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阳光

熊红久

我合上书本走出房间，完全是因为阳光的缘故，这是十一月中旬的一个星期天。按区间划分，已是一年中靠近末梢的部分了。这种境遇总让我与不到月底就早早消费完当月工资的生活状况联系起来，这种行将垫底的背景，让我身不由己地对时间产生了莫名的恐慌。虽然墙上的日历告诉我，立冬已经多日了。但透过二楼书房的窗子瞭望下去，除了一排被秋风拽光了叶枚的杨树困窘而无奈地拥挤在我的视线里之外，冬天的其它元素还在迢迢途中。

置身户外，才切身感到有许多细节在与季节背道而驰。比如，和煦的阳光就像被廉价甩卖的物品，大堆大堆抛售在街道上，竟有了几许反暖回春的迹象。这多少让我们对冬的技能，有了些眼高手低的看法。

完全是没有目的的行走，使得我随性的脚步与散漫的心情和上了节拍，这就像一朵漂在池塘里的浮萍，靠近西岸、东岸或者停泊在水域中心是无所区别的。所以当我漂泊到站台前，随着人流漂入1路公共汽车时，我依然没有找到上车的理由。紧抓扶手，随车晃动，这种闲适的心态给了我一个可以躲在暗处细细观察这座城市表情的机会。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张拥挤在狭长通道内陌生的面孔，这让我联想到新华书店的书架上摆放的各色图书。其实每一本书都应该有着丰富的与众不同的内容，只是我们没仔细翻阅，绝大部分都一扫而过，甚至有些连封皮都没有留意。在我们有限的能够阅读的篇目里，谁能成为那些内容丰富、爱不释手的书籍？

车子停稳后，很费劲地挤上来一对老人，我的遐思因为他们的到来而搁浅。老头带着一顶蓝色呢子帽，脖子上围着一条藏青色的围巾，这种早把自己置身于严寒之中的装束与今天灿烂的阳光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老头虽然拄着拐杖，在车内却失去了作用，被老太太推在前面，像火车上列车员推着的餐车，边推动边不时地用浓郁的方言喊着：“让一让、让一让！”他们臃肿的衣着一下子让走道更加拥挤起来。从我面前用力推过时，我看到了老汉深刻的皱纹和蜡黄的脸，还听到了从他喉咙里发出的粗重的气管声。我旁边座位上的两个年轻人站起，给老人让座。在道谢之后，老太谨慎地扶老汉坐在椅子上，尔后自己只草草坐了大半个座位，就开始不时地前倾着腰大声问司机：“到人民医院还有几站？”

两位老人就坐在我面前，老汉可能走累了，坐下后就微垂着头，眯缝起双眼，压得很低的帽沿与绕在脖子上的围巾相互作用，使他脸部像水土流失一样，能显露的面积越来越小。静靠座椅，似睡非睡。老妇则活泛许多，双目不停地探视着窗外，面带喜色指指点点，干瘪的嘴唇还不时凑到丈夫耳边低声讲述着什么。在老太抬手间隙，我忽然看到她绛红色的棉袄肘部下方有一块紫红色的补丁。一个找不到相似颜色布头来做补丁的家庭，是不会和富裕缝缀到一起的。从他们着装到挤公共汽车的环节，总让我身不由己地想到“艰难”这个词。但女人的脸上却没有对它的解释，在阳光般的笑容下，阴霾和卑屈无处藏身。

每到一站，她都会停下讲话，迅速转头，紧张地问司机：“到了么？”

冬日阳光透过车窗斜照进来，老汉一半的脸处在阴影之中，让人无法辨清他全部的表情。车子移动，被树荫隔断的光线在他的面部忽明忽暗，似乎这个男人的整个生命都飘忽不定起来。老妇即使在转头探身询问司机的站名时，自己的右手也紧紧地挎在老汉的左臂上，让我想起小孩子手里紧攥的氢气球，仿佛稍一松懈就会升空而去。

心里顿然涌起了一股温暖的感动。这对夫妻看上去八十岁的样子，是我乘坐公共汽车见到的年龄最大的了。磕磕绊绊的挫折和风风雨雨的磨砺，让他们看上去像两件被日子用旧的家具，却更协调和牢靠地黏合在一起，韧性的生命像冬日的阳光，温暖如酥。

“到站了，大娘！”车停稳后司机回头大喊。一直很勤奋的老妇或许正在回忆什么往事，竟忘了詢问站名，被豁然惊醒后，才忙不迭地把沉睡中的老汉晃醒，慢慢搀扶起来，再小心翼翼地朝后门推去，用浓重的方言喊开一条路：“让一让，让一让。”

老妇挤到门口后自己先下去，再回身细致地扶着老汉一步一步下车。或许司机也有些感动了，从后视镜里看两位老人彻底站稳，又走上站台，车才缓缓起动。这个过程持续了几分钟，满车的人都在默默注视，没人催促。

我躬身透过车窗，看着老人相互搀扶的侧影。老头或许是由于疾病留下的后遗症，跛着左腿，右手拄着拐杖，亦步亦趋地往前挪。老妻则用双臂紧紧箍着他的左手，像另一只拐杖，支撑着两个人平衡的生活，引导他渐渐走下站台。他们身体的前后，都布满了明亮的冬阳。

这对老夫妻既不是最初的上车者，也不是终点的乘客，他们只是在这趟车中途的一个情节。如果在这辆公交车上，我没有遇到他们，或许仍然无法找到自己上车的意义。恰如我们生命中的一些让自己都意想不到的邂逅，有些或许只是一场来势凶猛的潮水，过后就风平浪静了；有些却成为渗入思想的涓流，在无声地滋润，甚至变成一株扎根心灵的植物，缠绕着你的梦境，颠覆着你的生活。

有时候，一种在别人看来微不足道的举动，竟会如此医疗我的情感，让我对诸如恪守、相濡以沫这些被现在年轻人视为不屑的生活状态崇敬之极。在清贫中坚守，在苦难中搀扶，远比荣华同贵、富裕同享要艰难得多，也珍贵得多。他带给我们的，是品德的高贵和人性的光芒！

离我如此之近的朴素，给了我暗涌的温暖，让我对阳光下的生命和稍纵即逝的时间，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事情往往会这样，一些原本看起来毫无色彩的行为，或许将成为影响我们整个人生方向的指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