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行的乌日根

2023-06-13 11:52:32阿尼苏
绿洲 2023年3期
关键词:乌日额吉阿爸

阿尼苏

1

春风夹带着沙粒,由着性子从四面八方吹来。路边的雪堆正在融化,混着黑泥流向下水道。还没长出嫩芽的行道树,肌理鲜活,枝条鼓胀。我拎着黑色皮包,顶着晌午的日头,昏昏沉沉地走在路边,眼前浮动着经理那张因为生气而扭曲变形的脸。就在刚才,经理对着我喊:“干不了就别干了,有的是人。”我的声音更大:“不干就不干,总是让我无偿加班,早就受够了。”我没有给经理进一步发作的机会,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广告公司。我有如释重负的快感,更有无所适从的迷茫。

街上的人们,有的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有的穿着薄棉衣,而那些体力旺盛的年轻人已经换上更轻便的春装。我漫无目的地拐进了一个静谧的胡同,风力瞬间减弱,两边不时出现一间间小酒馆,人们迈着舒缓的脚步,时间仿佛一下慢下来了。我感到轻松。算起来,我有三个月没喝酒了。上次加班到凌晨两点,完成一件棘手的项目后,经理带着我去烧烤摊庆祝。几杯啤酒过后,他把手搭在我的肩头说:“老弟啊,这次干得漂亮,这样做下去,我们迟早把那些大项目一个个地抢过来。”我在心里苦笑一声,没有说话。其实我所在的广告公司规模不大,经理所说的那些大项目,也无非是以更低的价格,抢别人的生意而已。

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我走进一家酒馆,脱去风衣,坐在角落里,点了一盘卤牛肉、一盘油炸黄花鱼、一盘盐爆花生米和几瓶冰镇啤酒。我自顾自地吃喝起来。大学毕业以后,我独自在这座小城打拼近十年,其间换了好几个工作,参加了十多次考试,结果还是弄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越想越难过,悲从中来,竟然连喝了六瓶啤酒。这个时间,酒馆里顾客非常少,只在挨着窗口的座位上坐着一对情侣。他们偶尔碰一下红酒杯,低语着,然后一起望向窗外。胡同异常幽静,让我一时忘记了讨厌的春风。这时,我的手机里不断传来十几条微信消息,而且还在持续增加。那对情侣向我投来愠怒的目光。我把手机调成了静音。几分钟后,经理打来电话,我没有接,直接关掉了手机。

我从晌午喝到傍晚。我在小城其实也有几个能谈心的朋友,但是我最开心和最绝望的时候,不想身边有第二个人。我需要把自己放进一个特别孤立的空间来想一些事。也许我无法消除烦恼,也理不出任何头绪,可就是需要这样的缓冲。就在这时,酒馆里走进来一个穿着粗亚麻布外套的男人。他只点了几瓶最便宜的啤酒,没有点菜,却喝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啧啧”声。他的目光突然转向我,定定地看了我一阵,然后起身来到我对面坐下。他问我:“你还认识我吗?”他与我年龄相仿,皮肤黝黑,一看就是常年在户外劳作的人。我正在疑惑间,他繼续说:“我是乌日根。”

啊!乌日根,我老家邻居的孩子,我的小学同学。

他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我的风衣和皮包,笑着说:“我们快二十年没见面了吧,你还是小时候的模样,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我说:“啊……我也是……”

我们随便聊了几句,他可能看出了我的不自在,加完微信,便回到原来的位置,大口大口地喝完剩下的啤酒,向我点点头走了。不一会儿,我也醉醺醺地走出了酒馆,那对情侣还在喝着红酒眺望窗外的风景。我摇摇晃晃地走出了胡同。夜晚的风沙比白天更加强劲,吹得我睁不开眼。酒精在我体内作祟,令我作呕,却没让我糊涂,而且很多往事比清醒时记得更清楚。

