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继先
1
我怎么也没有料到,婆婆会如此激动,当着我的面竟一头撞在墙上。她的头皮,风吹雨淋了八十年,已不再柔韧,无法与青砖墙体抗衡,头被撞出一个大口子,顿时,鲜血从伤口冒出,把她满是沟壑的脸给染花了,看上去,就像一个凸凹不匀的核桃。
婆婆愤然撞墙,血溅墙壁,不为别的,就是要逼他的儿子与我离婚。
这是2009年。
“十一”长假,连休七天,原本,我和丈夫易十满说好了,“十一”我们去新疆的喀纳斯旅游。临近假期,情况发生了变化,婆婆给易十满打电话,让他务必回老家。易十满算是一个孝子,不敢违背老人的意愿,便动员我,放弃游喀纳斯,陪他一起回老家。我说:“要回你回,我呀,一个人去喀纳斯。”他说:“我回你不回,算什么事?再说了,你春节就没有回,村里人已经说闲话了,算起来,你都两年没跟我回老家了,再不回一趟,情理上说不过去。”
听易十满这么一说,我心里顿了一下。我还是前年春节回了他老家一趟,因和婆婆话不投机,年初二,我就返回了。随后的几个年节,我都借故说抽不开身,没有跟着回,算来,确实有两年多了。正如他所说,再不回去一趟,真要落下不是了。但我心里还是不情愿,说:“你妈见着我,就跟见着仇人似的,我不想自找不痛快。”
易十满说:“人一老,就固执,咱们作为小辈,还能和老人计较?”
我说:“那倒不至于。”
易十满说:“这不就行了,听她唠叨几句,啥都不会改变的。”见我还不答应,他露出一副可怜相,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老婆,求你了,跟我回吧。”
易十满答应了婆婆,便让我跟着他回老家,他把探视母亲看得很重要。看他可怜兮兮的样子,我不忍心再为难他,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2
婆婆跟着易十满的八姐过。乡下对“十一”这样的节日并不看重,因为我和易十满回来,才被婆婆重视起来。午饭时,婆婆让八姐炒了几个菜,端到院子的石桌上。石桌安放在一棵枣树下。这是院中唯一的一棵树,石桌由枣树庇护着。全家人坐齐后,八姐夫拿出一瓶酒来,刚刚启开,院门被推开,走进一个人来。这人三十多岁的样子,五大三粗,肚皮外鼓。来人我是认识的,村里人都叫他空闹,不知是啥意思。空闹是易十满的本家,按辈分,他该叫我的婆婆为奶奶,我自然就是婶婶了。村里人说,空闹自小不成器,好吃懒做,长大后又嗜酒,且酒量很大,脸皮还厚,但凡村里谁家有事置酒,他都会不请自到,不把人家家里的酒喝干,不算完事。所以,村里人还说,他那高高鼓起的肚子,就是一个大酒囊。如此,名声就落得不好,谁见了都嫌,因为这种德行,娶媳妇成了难事,到了二十六岁才和邻村的一个老姑娘成了家。那姑娘小时候被树枝戳瞎了一只眼,尽管不是全乎人,他也没能留住,婚后第三年,媳妇跟着一个泥瓦匠跑了,如今,他一个人窝窝囊囊瞎混日子。
空闹走进院中,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说这串个门,咋就逢到弱奶奶家吃饭呢,来的不是时候。婆婆冷笑一声,知道摘不清他,让他在桌前坐了下来。空闹满脸喜色坐下后,和八姐夫、易十满一起喝了起来。空闹的到来,让一家人都别扭,但大家都没有表现出来。三个男人把一瓶酒喝完,空闹嚷嚷着还让上酒,被婆婆喝住了,让空闹不要瞎闹,说易十满和我刚到家,不能多喝。似乎空闹害怕婆婆,她这样一说,空闹也就不吵嚷了,屁股却沉,坐着不走,又激起了婆婆的厌烦,说:“这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回吧。”空闹还不想走,婆婆就变了脸,开始往外撵:“再不走,看俺不拿拐棍敲你。”
空闹走后,我要帮着八姐收拾桌子,刷锅洗碗,却被婆婆叫住了:“秀莹呀,你就不要上手了,你坐下,俺对你和十满有话说。”那个时候,婆婆还坐在枣树下的小桌旁。收获过的枣树只剩下了枝条和树叶,看上去病恹恹的。阳光从稀疏的枝叶间漏下,洒在婆婆身上,斑斑驳驳的,阴一块阳一块。我和易十满坐定后,婆婆抬起头,透过枣树的枝叶向天空望去,像是无脸面对我们似的,话却丝毫也不遮掩:“俺给你们说的事,你们啥时间办呀?”
