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安江
我的书房
书房对于一个作家的意义,相当于农民的粮仓之于农民。没有书房,在哪里读书?在哪里写作?我天天坐在书房里,做着一个作家应该做的事情,只要腰不酸,股不疼,脑不昏,我是不愿意离开的。我觉得我的书房,跟我的灵魂是连在一起的。
有时我坐在椅子上,会扭首打量一下我的书房,脑子里就会跳出我曾经拥有的那些书房的样子。每当这时,我就会觉得,我书房的变化,是紧紧跟着我生活的变化而变化的。我就会感慨起来,过去多年的一些生活画面,就会纷至沓来。
我拥有的第一个书房,是我20来岁在工厂做工的时候。说是书房,其实是父母在家里给我腾出的一间小卧室,书桌是吃饭用的八仙桌,面上铺一块塑料布,两块铁皮书夹子,把我所有的书夹在桌面上。我每天下班回来,就躲进小书房,读啊写啊,一直到深夜,周末会延长到第二天凌晨。我发表的处女作,就是在那个小书房里写出来的。为节省时间,我每天回来工装不脱脸也不洗,就坐在八仙桌前,两条胳膊支在桌沿,再也不起来。几年下来,掀开塑料布,咖啡色的油漆桌面,已深深印有两条痕印,像被烙铁烙过一样。那是工装袖子上的油渍渗入的结果。
我的第二个书房,是我搬进了楼房以后拥有的。那是一个有靠墙书架的书房。因房间小,书房和卧室是合二为一的,睡觉了它就是卧室,写作了它就是书房。现在想想,那样不规不矩、兼而用之的书房,也有许多方便之处。比如,从写作到睡觉,缩短了距离;与家人交流,节省了时间;半夜灵感突至,起身即可落座拿笔,不至于从这屋到那屋,开门关门,打扰了灵感,赶跑了思路。在那间书房里,我还接待过许多文朋诗友。一次,杨牧和周涛,当然还有我,就在我的那间書房里,一直聊到次日天亮。茶水烧了一壶又一壶,烟头倒了一缸又一缸,好像大家都忘记了睡觉。
后来,我又搬过好多次家,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从这个小区到那个小区。当然,书房也就换了一间又一间。记忆深刻的,是光明路上24楼那个书房。那也是一间很小的书房,一个大书柜占满了整面墙,房顶和墙角基本没有空余。一张很窄小的单人床,靠墙挤着书柜,床边横着一张学生书桌。一个人进去转个身可以,两个人转身就有些困难。那是二十余年前,我就在那间小小的书房里,精读了大量中外名著,鲁迅的《野草》基本翻烂,沈从文厚厚5卷本,一行一行精读。就在那段日子,我深入接触了特朗斯特罗姆、狄兰·托马斯、伊凡·戈尔、索德格朗等一大批国外现代诗人的作品。同时,我的创作状态也异常好,诗句像流水一样,每天从心中涌流不断,诗集《洪水》《老房子》《诗歌手卷》,就是在那间书房里写出的。《洪水》作为一种诗歌现象,在多家报刊展开讨论,国内不少诗人、评论家发表文章,肯定了《洪水》的艺术成就。