2

我一步一步走回城郊的公寓楼。电梯里,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不耐烦地摁着第十层的按钮,但是按钮灯始终不亮。我掏出门禁卡,点一下。女人再摁按钮,橘黄色的小灯亮起,电梯门关上,电梯仿佛有了生命,“呜——”的一声往上蹿。到第十层,我和女人一同走出电梯。女人警惕地看我几眼,然后小跑着走了。走廊里回荡着高跟鞋与釉面砖撞击的声音。最近,公寓楼里经常出入看不出年龄的女人。我走进自己的出租屋,一头栽倒在床上。我的脑壳像呼吸灯一样有频率地缩胀,里面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想法。与此同时,一个极大的空洞攫住了我的心。

我突然想起了姹苏。她比我小几岁,在城南的一条街上卖进口酒。我在广告公司的头一年夏季,最热的那些天,从她那里买过几次德国黑啤。我们加了微信,偶尔聊聊天。我利用业务专长重新给她设计了牌匾和宣传册,还在网上给她打广告。我们成了接触不多却能理解彼此的朋友。一天夜里,她突然给我打来电话,说:“我心情不好,如果你方便,一起喝点啤酒吧。”我说:“我一个人住,要不……来我这里吧。”她可能感知到我的话里没有其他想法,便抱着一大纸盒各种品牌的啤酒来了。我从楼下订了烤串。我们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吃烧烤,只是一瓶接一瓶地喝着啤酒。房间里过于安静,我用书架音箱随手播放了几首德语歌曲。我不懂德语,就是觉得这样能化解尴尬。可是我没有想到她竟然跟着哼唱了几首。她的声音低沉柔美。我们一直喝到凌晨两三点,我倚着沙发靠垫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时发现,她已经走了。

后来我和姹苏几乎不再联系,我也没再去她店里买过酒。我们没有删除对方的微信,却都设置成了朋友圈不可看。这是一年前的事了。当我再次想起她时,不是想找她喝酒,也不是想和她谈心。她单纯、丰盈地出现在我的脑子里。我本能地觉得我和她是一类人,是生活在巨大的孤独和空洞中的人。如果她也陷入困境,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想起我。也许在不被理解的人眼里,这样的想念既幼稚又可笑。

我拿着手机睡着了。第二天醒来时,我感到很饿,匆忙洗了把脸,换上一套运动服,准备下楼吃早点。我在电梯里再次遇到了昨晚的那个女人。她的脸上没有了昨晚的惊慌。她用妩媚的眼神朝我看,电梯下行的过程中,她给我递了一张白色名片,上面只有一串手机号码。

吃早点时,我打开手机,看到经理留的几十条信息,最后一条写着:“你真行,那就这样吧。”他把我从广告公司群里踢了出来。我喝了一碗热奶茶,虚汗从每个毛孔里渗出来。这时我收到了乌日根发来的信息:阿吉,晚上有空的话一起吃个饭。我比乌日根大几个月,他小时候一直叫我阿吉。我回复他:晚上六点,在昨天的酒馆。吃完早点,我沿着公寓楼后面的小道,往北漫步。这是一条笔直的水泥道,周围是荒废的公园,无论白天还是黑夜,这里几乎看不到人影。但是我喜欢这里欢的程度远胜过喜欢市内最好的公园。这里的荒凉让我着迷。

走了一个多小时,我来到杂草丛生的河边。这条河流过小城的部分被人为地扩成宽阔的大河,流出小城,又变回了一条几米宽的小河,而它的源头据说是异常甘甜清洌的三眼泉水。我因为这条河租住在城郊的一栋公寓楼,这样可以经常在河边散步。荒芜中的小河孤单地流淌着,头顶上空不时有小鸟飞过。起风了,但是风里没有沙粒。我突然想起故乡,这个季节,西日嘎草原的土地已经松软,里面孕育着无限生机。大学毕业后,我曾在阿爸和额吉面前吹牛,三年内在小城买个大房子,把两位老人接过来。转眼,快十年了,我依旧两手空空。我的心口像是被一块无形的石头堵住,我对着小河声嘶力竭地呐喊。小城不会接纳我的呐喊,但荒野和小河可以。

