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佳铖
早上9点,在中国科学院成都生物研究所门口,经常能看到一对老夫妻。老奶奶挽着老爷爷的胳膊,缓步前行,准时开启新一天的工作。
费梁和叶昌媛夫妇都已年过八十,是我国两栖动物学界泰斗。退休多年,他们仍坚守岗位,紧锣密鼓地进行着《中国两栖动物图鉴(野外版)》的最后校对工作。
相依相伴半个多世纪,费梁和叶昌媛没有花前月下,没有甜言蜜语,甚至都没互送过礼物,但他们用相濡以沫的情感,让我们看到了“神仙爱情”的模样。
科学家的“专业”解答:什么是爱情
2020年9月,费梁和叶昌媛手挽手上班的照片走红网络,有年轻后辈问他们:什么是爱情?
84岁的费梁笑着给出一个“专业性”答案:“我曾做过一次关于青蛙之间交流的实验:先把雄蛙的声音录下,抓住雌蛙后,再播放出雄蛙的声音,雌蛙听到立马作出反应,甚至跳到了喇叭上,这是动物之间的爱情。人世间的伴侣也一样,走到一起,是基于共同的语言,有着相通的心意。”
费梁和叶昌媛就是这样一对夫妻。年轻时他们有着相似的求学和工作经历,都曾就读于四川农业大学,毕业后进入中科院成都生物研究所工作。
那些年,两人只是认识,并没什么交集。第一次“正式见面”是在1961年,费梁进入研究所工作的那天中午,叶昌媛正和同事们在食堂打饭,看到他来了,大家热情地打招呼。
吃完饭,一群年轻人去外面逛了逛。费梁和叶昌媛是校友,相差两岁,很快熟络起来。“我听老师说,你的成绩是最好的,画标本图案既认真又仔细,老师经常表扬你,让我们向你学习呢。”听着叶昌媛的夸奖,费梁的脸红到了脖子根。
不久,两人被派到四川大学华西医学中心协助前辈教授完成工作。当年条件艰苦,研究所买了三头奶牛,改善大家的生活条件,单位把饲养奶牛的任务交给叶昌媛。因没有饲料槽,奶牛不肯吃东西,产奶量很少,叶昌媛想了个办法,用自己的脸盆盛饲料。
有了牛奶,大家的营养得到保障,费梁至今仍记得牛奶稀饭的味道,醇香软糯,回味无穷。
那时,我国两栖动物系统学研究才刚起步,既没有标本馆藏,也没有完整的两栖动物志。费梁和叶昌媛有一个共同目标:我们国家的资源,应该由我们自己搞清楚,一定要尽快填补国家的科研空白。
志同道合的两人,自然而然地走到一起。1962年,研究所组织两支队伍去四川天全县的二郎山做野外科考。费梁和叶昌媛分别去了小型兽类考察队和两栖爬行类考察队,一个在西坡,一个在东坡。从西到东,翻越整个山头,要坐3个多小时的车。
见不到面,两人就写信交流,请当地的养路工人顺便捎带给对方。信中,费梁比叶昌媛还“唠叨”:你要注意山中的大型野兽,如果下河,上岸后一定要想办法把衣服和裤子晾干,不然湿气会伤身体。
费梁负责小型兽的标本采集,但如果看到特殊的蛇类或者蛙类,也会帮叶昌媛带点标本回去。时间久了,他和养路工人熟络起来,偶尔趁工作间隙,搭车去山的那头和叶昌媛见面。那个年代的爱情,含蓄而真挚,两人聊的大多也是学术和工作。
有一次,费梁去附近集市采購大米,大卡车一路颠簸,袋子破了,米漏了一半。叶昌媛知道后,立马给费梁送去自己的粮票,让他再去买米应急。
最美的时光:携手踏遍祖国山水
雪中送炭的革命感情,让费梁一辈子铭记。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两人举办了简单的婚礼。1964年,叶昌媛怀孕了,把工作重心转移到室内,负责整理费梁从野外采集来的标本。