再后来,终于有了一个大些的书房,我就很讲究地布置了它。书柜装上玻璃门,添置一张大书桌、真皮转椅、台灯、电脑,一应俱全。那个书房我坐了10年,那是一个真正的书房,坐南朝北,通风透亮,从眼前的窗户一眼望去,乌鲁木齐城北的天空,一片蔚蓝。我就是在那间书房里,开始写起了散文。我写散文的经过特别奇葩,写了数十篇了,不敢示人,心里说,这是散文吗?一天,我挑出几篇给一个朋友看,朋友翻翻,说你就是记录了一些日常生活嘛。臊得我再不敢给人看。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一位评论家偶尔从我电脑中发现了那些文章,说你怎么不把这些东西拿出去发表啊?当内地一些大刊不断发表、转载后,才慢慢给了我一点自信。散文集《半山笔记》《兵团书》,都是在那间书房里写出的。其中一组发表在《散文》杂志的《团场记事》,在中国作协年度综述中,列为年度优秀作品。
书房也偶尔闲置,那是工作太忙或出差在外的时候。即使那时候,我虽身不在书房心却一天也没有离开过。
一个作家能不能多写好作品,不写或少写坏作品,虽然和作家有什么样的书房,或有没有书房没有直接关系,但给作家提供什么样的阅读环境、思考氛围、写作条件,有一个什么样的书房或有无书房,就太重要了。
我感到惭愧
这段时间,我一直被一个问题困扰:老年生活应该怎样度过?刚退休时,轻松愉快,终于摆脱了身心俱疲的日子。老年诗词学会找到我,说给他们讲讲诗词方面的写作。我说谢谢抬举,不过我现在最需要的是闲着。在刊物工作的朋友也来劝我,希望能去帮他编稿。我说打住吧,现在见到文字我就想吐。有人羡慕我,说你可有时间写作了。我说现在的我,恰恰一点写作的动力也没有了。名利场外之人,听风观花,就剩打发剩余时光了。
于是两年多来,我基本没动笔,基本没看书,远离了写作圈。我是一个业余写作了几十年的人,对写作的爱好远胜于其他。我连写作都不愿意了,可见闲着对我多么重要。可是最近,我竟然感到了惭愧,觉得一再地闲着,实在对不起自己的老年。我是对得起自己的青年和中年的,把我这本书翻回去,随便翻到哪页,都没有空白。人生最后几页,为什么要让它空着呢?
我的变化,缘起于我遇见了几个人。
前些日,我与薛教授一起出行。她是去基层调研,我去旅游,目的虽殊,线路却相同,故结伴而行。一路得知,教授已六十有五,不仅仍带研究生,还承担西域文化研究的两个课题。我问:您已过退休年龄,怎么还不知疲倦?她答:若不工作,我生命可休矣。听罢,我感到惭愧。
第一站是伊犁。当地作家藤老先生,已是80岁的人。那天下午,我与他喝茶聊天。他告诉我,他还有几部中篇,想结成集子出版。我岔开话题,多年不见,想聊聊其他方面。可过一会儿他又说,他的一部中篇,有一家刊物准备采用。看着兴奋的他,我说,你还在写吗?他说,写,不写干什么,难道你没在写吗?我没作声,又一次感到惭愧。
到了博乐,我们见到画家金老。他已82岁。在博乐退休后,他先携老伴去浙江老家,为当地学校、企业、乡镇创作捐赠了许多画作。后回到博乐,又继续他的公益创作。那天我们走进他的画室,他正躬身附于一幅巨画前,居然没发现有人进来。他老伴说,金老每天除5个小时睡眠和吃3顿饭,其余十几小时都在这里画画。我问金老,为什么是捐赠,而不是拍卖?他说艺术应该回归到最普通的人群中,才会有意义。听罢,我又感到惭愧。
在奎屯,我们遇到韩天航。天航是高产作家,小说一部接一部地出,电视剧也是播了一部又一部,还频频获奖,搞得名气很大。过去每见到他,我都会礼节性地同时又很认真地劝他,别玩命写了,悠着点,保重身体要紧。他呢,也多半会随着我的意思附和几句,以示领受我的好意。可这次不同,当我说出那些既有礼节又很认真的话后,他马上说:我就是要写,我只有不断地创作,给自己施压,我的生命才会健康,才会有活力。面对这个已经76岁的老人,我再一次感到慚愧。