在西日嘎草原,也有一条小河,离村子很远。大人们说那不是河,是季节性水流,雨季淌水,旱季只剩下长长的干涸的水道。只有我和乌日根认为那就是河,而且是时隐时现的神秘的河。乌日根给它取名为“西日嘎河”。我们经常躲开大人和同伴,悄悄来到河边进行各种探险。有一次,那条河不见了,一滴水都没留下,河底甚至长出了杂草。我悲伤地说:“也许大人们说得对,这就是一条季节性水流。”乌日根却坚定地说:“不!这就是河,是从天上飞下来的河。”我们久久地望着天空发呆。我问他:“你长大后想去哪儿?”他说:“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我问:“那是哪里呢?”他反问:“你能想到的最远的地方是哪里呢?”我不假思索地说:“天上。”他说:“那就去天上,去这条河的源头。”我们都笑了,他的笑声很大,大得有点夸张。

3

晚上我和乌日根一起喝酒。我们已经没有了昨天那种仓促带来的尴尬。眼前的他还一直停留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准确地说,停留在三年级那年夏天。

那年夏天一结束,乌日根一家就搬走了。他的阿爸和额吉都是沉默寡言的人,我曾经看到,他的阿爸在山脚放羊时,遇到了几个酒鬼。几个酒鬼围住他的阿爸。其中一个说:“老乌,此时此刻,你那漂亮的媳妇是不是一个人在家呢?要不……我们去关照关照她。”他的阿爸低头站着,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这助长了几个酒鬼嚣张的气焰,他们从他手里夺过放羊用的木棍,扒掉他的裤子,在他屁股上像赶羊一样抽打了几下,嘴里发出“嘘嘘”的怪叫声。等他们骂骂咧咧地走远后,他才提上裤子。这时乌日根就在我身边,我们什么也没说,继续向西日嘎河边走去。

那天我去乌日根家里玩,晚上他的额吉给我们做了馅饼,特别香。那是让我记忆深刻的味道。他的额吉性情温和,手特别灵巧,曾经还在我磨破的裤脚上绣过小黄马驹。我们正在吃馅饼时,他的阿爸进来了,脸上挂着奇怪的表情,用手摸了摸我的脑袋,然后盘腿坐在炕桌前。他的阿爸没有吃饭,干喝了几杯酒,整个屋子里弥漫着廉价烈酒的怪味。喝完酒,他面朝墙躺在炕上,嘴里不时吐出长气。回家后,我把白天看到的事情讲给阿爸和额吉听。额吉搂着我说:“孩子啊,这事你别对任何人讲。”阿爸生气地说:“那几个混蛋成天在草原上瞎晃悠,下次被我撞见,一定要好好的教训他们。”额吉担忧地说:“你可不要逞能。”

那年夏末秋初,开学前,乌日根一家搬走了。我的阿爸和额吉也没有告诉过我他们为什么搬走,搬去了哪里。在我与乌日根短暂的童年交往中,这成了一个谜。后来我读初中、高中、大学,找工作、谈恋爱、分手、辞职……若不是因为再次遇见乌日根,我几乎已经彻底忘了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个人,他是我童年最好的伙伴。再次相见,我不知道自己在乌日根心里是一种怎样的存在,也不知道我该怎么看待他。伙伴、同学、朋友、老乡?这些称呼都显得苍白无力。

即使喝酒了,我和乌日根也没有聊过去的事情。我向他吐槽了近期的遭遇。他说:“不管怎样,还是羡慕你,想干什么都有可能,不像我,只能干点体力活。”我问他:“你一直在小城吗?”他说:“来了不到半个月,我不想在小城多停留,想去更远的地方。”我突然想起他童年说过的话,便用轻松的口吻问:“难道……你要去寻找西日嘎河的源头吗?”他苦笑一声,说:“这么多年了,还是你最了解我。不过源头在天上,现在还去不了,我得挣好路费,先去寻找它的尽头,然后再去寻找它的源头。”干完最后一杯酒,我们沉默了。许久之后,他嘟囔了一句:“时间不多了。”