每年3月至8月,是野外科考的最佳时间,叶昌媛知道,丈夫每次出差时间在一个月至半年间,归期难定。山里气候多变,她除了给丈夫准备采集网、标本箱、布袋和草鞋、筒靴、药品等,还会装上一些厚衣服。
一次野外科考采集回来的标本数以千计,整理标本、收集资料等工作繁重而复杂,叶昌媛即使在怀第二个孩子时,也咬牙坚持,不耽误工作进度。
1969年春天,费梁前往云南昆明出差,当时女儿已上幼儿园,儿子还不满1周岁。“我这次出门可能会久一点,家里全靠你了。”带着对妻儿的不舍,他出门了。
当时,夫妻俩做梦也不会想到,这次分别,竟长达4年之久。那些年,两人的工资加起来刚过百元,在物资匮乏的年代要抚养两个孩子,异常艰难。
“孩子长身体需要营养,但我们附近买不到荤腥,要去很远的集市才能找到一些鸡蛋。”回忆当年,叶昌媛感慨万千。
一两年后,叶昌媛的身体出现问题,心脏很不舒服。一天深夜,她好不容易哄两个孩子入睡,倒了一杯热水在书桌前坐下,突然感觉心口难受。她摸索着躺到床上,无助和恐惧袭来,眼泪瞬间决堤。
迷迷糊糊半个小时后,叶昌媛感觉好些了,重新坐到书桌前,内心五味杂陈,决定给丈夫写信:“我已经支持不住了,心脏有问题。你回不回来解决我们的问题,你看着办。”
费梁至今还保存着这封信,泛黄的信纸,承载着他的愧疚之情:“我们结婚几十年,这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向我‘抱怨。她善解人意,一直很体谅我的工作,当年读完信,我确实被吓到了,但心里清楚,她肯定是真的支撑不下去了,才会‘放狠话。”
火速请假,星夜兼程,费梁打开家门已是晚上9点多,来不及看看孩子们,拉起妻子直奔医院。
之后的1个月,费梁一直陪伴在妻儿身边,所幸叶昌媛的病无大碍,休息一段时间就行。夫妻俩商量着几套方案,最终决定,费梁把两个孩子都带走,儿子放到爷爷奶奶家,女儿带到昆明,在当地读幼儿园。
虽然舍不得和一双儿女分开,但叶昌媛知道,今天的分开是为了不久的重聚。
1972年,费梁完成云南昆明的任务,一家四口终于团聚。孩子们逐渐长大,夫妻俩能省下心来,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工作中。
两人携手走遍祖国的山山水水,他们在瀑布后面的石头缝里摸湍蛙,险些被水冲走;在四川南江县的山沟里,差点遇上泥石流;在海南的水草里,被蚂蟥叮得血流不止……
费梁身手敏捷,一旦发现新物种,跃身一扑就能捉到。叶昌媛记忆力好,能根据丈夫抓到的新物种,迅速在脑海中搜寻相关的标本资料。
上世纪八十年代,费梁和叶昌媛坐卡车去四川大凉山的普雄镇科考,进入山区时,刚下过雨,路途泥泞。在一个拐弯处,车子突然打滑,车轮滑到悬崖边,坐在副驾驶的费梁赶紧提醒司机:“师傅,慢点慢点。”司机是一名常年在青藏公路开车的老师傅,紧急关头,他及时转了方向盘,把车子拉回路中间。
“事后,师傅说,如果刹车,车子会因为惯性滚下山去。”想起当年的惊险场面,费梁心有余悸,“去野外这么多年,那次是最危险的,当时我们两人都在车上,万一出了事,老人和孩子怎么办?”
最好的爱情:我永远是你的粉丝
结婚多年,费梁和叶昌媛一直过着艰苦朴素的生活。两人几乎不过生日,也很少过节,他们所有的喜怒哀乐都与科研有关。
叶昌媛最开心的时候,是看着丈夫成功解剖一个标本,画出清晰的骨骼图。很多动物非常小,观察和剖析都很费神,一不留神可能前功尽弃。看着丈夫工作,叶昌媛有时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一旦成功,她秒变粉丝,甚至会情不自禁地拍起手:“祝贺你,祝贺你!”
