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体验”进门，花费上万元出去

黄莎 王恋 章淑媛 谢龙

在贵州西北部一个城区内，几个年轻导购正在一家美容会所附近散发卡片，吆喝着“免费体验”“免费洗脸”“检测皮肤”。这家美容会所一楼的门面很窄，仅容一人通过，招牌除了写着店名，还有字号更大的“请上二楼”。也许是因为附近有不少美容美妆店，装修得也比较新，这家美容会所并不显眼。

大多数人看到手握一大沓广告卡片的导购习以为常，便挥挥手拒绝，有的人还是被导购追上去介绍，说“美容店新进了设备，免费体验的，不收一分钱”。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骗子，导购还强调“脸上的斑有一些能做，有一些不能做，得检查一下才知道，能做的话才会继续”。

还有一位年轻妈妈陈玲带着两个孩子路过，在路口遇见第一个导购时她并没有理睬。但走到这家美容会所附近，陈玲又碰上另一个导购在推销，不禁有些动心。而且，她看到有其他人走进去了，于是也想上楼看看真假。她这一上楼，本来是冲着“免费检测”来的，却一共花出去1万多元。

半边脸出现黑点

陈玲跟着导购上楼后，发现二楼人并不少，还有几个顾客正排着队。不一会儿，一个30岁出头的美容师领着她进了房间。房间装修略显陈旧，美容床上放着叠好的毯子，旁边立着几台仪器，还有一辆小推车堆放着各种瓶瓶罐罐。

这个美容师让陈玲躺在美容床上，把一个美容仪器推到床边，向陈玲介绍说：“这个是祛斑、祛黄、美白的，可以免费体验。”

接着，美容师用洗面奶给陈玲洗了脸，往她的眼睛上盖了布条，还在她左半边脸敷上了些东西，具体是什么东西美容师没说，陈玲视线受阻也并不清楚。

这个过程中，美容师很热情地同陈玲聊家常，问她的职业、家里收入情况、平时的消费习惯，例如喜欢买些什么东西、喜欢在哪里购物等。陈玲也没什么戒备心，很多情况都跟这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美容师说了。

当脸上的敷料敷了约2分钟后，美容师拿来一面镜子让陈玲看看效果，陈玲接过镜子后就被吓了一跳——她的左半边脸全是黑点！

美容师说，这是从她脸上提出来的“斑根”，需要用机器打破才能去除，还说陈玲要想把脸上的斑全部去了，就得花8998元。

陈玲一听，便说不想做了，怕花了钱没有效果。但对方坚持说不用担心，保证一定有效果，并且可以维持10年。此时的陈玲还是有些犹豫，但美容师的语气开始强硬了起来：“不做也行，但是这半边脸的黑点就去除不了了，还会越来越严重，会变得丑到见不得人。”

尽管陈玲听出了一些威胁的口气，但自己确实被这些黑点吓到了，于是微信扫码支付了9000元，还签了一份纸质协议。

接着，陈玲的眼睛再次被蒙上，一台机器开始扫她的脸。10分钟后，美容师又来向她推销，说之前那台机器是淡斑用的，店内还有祛黄、淡化细纹和淡化黑眼圈的仪器。美容师还十分贴心地说：“你带着娃娃，常来美容院不方便，不如这次一起做了。”

陈玲觉得有道理，又花了3900元把这几个项目做了。做完之后，对方还让她第二天再过去看看效果。陈玲如期到美容会所后，美容师称效果挺好的，没问题。陈玲自己也觉得好像有点效果，但也有顾客察觉出不太对劲的地方。

苏依然是比陈玲晚两天去的这家美容会所。2020年7月2日，苏依然被“免费检测皮肤”这个噱头吸引进入该美容会所。当时那个导购说的是“对皮肤没伤害”“不愿意随时都可以走”。

在美容会所内，美容师让苏依然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约10分钟后，苏依然在镜子中看到自己的脸竟然从中间分开，一半白一半黑，呈白色的那半边脸出现了大小不一的黑色圆形斑块，脸上还有一点灼烧感。

紧接着，美容师开始推荐项目，说是推荐，其实也是强买强卖，威胁苏依然说如果不做，她的脸就恢复不了了，还会再感染等。不仅一人来劝她，后续还有多名美容师轮番上阵，列举种种优惠和打折项目，最后要价是1.8万元。

苏依然很生气，明明说是免费检测，现在又要求交钱。她想离开，却被美容师按在床上不让走，还被大声吼说“开门就是要做生意的”。

苏依然无奈应下后，美容师开始“检测”她那半边没有提取出斑根的脸，同样的方式“检测”后，斑根也出现了。但这时，苏依然用手擦了一下其中一个斑块，发现这个斑竟然能擦掉，并没有美容师所描述的那样顽固。