“啥事呀?”我和易十满异口同声,装起糊涂。
婆婆把目光收了回来,死死地盯住我和易十满:“你们别给俺打马虎眼,还能是啥事,就是你们离婚的事,啥时间办呀?”
婆婆动员我和易十满离婚,已有五年时间。作为母亲,非要逼着儿子离婚,这些年来,我总觉着这事不甚真实,但确确实实发生了。为什么会这样?我把一切归于婆婆的古板与守旧。
婆婆活到了八十岁,依旧像一株老树,并不见枯萎,尽管枝疏叶黄,但还坚毅地生长着。只是没有跟上时代的步伐,仿佛还生活在遥远的过去。她自小缠裹的三寸金莲,没有解放,像两只大粽子,支撑着与脚不成比例的身躯,在那个叫易窝店的村庄,踉跄行走了几十年。因为是小脚,她比别的女人就多出一样用物,那就是裹脚布。对于裹脚布,我是见识过的。那还是我头一次随易十满去易窝店,头天晚上,作为即将过门的媳妇,为了表现我的勤劳和贤惠,我为婆婆洗了裹脚布。那是两条优质纯棉布,每条一米多长,一掌多宽,软绵筋韧。也就是在那次,我真正理解了“老太太的裹脚——又臭又长”这句话的原始意义。那两根长布条,确实味儿重,所以,我在洗涤的时候,一直屏住气息,就是为了少闻一点那古怪的味道。除此之外,她還一直保持着过去的穿戴,着大襟衣,穿大腰裤,用黑布条扎腿,胸前还用别针别着一块花手巾,出汗、擤鼻涕或洗脸洗手,撩起来就可以揩拭。
可以肯定地说,因为年岁长和穿戴异样,提升了婆婆的声名。在易窝店方圆几十里内,提起“易张氏”来,几乎是无人不晓。所以,关于她的故事,广为流传。
婆婆毫不掩饰,她说她生于一九三六年旧历正月初一,属于命硬的人。乡下有俗语:初一硬,十五强,生在二十如石墙。命硬是要妨克别人的,婆婆的命,虽然还没有硬到像石墙一样的程度,但也非同小可,为了化解她命的硬度,她的祖父在她名字上打起了主意,给她起了个软乎的名字,叫“弱”。小弱小弱,被人一直叫到十七岁,嫁到易家后,才改叫易张氏。易张氏也只是长辈的叫法,对于小辈,她还是坚持把“弱”冠上,弱嫂、弱姨、弱婶、弱大娘、弱奶奶、弱祖奶,小辈谁要叫她不带“弱”,她还会拉下脸来喝斥人家。因为命硬,家里出现不正当死亡或意外,她就理所当然成了根源——在她十岁时,她的母亲瘫痪了,熬了不足五年,咽了气;她的一个姐姐,在国民党军队和八路军打仗时,不知怎么失踪了,再没有回来,不知是死是活——这些账全都算到了她的头上。她一生生了十个孩子,有三个没拉扯大,丈夫英年早逝,村里人也说都是她克的……
几十年过去了,难道说婆婆的“硬”劲还没有软化,克不了别人,就来找我的麻烦?这几年,我之所以不回易家店,就是不想见她,我惹不起躲得起。但我还是没有想到,婆婆显得如此迫不及待,刚到家就旧话重提,并不避讳我,不由得激起了我的性子,向她顶撞起来:“有你这样的吗?人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你还是十满的娘,天底下有逼着儿子离婚的娘吗?”