也许,好的爱情就是这样,无论青春年少还是白发苍苍,在彼此眼里,永远可以依靠和宠爱。
1973年至1992年,夫妻俩花20年时间完成了《中国两栖动物志》的编写工作。叶昌媛很兴奋:“我们怎么庆祝一下?”费梁提议:“我带你去野外科考,既能看风景,又能工作。”
科学家夫妇的“庆祝”形式就是这么特别,到了野外,他们还是投入工作中,哪里顾得上看风景。
1996年冬天,当时60岁的费梁熬夜工作,连续两天不眠不休,突然感觉眼前冒出几道不正常的闪光,看所有物体都带有云雾状黑影,几乎失明。经医生检查,他是因为用眼过度,视网膜突然脱落。
费梁长期在双目解剖镜下操作,相当于戴着一副高度近视镜,对眼睛损伤很大。住院半个月,在叶昌媛细心照料下,他的眼睛终于保住了。然而,刚修复好视网膜,费梁就迫不及待地出院,继续工作。叶昌媛只好充当起闹钟的角色,每隔1小时,监督老伴休息。
转眼到了退休的年纪,费梁和叶昌媛都没有离开岗位,每天早上,他们会手挽手到单位工作。平日一人独行时,费梁腿脚利索,大步流星,但因為老伴早些年身体不好,做了手术,和她一起走时,他会跟着对方的节奏,缓缓行走。
多年来,费梁和叶昌媛并肩奋战,创造出一个又一个科研奇迹,他们共同发表190篇论文,出版近30部专著,获得9个国家、科学院及省部级奖项。
2015年1月,夫妻俩获国家自然科学奖二等奖,前往北京人民大会堂领奖。那天,叶昌媛特意精心给自己和老伴挑选服装,老伴穿深灰色西装搭配红色领带,她穿米白色西装内搭红色毛衣,还去修剪了灰白的齐耳短发,看上去既喜气又庄重。
“这不是情侣装嘛,我们也时髦一回。”费梁特别高兴,步伐矫健地迈入人民大会堂。叶昌媛看着老伴的背影,仿佛回到了20多岁的青春年华。
2019年,成都生物研究所和俄罗斯科学院动物研究所联合推进“一带一路”欧亚国家(地区)两栖爬行动物多样性与保护的合作研究,推动沿路区域经济社会的绿色发展。费梁和叶昌媛尽量抽时间指导和帮助年轻后辈,让他们在科研道路上少走弯路。这对老夫妻以实际行动鼓励大家:科学家退休的只是职务,科学研究是一生的事业。
2020年9月19日,费梁和叶昌媛应邀出席成都市的全国科普日活动,费梁以自己和老伴的科学故事,激励年轻人积极投身祖国的科学事业,他说:“如今以基因、DNA技术为主导的现代生物学为两栖动物学提供了更多科研手段,分子生物学技术已融入传统学科,科学研究前沿在不断推进,科学家也要不断学习。”
在夫妻俩眼中,最浪漫的事莫过于一起生活,一起工作。他们计划着,2020年底前结束《中国两栖动物图鉴(野外版)》的校对工作,接下来一起完成《中国两栖动物》英文版(第二卷),合作模式依然是费梁负责统筹,画骨骼图,叶昌媛收集资料,编写文字。
工作上的默契搭档,生活中的亲密伴侣,费梁和叶昌媛携手走过半个多世纪,曾有人问:科学家的爱情和普通人的爱情有什么区别?
叶昌媛笑了笑,说:“总体来说不应该有区别,主要区别是我们有共同事业,有共同的梦想。神仙爱情也终归要柴米油盐,长久的爱情不能靠外表,关键要内心真诚,相互扶持,才能白头偕老。”
摘自《恋爱婚姻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