南大道深处竭力冲去。雷声隆隆,闪电交加,急剧鸣着高音大喇叭的长长货柜车在我身后疾驰而过,它们给我一个人的行程镀上了一层惊心动魄的惊悸之色,让夜迷蒙而旖旎,刺激,并险象环生。我不断将前方的路灯作为前进目标,并且越过它们。这苍茫、深邃的夜,我学会了自己给自己喝彩。
地铁上的笔记本
子夜寂静,没有月亮,几颗稀疏的星星,映衬着眼前高高矮矮相缠交错的白石洲城中村天空。一阵风刮来了一缕缕昙花的香气,沁人心扉。我循着风来的方向眺望,看到了西南路灯上方五楼阳台有盆偌大的昙花,它正在恣意绽放。
我一个激灵。
不易的生活里住着一群出行简朴之人,不易的生活里还住着一群衣食无忧之人。我总看到前者窗台鲜花盛开,我总看到后者满脸倦容。
这是在城市末班地铁上拾到的,不知谁落下的笔记本扉页上的一句话。我很想认识这笔记本的主人。可本子除了扉页有字,别处皆洁白如新,再无一个字可觅寻。
我有些眼潮。
我的学生时代、青年生活,那些坚持,那些向往,它们此刻瞬间如歌而来。那被我匆忙从商场买回来的香葱,被我栽在空果汁瓶里,它们的突然开花,让宿舍里全是一片稚嫩热烈的尖叫。是啊,漫漫长途,谁不喜欢顽强的生命之花呢!
不期而遇的昙花香,的确喜悦了深夜看星星、看月亮、看故乡、看家书的我。养花的人和笔记本的主人,我都想邂逅,我知道,笔记本的主人,我是不可能再度相逢的,正如这事与愿违的生活,所以,憧憬与向往才如篝火般温暖。
我再次翻开了它,发现所有空白的地方原来都有汉字,是没有颜色的字,而且是跳跃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