乌日根的时间不多了,我的时间也不多了。

我开始调整心态,坐到电脑前,一遍遍地浏览招聘信息。小城的广告公司,大的小的全加在一起只有十几家,而且我都打过交道。我翻来覆去地研究半天,兴趣全无,便关掉了电脑。要想选一个与专业对口的工作,又不想见到熟人,那只能选择另外的城市了。可是小城似乎有某种魔力,或者對我来说,只有小城有吸引力,小城让我安定,一旦出去,我将漂浮不定。我的脑子里乱糟糟的,甚至拿出那个女人的白色名片想打电话。我被这个突然冒出的念头吓了一跳,赶紧把名片扔出了窗外。名片在空中飘浮、翻转、飞旋,最后落在看不见的地方。

我想出去散步,快走到电梯门时,看见几个警察押着给我名片的女人和一个男人走进了电梯。我乘另一部电梯下去。我们同时走出电梯。警车带着那对男女急速离开。我站在公寓楼前,心里感到恐惧和荒谬,更充斥着不知如何是好的茫然。我再次想到了姹苏,便莫名地向城南走去。春风里依然夹带着无数沙粒,打在脸上,黏糊糊的一股土腥味。天气微凉,我穿过一条条既熟悉又陌生的街道。我在小城待的时间已经很长,却没几个值得回忆的地方。我不免感到悲伤。

4

姹苏的酒铺在一条街的拐角处,牌匾还是我设计的样子。我站在街对面,透过玻璃窗看到了她。春季是酒铺的淡季,好长时间没有顾客走进她的店铺。我徘徊了很久,我这般突然到来,她会不会感到惊讶呢?我想起一年前的那夜,尽管我们什么也没有发生,可毕竟那是一次冒险的行为。我们彼此不了解,可以说一无所知,却喝了一夜的酒。我责怪自己,当时用有色眼镜看了她,估计她也感觉到了这一点,于是在无声无息中选择了疏远。我肯定自己轻看了她,就因为她夹烟的手指下方,手腕处,文着一只蓝色的蝴蝶。我们不是一类人。我在潜意识里这样暗示自己,同时把这个信息无声地传递给了她。

我如此愚蠢,竟用肤浅的眼光看人。我对自己说,不管那么多了,既然来都来了,那就进去吧。“嘎吱”一声,我推开了厚重的玻璃门,姹苏抬头,看到是我,先愣了一下,随后露出笑容,说:“好久不见。”我也说:“好久不见。”我们的声音都很小,也很干脆。酒铺里流动着寂静的尴尬。她给我倒了一杯绿茶,让我坐到靠墙的竹椅上。她在我对面坐下。她的面容还是那样清爽精致。我问:“最近生意好吗?”她说:“度日而已,谈不上好坏。”我说:“我辞掉工作了。”她没有过多询,直接问:“今后有什么打算?”我说:“走一步算一步吧。”她说:“你不像走一步算一步的人。”我问:“何以见得?”她说:“直觉。”我们相视而笑。

我和姹苏闲聊几分钟后才放松下来。她问我:“你怎么突然来找我呢?”我说:“我也说不清楚,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来了。”她看着我的眼睛说:“如果你是来找我喝酒的,那就让你失望了,我已经戒酒了。”我问:“为什么?”她把眼神移向窗外说:“卖酒的人很少喝酒。”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们再次陷入了沉默。我不是来找她喝酒的,这一点她应该能看穿,或者她早已看穿。我本想吐槽一下廣告公司,可是忽然觉得那些事情不值一提。我们之间,不是陌生人的那种生涩与戒备,而是无须语言就懂得对方的默契。我说辞职了,她立刻就明白背后的信息。她说戒酒了,我也马上洞察到她的心思。我们无须进一步说明。其实我们早就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一点。

窗外呼呼地刮着风,空气中飘浮着黄色沙粒。我在姹苏的店里待了一下午。我给她修好了水管、电线和损坏的桌椅。她下厨炒了两道菜,一盘锅包肉,一盘木耳。她做的菜又好看又好吃,与她新潮的打扮一样令人愉悦。我们没有喝酒,有那么一瞬间,我也想戒酒。口腔里没有酒精,似乎更能专注地品尝到饭菜的香味。吃饭时她再次问了我一句:“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呢?”我思索了几秒,说:“暂时还没有任何打算,想先回一趟老家。”这时手机来了一条微信。是乌日根,他只简短地写了一句:“此刻,我在西日嘎河尽头。”接着他发来几张在海边的照片,脸上挂着轻松的笑容。