我的顶撞,婆婆和易十满都没有料到。易十满一时慌了神,不停地拿眼光扫我,让我住嘴。婆婆却不慌不忙,乜了我一眼,便接上了话头:“你说得也在理。可别忘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不能给易家生出孩子,这样的婚,毁也就毁了。”
婆婆满脑子旧俗旧礼,在村里还是有名的尖嘴利牙,无理也能争三分。我一时不知怎么回应婆婆,情急之下,就说:“现在都啥年代了,你……咋跟……”
我不敢把话说得太难听,没把话说完。婆婆却接上了:“俺个啥呀,是不是想说俺是个老不死的,跟老土陶一样?”
我说:“我没这么说,那是你自己说的。”
婆婆说:“不管俺死不死,但为了易家的千秋万世,这个婚,你们必须离。”
“你……”我决心要和婆婆彻底闹一闹,话刚出口,却被她挥手阻住了:“你不用再说了,你的心思俺知道,俺现在只想得到十满一句话。十满呀,你给娘说个明白话,这婚,你到底离不离?”
显然,婆婆的无理和荒谬,让易十满也产生了逆反,他向她甩起脸子:“我和秀莹过得好好的,离什么婚嘛。”
听了易十满的话,婆婆像是被枪弹击中了似的,一下子愣住了,端坐良久,没有言声,然后,慢慢站起身,面向不远处的墙壁而立,突然高声叫喊:“你们要是不离,今天,俺就死给你们看。”话出突然,猝不及防,还没等我和易十满反应过来,她已快速迈步,向前猛扑,“咚”的一声,一头撞在了墙上。
眼前的一幕,把我和易十满吓傻了,八姐、八姐夫以及他们的孩子也无限惊恐,从四下里围了过来,在一片慌乱中,大家寻找东西给婆婆止血,婆婆却像一只挨了刀的母鸡,扬起的手臂胡乱扑棱,不让任何人靠近,嘴里喊着:“让俺去死,去死。”这时,八姐上高中的儿子想起所学的知识来,惊叫起来:“千万不能破伤风呀,赶紧送姥娘去乡卫生院呀!”一句话提醒了大家,八姐夫冲到堂屋门前,一使劲,卸下一扇门板来,要把婆婆抱上门板。婆婆依旧扬着手臂,不让人靠近,并且动作更为过激,还抬起胳膊,把手抠进伤口里,用力撕扯。婆婆的举动着实吓着了易十满,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婆婆面前:“娘,放手呀,我答应你还不行吗。”
易十满的话,让我的心猛地一紧,像是被利器刺了一下。眼下的情势,我佯装没有听见,泪却流了出来。
婆婆听了易十满的话,终于安静了下来:“十满呀,秀莹呀,你们不要恨娘。娘已是八十岁的人了,这口气也喘不了几天了,我不能眼看着易家断根绝后呀。”婆婆说的话,没人听,八姐夫和易十满把她弄到门板上,抬起来就向乡卫生院跑,我和家人跟在后面,两公里多的路,没歇一口气。来到乡卫生院,婆婆被抬进了急救室,经过一番处理,被送进了病房,吊瓶挂上后,看婆婆已无大碍,我悄悄地走出了病房。
这时,易十满的那一跪,又浮现在我的眼前,同时,他答应婆婆的话也在我的耳边响起,深深地刺激着我,我关闭了手机,流着泪离开了乡卫生院。
3
在易窝店,除了婆婆命硬的说法外,村里人还普遍认为,她的性子也硬,凡事好强,通过她非逼着易十满和我离婚这件事,我认为村里人说得是对的。
婆婆的性子硬,最为强烈的,是表现在生孩子上。她十七岁出嫁,十八岁开始生孩子,到三十一岁,十三年间没停歇,生了九个孩子,其中有一胎是双胞胎。令她悲哀的是,她所生的这九个孩子,全是闺女。在她生下第四个闺女时,闲话就出来了,说她的地过于瘠劣,再好的种子播进去,也长不出壮苗来。村里人所说的“壯苗”,是指男孩。她心中不服,赌气放开了生,不信自己生不出男孩。可第九个孩子还是个闺女,当时,她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放声大哭起来,任谁都劝不住,直到把嗓子哭哑了,还在不停地抹泪。