回到乌鲁木齐后,金良介绍的冯磊给我发来他的散文集《流淌的岁月》,希望我在作品出版前写几句话。我有些意外。一个年过花甲之人,不在家带孙子,不去旅游,不打麻将,居然写了部近30万字的文学作品。这是要干吗?名利依然缠绕着他的红尘?他可不是一个有创作成就的人,是不是想多了。然而,让我没想到的是,当我一打开这部集子,便不能放下。我不得不说,这是一部真正的文学作品。
集子的第一部分“少年回忆”和第二部分“筑路时光”,写得非常精彩。人物个个鲜活,有个性,故事讲得流畅有趣,现场感极强,有些篇章读完还想回头再读。比如对父亲的崇拜,让人认同;查看树上记号,是树长高了,不是自己变矮了,具有童趣;把盐巴放在水里,洗着洗着盐没了,真实可信。第五部分“异国他乡”,也写得情趣盎然。冯磊说,在中亚诸国八年,是他人生不可磨灭的经历。
我没想到,看似并不经常写作的冯磊,能把他的经历、思考、激情,通过一个个故事,一个个场景,一个个片段,充分地表达出来,并且把控得恰到好处。他还常常在作品里抓住人们容易忽略的那些瞬间,不让它们溜走,就像一个个珠贝,滤走海水后,都留在了网里。这是许多成熟作家都不易做到的事。集子里其他篇章也都各有特点。尤其他对维吾尔族舞蹈,有那么透彻的理解,更是让我没想到。当然,作品提供给我的,还不止这些。虽然他文字的鲜活、提炼故事的能力、对微小事物的敏锐洞察力以及他叙述中的激情、从容、把控,都让我暗自惊异,但我更看重的,是冯磊通过他的创作在继续他有效生命的延续。他不想让他的老年生活黯淡无光,不想让自己虽波折但不失光彩的人生到了晚年而中断。老年也是人生的一部分,他要对自己的老年负责,他要让自己这根蜡烛,哪怕只发出微弱的光芒,也要完全烧完为止。他决不允许这根蜡烛只烧到一半或一大半就熄灭掉。他认为那样是对生命的不尊重,是对人生的侮辱。读完整部集子,我沉思默然。
小丽
前几天,我哥来电话,声音有些异样,说:说话方便吗?
我有些警觉,说:方便,有事吗?
我嘴上说着,嗓子眼却开始发紧,不知又有什么事发生。我妈已86岁,身体一直不好,这些年,我总是提心吊胆。每次接家人电话,先听口气,如从容的,松弛的,就踏实,就松一口气;如紧张的,急促的,心就立即提起来,静等下面声音,不知又是啥坏消息。我爸病危、去世,我妈几次住院,接到电话,我都是这种状态,整个人战战兢兢的。
我哥说:也没什么事,就是小丽的腿上长了一个瘤子,明天准备去二医院看看。他是故作轻松状,把一个严肃问题说得平常,以免我紧张。
我一听“瘤子”二字,头发立即炸起,心情一下紧张起来。
他又若无其事地说:估计没什么大问题,只是告诉你一声。
他越漫不经心,我越紧张,紧张得不知该说什么,嘴里无意识地重复:怎么回事嘛?怎么回事嘛?
挂了我哥手机,又马上给小丽拨过去。我想问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小丽却是无事似的,以她惯有的大大咧咧口气说:没事,就一个小肉疙瘩,去医院把它割了就行了。
我头发继续炸,她说得太轻松。
我说:你怎么知道是良性的?