苏依然发现自己被骗了，但因为是独自一人去的美容会所，刚刚还被威胁恐吓，她没敢声张。在完成所有项目后，她开了一张消费1.8万元的收据，留下凭证便离开了。

“新设备”靠的是眉笔

接待陈玲、苏依然的两位“美容师”分别是谢杉杉和喻雯舒。两人年龄都在30岁左右，长相、皮肤都很不错，很能取得顾客信任。两人虽然都在美容行业打拼多年，但实际上，她们根本没有美容师相关资质。

谢杉杉和喻雯舒在一个美容行业的微信群里看到“风爷”在招人，说是去贵州一个美容会所里帮忙接待顾客，时长为一星期，谁有时间有兴趣都可以联系他。

“风爷”真名叫于鑫，年龄也不大，比谢杉杉还小几岁。他所说的这家美容会所，便是陈玲、苏依然去的这家。这家会所原先的老板因为个人原因将会所转手给林云晓，林云晓接手几个月后，觉得生意不太景气，便想找人来拉拉客，这才找上了在业内有些名气的“风爷”。

于鑫答應林云晓去搞个活动，只带上他的团队，不会带任何新设备过去。随后，他招募了多名导购在路边分发宣传卡片吸引顾客，又招募了谢杉杉和喻雯舒来为顾客“美容”。团队里多数人相互并不熟悉，都是于鑫临时拉拢组织起来的，每个人按照自己的专长接受于鑫的安排，活动期满后也会各自离开。在利润分成上，他们有口头的约定。活动期内的所有收入，会所的负责人林云晓分两成，但顾客办了会员卡后可能有后续的美容项目，得由美容会所负责。而于鑫的团队共分八成，拉客的导购们能获得自己所拉客人消费额的40%。美容师一天有100元的固定收入，再分得客人消费额的10%。而谢杉杉因为还兼职店主，她能分得20%。剩下的都进了于鑫的钱袋子。

于是，2020年6月23日，于鑫带了他招募的10余人到了县城，6月26日开始给这家美容会所做活动推广。在7天的活动期内，他直接接手这家美容会所，收款二维码也是于鑫本人的。

当顾客被免费体验活动等形式吸引进店后，谢杉杉和喻雯舒便会将顾客带到房间。而她们所谓的新设备检测皮肤的过程，其实是在蒙住顾客眼睛后，用BB霜涂在顾客的半张脸上，再用眉笔点上类似雀斑的印记伪装成“斑根”。之后她们会告诉顾客，这些牢固的“斑根”需要机器来打破，并恐吓顾客，得交钱及时处理，不然只会越来越严重。

至于谢杉杉和喻雯舒所说的祛斑机器，也不过是普通的脱毛仪。她们还会把仪器的频率调高，让顾客脸上有灼热感，以为自己真的是在祛斑。最后顾客再用洗面奶洗脸，会错觉皮肤真的变白变好，这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唬住顾客。

有的顾客虽然被半张脸的黑点吓到了，但还是不愿意交钱。这时，谢杉杉和喻雯舒会连番出动，好言相劝，甚至给这些顾客看之前顾客签下的协议，借此说明其他人都答应做了，她们没有“骗人”。

此外，谢杉杉、喻雯舒等人在“免费检测皮肤”操作的过程中，还会故意套话。通过与顾客聊天，她们能了解顾客的经济状况、消费习惯、从事职业、收入等信息，以此确定顾客的经济实力，预估顾客能承受的消费水平，便于推荐相应价位的美容项目。但实际上，不同价位不同名称的美容项目，并没有太大差别。

因为本身没有什么成本开销，本着能捞一笔是一笔的原则，当顾客觉得要价过高时，谢杉杉和喻雯舒便会搬出不同的说辞和方法。有时候说“月底了，给个低价”，有时候说是“内部员工优惠价”，还让顾客保密别往外说。她们曾经向顾客要求4000元除眼袋，当时顾客已经给了1万余元做祛斑项目，不想再加钱了。一番拉扯下，顾客最终还是愿意加600元。

如果碰上顾客实在是没有余钱的情况，谢杉杉等人则会让顾客去借贷。多个借贷平台，只要能凑出来钱，多少都可以。网贷额度不够的，谢杉杉等人还会让顾客打电话向朋友借钱，借钱的时候有顾客跟朋友说要“借钱整斑”，谢杉杉她们还特别叮嘱不能这么说，要说“有急事借钱”。

还有一位顾客自始至终都很谨慎，没说自己的职业，要签协议时还要求看会所的营业执照，也不愿意碰网贷。但抵不住谢杉杉和喻雯舒的花言巧语，和出于对自己面部状况的担心，这名谨慎的顾客最终还是被说服了。