此后,婆婆再也没能怀孕,那时,她已心灰意冷,不再想着生男孩的事了。四年后,她的身子又有了动静,她不敢抱有希望,也就不把怀孩子当回事,该干啥干啥,就在临盆那天傍晚,她还参加了村里组织的一个活动,学跳忠字舞,挺着个大肚子伸胳膊踢腿,就像一只肥胖的大鹅。回到家肚子就疼了起来,爬上床没一会,孩子就生了,却是个意外的收获,是个男孩。这一次她也哭了,喜极而泣。虽然说她夭折过三个孩子,却不想把夭折的孩子,排除在序列之外,她把这个男孩叫小十,取大号十满。易十满的降生,又激起了她的信心,她暗下决心,要为易家再生几个男孩。要不是八个月后,她丈夫在一次出河工时意外死亡,说不定她还真能再为易家添几个男丁。
易十满经常说,对他,婆婆不是养孩子,而是当着神来敬的,八岁了还满村追着给他喂奶,十二岁了还不让他单独睡,家中凡是可口的东西,全都进了他的肚子,所以,他发育良好。后来,电影《少林寺》上演,易十满受电影影响,爱上了武术,跟着村里的一个老兵,压腿、下腰、蹲马步,翻跟头、耍石锁,舞刀弄枪,把身体练得浑身都是疙瘩肉,且长了一个大高个。他十九岁那年,部队招兵时,接兵的人一眼就看上了他,动员他去当兵。对于他要去当兵这件事,婆婆坚决反对,“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更何况,婆婆已准备翻过年,给他成家娶媳妇。但部队让他充满幻想,那里的生活深深吸引了他,他和婆婆犟上了,别着劲去了部队。
易十满很快融入部队生活,训练刻苦,学习认真,身体素质好,在连队各项军事技能都拔着尖儿,一年后,就让他当了代理班长,一年后又入了党,四年兵当下来,转成了志愿兵。也就是转志愿兵的那一年,他获批回家乡探亲,长途客车行到一个偏僻山地,遇上了车匪打劫。探家时,他穿的是便装,起先并不想惹事,看着车匪打劫了几个老人和妇女,他装着没有看见,可是,车匪打劫后又生歹意,要把车上的两个姑娘劫下车,他实在看不下去了,才怒吼一声,上前阻止,于是遭到了车匪的围攻。四个车匪一时间没能把他控制住,有一个车匪被他打得眼睛青紫,鼻血直流,车匪急了,掏出了匕首,向他乱捅了一气后,跳车逃了。他身上共中了十二刀,有一刀刺破了脾脏,还有一刀刺在胸口上,只差几毫米就伤着心脏了,被送到医院后,得到了及时抢救,住了三个月的医院,才把伤养好,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部队出了一名见义勇为的英雄,对易十满的事迹自然进行了大力宣传,部队都对此进行了表彰、记功,在他身体恢复后,部队除了破格提干,还让他四处演讲。他来省城演讲时,市团委请他专门为中学生作了一场报告。那一年,我十七岁,是一名高三的学生,聆听了他的报告。说来,少女的心扉,就像是一朵欲放的花苞,是经不住撩拨的,和风、阳光、雨露,只要来那么一点点,就能怒放开来。那天,看到他阔步走到台上,我就莫名地慌乱起来,心跳的声音自己都能听见。他身材高大、硬朗,剑眉豹眼、直鼻阔口都是我心仪的,我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他没有开口,我就开始流泪,直到他把报告作完,泪水都没有止住。我的手绢、衣袖和衣服的前襟全部湿透。在同学和老师看来,我这是被英雄的事迹感动,其实,真实情况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爱上了他。受爱意驱使,当天晚上,我抱着一个大笔记本,大胆地敲开了他入住宾館的客房,冒失地请求他为我签了个名。然后,我又不辞辛苦,四处寻找刊有他英雄事迹的报纸,把关于他的报道全都剪下来,贴在他为我签名的笔记本上,于是,那个笔记本就成了我的一个精神寄依,以至于在随后的几年里,我拒绝恋爱,犯起单相思。