她说:据我经验,应该是良性的。她的口气很肯定。
听她这样说,我稍稍踏实些。因为我知道,对于肿瘤,她是有经验的。
小丽,是我大妹妹,小我两岁。我家兄妹四个,她排行老三。她是高中毕业后,顶替我爸进企业的。其实她学习挺好,班上能排到前几名,但那时没大学可考,能顶替父母工作算是最好的出路。一开始,她在城里的副业连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后到木工班刷油漆,效益不好,又去长途客车队当售票员;企业改制后,就在家休息了。
她长得像我妈,个儿不高,丰满,身体素质好,兄妹4个,就她最结实。小时候,她脚步很重,走路咚咚响,直来直去,把凳子撞倒了,也不知道。小学生演节目,一排孩子,一边挥手一边高喊“打倒美帝,打倒苏修”,整个台上,就她胳膊最粗,声音最大;舞台木地板,别的孩子安静走过,她的脚下却跺得尘土浮起。我说小丽,你以后去摔跤队吧,力气大,不吃亏。
可她胆子却很小,天一黑,就不敢出门,一个人,也不敢上街,连300米远的东风路口都不敢去,说怕狼。我妈打她,还没打,她就吓得抓住我妈手里扫把,大声哭喊“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两只眼睛惊恐得像要掉出来,那哭声撕心裂肺的,至今想起,记忆犹新。
可是,不知怎么,她到了四十岁时,突然患上乳腺癌,动了几次大手术,折腾得人一下瘦下来,憔悴起来,看着让人心疼。我家没有癌症病史,我爸我妈两个家族,上溯几辈,都没人得此病。我一直没想通她这病是怎么来的。每次我回去,见到她就心情沉重,可她却乐呵呵,有说有笑。在一起吃饭,她该吃吃,该喝喝,毫不忌口。你问她的病,她跟你聊起来,好像在说别人的病,自己身上根本没病一样。这样心大的人,我真没见过,而且她还是个女人。
妹夫在医院工作,有一次他跟我说:宁可花光所有积蓄,去借钱,也要为小丽治病。为他这番话,我好多年都感动着。
终于,十多年后,她去肿瘤医院检查,好了,完全好了。癌细胞怎么找也找不到。过了两年,为慎重起见,她又去检查。医生说:你体内的癌细胞,已经消失,再无复发可能,你已是一个健康人。那天以后,我心中的阴云彻底飘走了。
这次猛然听到,又有一个瘤子,把我吓到了。我给小丽打电话,声音是颤抖的。小丽说,没事的,没事的,别这样。倒劝起我,劝完还笑出了声。我断定,她是听出我颤抖的声音了,否则不会这样说。我顾不了这些,当时急切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两天后,我小心翼翼把电话打过去。当得知,确实是一个良性小瘤,并已顺利切除后,我像一个背柴回来的农人,肩膀一斜,卸下重负。
小丽在电话中说:我嘴里还有一个小疙瘩,这次也顺带切掉了。
我大感疑惑:你咋那么多小疙瘩?
小丽没作答。
我放下电话,想,这些肯定都是以前杀死、没来得及清理干净的癌细胞尸体,这次全部给清理掉了。
陈三印象
陈三叫陈杉。因谐音,叫着叫着就成了陈三。陈三是陈师长的儿子,比我大几岁吧。表面看,陈三是个纨绔子弟,花花公子。其实呢,好像是,好像又不是。
我进广播电台文艺部做编辑才一年,文艺部焦主任就调走了。台里想让我把文艺部负责起来。因我资质浅,就让专题部主任陈三兼任文艺部主任,我做副主任。其实,陈三的文艺部主任只是挂个名,他不过问文艺部的事。栏目设置、节目编排、编辑分工、外出录制,他都放手。不过我呢,大一些的事,还是要跟他碰头。那年我27岁。