这样一环套一环，一个又一个美容项目，进店的顾客被谢杉杉和喻雯舒连哄带骗地花出去不少钱。有的顾客做完祛黄祛斑的项目后，第二天觉得皮肤又恢复老样子了，便上门问是怎么回事，谢杉杉和喻雯舒便会找借口说“近几天脸黄很正常”。有的人觉得脸上的斑还在，谢杉杉和喻雯舒便推脱说要几个月的疗程才能完全祛除。她们觉得反正这7天活动期结束，她们都会离开，后续的事情都是由美容会所负责。

此外，谢杉杉和喻雯舒为顾客美容时，会有意地让顾客处于相对封闭的环境内。她们不仅让顾客手机静音，不让她们联系家里人，不让她们接电话，房间门也关上不让出去。即便顾客做完项目到了前台大厅，谢杉杉和喻雯舒也不让她们和在场的其他顾客沟通。

而这家会所原有的工作人员也都不被允许进入房间。老员工觉得，是怕她们学到了推销的说辞，也表示理解。但她们也觉得这两个美容师好像是在“瞎弄”，仪器都是原来的仪器，相同的美容项目甚至做的次数更少了，但定价却翻了几番。

一周诈骗10人

苏依然回家后，仍然感到心有余悸，直到第二天中午，她才鼓起勇气到公安局报案。2020年7月4日，公安机关对此案立案侦查。

同年7月19日，谢杉杉、喻雯舒因涉嫌诈骗罪被公安机关刑事拘留。10月15日，公安机关向检察机关移送审查起诉。经审查，此案被害人共10人，诈骗金额合计11万余元，单个被害人被诈骗最高是2.7万元。

承办此案的检察官称，案中两个犯罪嫌疑人不认罪，辩解称她们是正常的美容行业活动，最多算是商业欺诈，做项目、办会员卡等都是被害人自愿的。

那是否真的有可能从人脸中提取出“斑根”？检察机关在咨询了相关的专业人员后，得到了否定的答案。美容会所负责人林云晓曾跟警方说过，她自己做不到把客人面部皮肤黑色的东西提取出来，也没见过谁能做到，且据她对美容行业的了解，这是不可能的。

为此，检察官就“斑根”对两名犯罪嫌疑人进行有针对性的讯问，这才得到了眉笔这一关键信息。

检察官认为，谢杉杉等人虚构事实，隐瞒真相，让被害人陷入错误认识而支付现金，支付大额现金与虚构事实、隐瞒真相具有因果关系，二人的行为已经涉嫌诈骗罪。二人的行为同时符合商业欺诈并不影响诈骗罪的成立。2021年1月8日，检察院以二人涉嫌诈骗罪向法院提起公诉。

2022年5月，一审法院作出判决，以诈骗罪判处被告人谢杉杉有期徒刑三年六个月，并处罚金2万元；判处被告人喻雯舒有期徒刑二年六个月，并处罚金1万元；同时，责令谢杉杉、喻雯舒退赔相关被害人损失。谢杉杉、喻雯舒对一审判决不服，提出上诉。2022年11月，二审法院作出裁定，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于鑫被另案处理，法院以诈骗罪判处其有期徒刑三年九个月。林云晓因主观上是否知道谢杉杉、喻雯舒等“美容师”实施诈骗证据上不足，公安机关在进一步侦查中。

2022年12月，针对医疗美容行业违法犯罪情况，市场监管总局、国家卫生健康委、最高人民检察院等7部门共同选取了一批典型案例，谢杉杉、喻雯舒诈骗案也在其中。

检察官称，医疗美容行业诈骗时有发生，但是取证困难，难以形成完整的证据链。在这起案件中，多名不同时间段、互不相识的被害人被诈骗的經过能相互印证，也能发现嫌疑人的行为是有组织、有分工的，他们所定的项目价格与正常美容价位差距过大，因而能在嫌疑人完全不认罪的情况下，认定谢杉杉等人的行为构成诈骗罪。该案大部分被诈骗钱款得以追回，司法机关最终对谢杉杉等人定罪起诉判刑，以刑罚的方式打击了医疗美容行业诈骗的气焰，对潜在的医疗美容诈骗犯罪分子具有一定的震慑作用，同时也是对可能的被害人的一次很好防诈骗宣传。

2023年1月，贵州省市场监督管理局就医疗美容广告合法合规发布提示，要求不得在营销宣传活动中虚构、隐瞒或者夸大事实，欺骗、误导消费者；不得虚构医疗机构、医务人员资质进行虚假宣传等。（文中涉案人员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