没有想到,后来我们竟然能在同一个单位工作。我没能考上大学,上的是高职,毕业后进了父母工作的油脂化工厂,当化验员。就在上班的第十天,我在下班时,碰到了易十满。对于这个日子,我记得十分清楚,因为那一天是我的生日。见到他时,他正走向自行车停放处,准备取车离开厂区。见到他,我严重失态:“你,你,真的是你?”数年过去,他早已把我忘了,对我的莫名询问,并不在意,只是对我笑了笑,骑车而去。他怎么会在油化厂?我开始打听他,很快就弄清楚了,他是刚分配到油脂厂的转业军人,他在部队是副营级干部,来到厂里担任保卫科科长,并且,他没有结婚,依旧单身一人。得到他还未婚配的消息,我高兴地流下泪来,从此,就像丢了魂似的,满脑子都是他清朗的面庞,魁伟的身影,我不能自持,有意无意老在他面前晃悠,想引起他的注意,可他碰到我只是笑笑,仅此而已。那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大河,并被卷进了一个漩涡中,如果不从漩涡中爬起来,我会死掉的。我不顾一切开始向他发起进攻,于是,在一日黄昏,我把他堵在了一棵老榆树下。那棵树长在厂子的休闲广场边上,据说已有百年树龄,枝繁叶茂。秋风吹来,树的枝叶沙沙作响,随着几枚黄叶的飘落,我直抒胸臆:“我要嫁给你。”他听了我的话,就像听到晴天响雷,愣在了那里,不明白这话从何缘起。
易十满的反应是在我的意料之中的,在他不知如何回应我时,我开始向他述说,从他当年来省城作报告时说起,一直说到我们在厂子里的再次见面。我的叙说没有放过一丁点细节,也没有遗漏任何情态,把他听得眼睛越睁越大,可以看得出,他以为这是在听一段传奇。当我说完,他依旧愣怔着,过了好久,才说出话来:“可是我并不认识你呀。”我从包里掏出那个大笔记本,递给了他。他将信将疑,接过笔记本翻看起来,没看几页,我发现,他的手开始颤抖,并且眼中有亮光在闪动。然后,他抬起头来,看了我一会说:“我比你大整整六岁……”我没等他把话说完:“对于爱情,年龄是问题吗?”就这样,我们的爱情只经历了播种期,跳过了漫长的生长期,直接收获,在他年满三十,我差两个月二十四岁时,结了婚。
头一次回易窝店见婆婆,尽管我极力想表现出贤惠,并强忍着臭味,为婆婆洗裹脚布,但并没有博得她太多好感。她主要是对我的身材不满意,说我腰细肚平,腚小胯窄,是一个不善生养的女人。她的话竟一语成谶,我果真一直没能怀上孩子。一开始,易十满和我都没有在意,时间长着呢,生养孩子只是早晚的事,结婚三年后,我还没有怀孩子的迹象,这才急了。随后,到医院做检查,成了我和易十满的例行,而每次检查,医生都说,我们俩都没有问题。问医生,身体没问题为啥就怀不上孩子?怎样才能怀上孩子?每次医生听了,就会满脸坏笑,说那就是你们自己的事了,别人是帮不上忙的。头几年,婆婆只是唠叨,并没有表现得太过激,在我们结婚十年还没有生养后,婆婆的态度大变,她认为,我已经30多岁,还不生可能没有希望了,正如她自己所说,为了易家的千秋万世,她开始动员易十满和我离婚。对于她的动员,或者说逼迫,我和易十满只当耳旁风,不予理睬,这才拖到了婆婆80岁的这年,2009年。
4
易十满在婆婆面前双腿一跪,深深地刺激了我。