一次,我约了一位老作家一个短篇小说《老鸹窝》,准备在文学栏目中播出。这个栏目是新开的,我想让这篇小说作首播作品。为慎重起见,我将作品拿给陈三,让他把把关。他也很慎重,提了几点修改意见。其实小说我已认真看过好几遍,很成熟,是讲一个叫老鸹窝的地方,经过军垦战士开荒种田,今昔对比的故事。作品从人物塑造、结构布局到语言叙述,都没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再说,此作者是颇有名气的老作家,小动一下可以,多处修改恐怕不合适。我将此想法说与陈三。陈三想了想,还是坚持了他的意见。那好吧,我就写了封信,将修改意见一二三列出,并将小说稿一并附上,寄回老作家,说修改好后再寄给我。后来我也想,已经没有修改余地的作品,为什么陈三一定要坚持修改?大概因为,他是主任,说出去的话,一定要管用。还有就是,他要让我知道,他也是懂文学的。
等了一段时间,没有回音,我就打电话给老作家。老作家很客气,说他最近身体不好,稿子的事以后再说。话说得委婉,其实是拒绝修改,从客气的语气后面,能听出他是生了气的。这个老作家我见过,但不熟悉,是通过朋友约的稿。这件事过去了,也没有什么,只是在市里举办的文学活动中,会偶尔碰到他,彼此稍稍会有些尴尬而已。老作家口碑很好,现在算起来,他去世已有20多年,有时文学界朋友说起他,还夸赞他的文品和人品。只是关于那篇小说的事,我感到有些许的愧疚。
陈三也是写过文学作品的,他发表的报告文学,我看到过。后来,他离开广播电台,去监狱局当了副参谋长,看样子想走仕途。时间不长,听说又下海了,并且到海南做生意去了。
后来我与他接触是在海南。那两年,我在西北大学读作家班,第三学期放创作假,我就到海南待了几个月。那时,海南刚建省不久,我一是想开阔一下视野,充实创作;二是也想寻求发展空间。我在海南一家报纸当记者。我知道陈三在海口做房地产,就与他联系。他还介绍我去认识了几个老板,帮我完成报社的广告任务。陈三的事业做得很大,他自己说有上千亩土地,等市场好了就出手。他住在一幢别墅里,雇着十几个员工。有时周末,他会约上我,还有以前广播电台的同事郝鳳茹,还有他的员工,一起到五指山大厦顶楼的歌厅,听歌、喝酒。往往是几张桌子拼在一起,铺上绿色金丝绒布,大家围着桌子,一瓶瓶打开洋酒,尽情豪饮。在那里我才知道,有一种洋酒叫法国大将军。台上的主持和歌手,时不时喊叫,把歌献给陈经理。陈三就扬起酒瓶,大口往嘴里灌,场面极尽奢华。我记得陈三的胃已割去四分之三。一个基本没有胃的人,还能喝那样多的酒吗?我和郝凤茹有时对一下眼神,彼此都看出了对方的不适应。去过两三次,我就不去了,不知郝凤茹是不是还经常去。
后来我离开海南,回到西北大学继续读书,就再也没与陈三联系过。
多年以后,有时会想起他的面孔。听说他的生意越做越大,这是我想到的。因为那时,他的气派是很大的。
北海养鸽记
我是自驾从新疆来到北海的。因为向往南方海滨生活,去年初我让妻子飞来北海,在靠近银滩的一个小区购买了一套小户型期房,今年还没入夏,我就和妻子开着我们的车,急匆匆来做候鸟了。
我自小喜爱信鸽,但这么多年或工作忙或家居条件所限,一直没饲养过,对信鸽的眷恋,只默默埋在心里。去年终于退休,本想在楼顶搭建鸽棚,却因在北海买了房,心想后半辈子可能会过游动生活,便作罢了。来北海前,我突发奇想,若在北海我的新房阳台上养几只信鸽,那该多有情趣。一来可以将养鸽的夙愿实现;二来每天站在阳台上,看爱鸽在天空飞翔,那样的场景,我想应该是打发闲适时光的最好方式。于是从新疆出发前,特向朋友要了两只种鸽,装进鸽笼放在后备厢,一路随我们穿山越岭,从冰天雪地的天山深处,来到春暖花开的南国海滨。
这是一对非常优秀的信鸽,雄为灰白条,血统台湾势山系,曾获库尔勒大漠公棚决赛第三名;雌鸽为红楞,德国西翁系,在和田玉龙公棚决赛中得过亚军。两只鸽子无可挑剔,各种形质优异无比,路上十几天,一到服务区,我就首先打开后备厢,小心翼翼捧出爱鸽,反复欣赏仍爱不释手。