第二天我约了姹苏。我们一起穿过荒凉的公园来到河边。一场春风过后,河面的冰已经融化,河水汩汩地流淌着。姹苏看着河面,忧伤地说:“我曾经来过这里。那年我离家出走来到小城,无处逃避时就来到了河边,唯有在河边,我才能获得短暂的宁静。人在最脆弱和无助时,是不是只有更加荒凉的风景才能抚慰心灵?”我没有回答她的话,沿着小河边走边说:“在我的老家也有一条河,其实那只是一条季节性水流,可我一个小伙伴,他固执地称那条水流就是河流。”她问:“那你在心里认同他的想法吗?”我说:“我没有反驳他的说法,而且还跟着他,把那条水流称作西日嘎河。”她沉默一阵,突然说:“你、我和你那个伙伴,我们都在逃亡,也都在寻找。”

我不由得看了姹苏一眼。她的这句话,说出了我心底的困惑。我们都是走在世间的繁华与荒芜中的人,我们接下来会有怎样的命运呢?这个问题在我脑子里一闪而过。

我回老家那天,姹苏特意到车站送我,还给我家人买了很多小城特产。写有“巴镇”二字的客车缓缓开出了车站,透过车窗,我看到姹苏孤单的身影站在路边,任凭头发被春风吹乱。我给她发了一条微信:“我回来时,能接站吗?”她回复:“好。”客车在热闹的街上行驶了一段时间,然后驶出了小城。我裹紧上衣,闭上了眼睛。

5

我回到了西日嘎草原。不管我什么时候回家,阿爸和额吉从来不问原因。本就沉默的阿爸愈加沉默了。额吉起早贪黑地忙碌,脸上的皱纹更多了。我在家里干了两天活儿,然后走出村子打算透透气。在路上我遇到了一个很久不见的同学。我们站在荒草上聊近况。最后他问我:“你这是要去哪里啊?”我说:“随便往北走走。”他脸上闪过惊恐的表情,说:“最好别去北边的水道。”我问:“怎么回事?”他小声说:“你也知道的,总在这片草原上晃荡的那几个酒鬼,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今年雪开始融化的时候,有人在北边的水道里发现了他们的尸体……”

我仍旧慢慢往北走。原野上的荒草随风飘摇。同学的话在我耳边飞旋。我沿着儿时走过的路,一步步向前走着,每走一步,模糊的记忆就越来越清晰。我来到了水道边。四周没有人,也没有动物,唯有无垠的空寂。水道里流淌着雪融化后的黑水。风吹过,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吹着可怖的口哨,声音的末端,又像有人在哀哀地低吟。这里的确就是大人们所说的季节性水流留下的水道。而在我童年那个夏季,这里分明是条真正的河。我沿着水道走着,眼前是斑驳枯黄的野草,水道向远方无限地伸展着,不知源头在哪里,也不知尽头在何处,像是生命里无端形成的伤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受的伤,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愈合。

我确信,在童年的时候,我没有夸大对这条水流的期待与憧憬,还有一些无法解释的悲伤。尤其三年级那年的夏天,这里的确流淌过一条河流。阳光照下来,水面上闪动着无数个白色鳞片。乌日根来到水边,脱掉衣服,赤条条地站在河岸上。他大喊一声“啊——”然后跳进水中,跟着水流游走。这把我吓坏了。我沿着岸边跟着他拼命地奔跑。我不知道跑了多远,他终于上了岸。我气喘吁吁地说:“你吓死我了。”他哆嗦着说:“我想知道西日嘎河的尽头在哪里。”我说:“你不是说这条河是从天上下来的吗?”他说:“那是源头不是尽头。”我说:“老师说过,所有河流的尽头是大海。”他说:“那我就游向大海。”我说:“大海在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他说:“再遥远我也要找到大海。”当他说“大海”两个字时,眼里闪着从未有过的光。

我突然泪流满面。就在无垠的荒野深处,在干涩的春风里,在西日嘎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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