可是,我把它们弄丢了,那是它们在我北海的新房阳台安家落户,并孵出一对小鸽子后。我觉得既然已落户生子,它们应该恋这个新家,踏踏实实生儿育女,不会再弃而飞走。于是,我就把缠在它们翅膀上以防飞走的胶布剪掉,让它们在喂食雏鸽的同时,自由出入鸽笼,自由在栏杆与阳台地面间飞上飞下。一个上午,我坐在客厅沙发,品着茶,透过玻璃门看它们一家幸福而忙碌的情景,心里无比舒畅。谁知好景不长,待我午睡后再到阳台一看,两只大鸽子没了。我手探笼里、挪开洗衣机、查看空调顶,真是没了,它们飞走了。我急坏了,这怎么办,辛辛苦苦从万里之外带来的种鸽,就让我无意间任性地弄丢了,我心里非常失落。而且一对小鸽子才出壳十余天,嗷嗷待哺,它们的成长还离不开父母。我到院里的树丛草坪里找,到楼顶上找,到附近小区有鸽群的人家找,都没找到。那几天我像一条中暑的老狗,摇摇晃晃,神情恍惚。
不能让雏鸽饿死,我把玉米、豌豆、花生米泡进水里,然后掰开它们的嘴,一粒粒喂进去。几天后两只雏鸽明显长大,伸长脖子东张西望,羽毛也渐渐丰满。它们居然被我喂活了,这使我非常兴奋。
一天早晨,我喂完雏鸽,一抬头看见一只鸽子飞落在对面楼房的阳台上。我看着眼熟,就叫来妻子一起仔细辨认,正是丢失的两只鸽子中的那只母鸽子。这完全出乎我预料,我感到体内血液流动明显加快。母鸽子舍不得它的两个孩子,居然没飞走,或者飞走后又飞回来了。我再四顾,可是只有母鸽子,却不见公鸽子,兴奋中略有点遗憾。望着那只母鸽子,我想它的不忍离去,再一次印证了母爱比父爱伟大得多。
我试图把装有小鸽子的笼子挂到阳台边,让母鸽子看到它的孩子,听到它们的声音,以吸引它回来。但是没有,连着好几天,天一亮它就来,天黑前又不见了,整个白天它只在院内几幢楼房的阳台上飞来飞去,就是不回家。
它为什么不回家,晚上它住哪儿,吃什么,我百思不得其解。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我突然想明白,这个可怜的母亲,它是恐惧牢笼,渴望自由。你想,它过去一直在新疆的天空自由飞翔,自从跟随我到北海,整日被关进狭小笼子,见不到阳光,它的天空变成了笼里的黑暗。它是一只崇尚自由飞翔的鸟,你拿去了它的自由,剥夺了它飞翔的权利,它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好不容易冲出牢笼,它便会铁了心,即使有血脉牵挂,即使没有食物,它即便远远用眼神与骨肉交流,用母体散发的亲情让孩子感知它的存在,它也不愿再走进牢笼。想到此,我感到悲哀,为天下所有失去自由的生命。
但我还是决定不放弃它,要为两只幼小生命找回母亲,让流离失所的母性回归家园。我一定要抓住它。经过几天观察,我发现我居住这幢楼的二楼有个外凸平台,母鸽子有时会飞落在平台的沙石面上,走走停停试图寻找食物。我想到了小时候在农场扣麻雀的把戏,就请邻居小刘连夜帮我制作了一个铁丝筛网。第二天早晨,我把筛网支在撒有食物的二楼平台一角。很快,当饿极了的母鸽子飞落平台,钻入网里吃食时,我便猛一拉绳……我亲爱的鸽子,又被我所拥有。此时我发现,母鸽子已瘦弱的身体疲软,龙骨硌手,两眼无神。我把它放进笼里,谁知它一进笼便全无旁顾,一下衔住小鸽子的嘴,竭尽全力给它们呕食,头歪下去,肩膀耸起,身子抖动,那样子是要把身体里所有东西都呕出。呕一阵再到食盒里吃一阵,吃了再呕,一整天没有停。动作自然娴熟,哺育者和被哺育者之间的默契,看了令人心碎,好像它们从不曾分离。
那个场景,我恐怕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只母鸽和它的两个孩子,我会永远饲养它们,无论我搬迁到哪里,都不会舍弃,我要陪伴它们,一直到彼此慢慢老去。现在,我的鸽子已在北海银滩的天空成群飞翔,我也有幸与北海市信鸽协会的陈会长和养鸽名家老杨结为朋友。他们不嫌弃我这个鸽舍简陋、毫无养鸽经验却又酷爱养鸽的“新人”,支援我种鸽,指导我科学饲喂,使我来到北海这个陌生地方的半年里,就跟在新疆老家一樣,感到温暖和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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