要知道,当年我决定嫁给易十满,是遭到全家人强烈反对的。父母亲对于我们年龄的差距倒没说什么,他们反对我嫁给他,是因为他身上有那么多伤,脾脏还伤过,肯定是个短寿的人。父母亲说,我要真敢嫁给他,他们就和我断绝关系。母亲态度坚决,不放过任何机会,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时间劝导我,有一次做饭,她边劝我边剁一条鱼,分了神,把食指剁下一截来。但所有这一切,都没有使我动摇,我还是毅然决然地嫁给了他。父母亲说话算话,真有那么几年,和我断绝了一切联系。我和易十满的情感和婚姻,付出了鲜血和亲情割断的代价,照理说历久弥坚,是不可撼动的。谁知,易十满最终还是答应了婆婆,同意与我离婚,我的心就像一枚落在地上的鸡蛋,立即就碎了。
在飞往新疆时,我眼中始终噙着泪水,到了乌鲁木齐,从天上落到纷繁的人间,一个陌生地方的生疏不容我再哭天抹泪。泪水是不流了,心情却如当日的天空一样,被灰云笼罩着。我乘坐的飞往喀纳斯的航班,本来是中午一点半起飞,因为天气的原因,直到两点半才让旅客登机,三点起飞,到达喀纳斯机场已是下午四点多了。机场有专门驶向景区的大巴。我上了大巴,找座位刚坐下,呼啦啦上来一个十几人的旅游团,他们说话的口音一听便知是南方的游客,一个长相清秀的单眼皮导游招呼着他们。
大巴车启动后,导游开始了她的服务,用车载麦克风介绍起景区情况和旅游团的行程。导游对旅游团的人说,机场到景区的门户贾登峪将近40公里的路程,因为是山路,大巴车要跑一个多小时,到达贾登峪后,也就五点多快六点了,当天不能游玩,晚上就住在贾登峪。第二天早饭后,乘区间车直接到游客中心,先去图瓦人村落白哈巴,返回后中途换乘区间车,登观鱼台,从观鱼台上下来,午餐后去湖区坐游艇后,依次到鸭泽湖、神仙湾、月亮湾、卧龙湾、白桦林浏览,晚上还住在贾登峪,一天的行程也就结束了。第三天一早,去游禾木村,然后,送游客去机场,她的这次服务也就算结束了。
我对导游这个职业有偏见,我以为他们的热情是表面上的,笑容是强挤出来的,所说的话就像是录好的音,缺乏最基本的真诚,他们看上去笑容可掬,热情周到,都是被虚假包裹着的,他们之所以这样做,就是为了让游客去消费,他们好从中获利。这是我多年来形成的认识,所以,那个单眼皮导游说的话在我听来就是噪音,我扭头看着车窗外,刻意不看她不听她。
在乌鲁木齐,天空被灰云遮蔽得严严实实,可到了喀纳斯,却变了个天,天空湛蓝湛蓝的,如同被漂洗过一样。也有云,却不是连成一片,而是一坨一坨的,如棉若絮,静静地悬在空中,洁白异常,显得不真实。本来我的心情像一潭浑水,受蓝天白云的影响,也慢慢澄清了,眼里便有了风景。车驶进山中,一面紧贴着山体,一面十分开阔,我坐在靠开阔地带的窗下,远处巍然的大山在这里被分解了,山体并不显高大,山与山之间的草场,绿色退隐,呈现出大片大片的淡黄,使得流淌在其间的河流闪着水色亮光,十分显眼。河的两边点缀着白色毡房和成群牛羊,偶有牧民骑马缓行,山脉、河流、草原、毡房、牛羊的组合,形成了一种壮美。更为美不胜收的是山上生长的树木。树们同生一山,却色彩不一,有的金黄,有的橙红,有的暗紫,有的碧绿,七彩斑斓,像是用画笔精心绘制的一般。再往前行,车至峡谷之中,如临仙境。树木郁郁葱葱,层林尽染,河水如白练轻舞,辉天映日。亚洲唯一的“瑞士风光”地,名不虚传。
显然,途中的讲解是导游的服务项目,她不得不费着口舌。我只是刻意不去听她的讲解,但她所说的话是无法避听的,于是,我真切地听到了她所说的图瓦人贾登的故事。导游介绍说,喀纳斯有“四谜”,图瓦人之谜是其中之一。学者认为,图瓦人是成吉思汗西征时留下的部分老弱病残士兵的后裔;而一些年长的人却说,他们的祖先是五百年前从西伯利亚迁徙而来,与蒙古人没有关系。要说图瓦人与蒙古族无关,家家都敬成吉思汗的画像,他们最盛大的节日是敖包节和邹鲁节,传统服饰为蒙古长袍。要说图瓦人确是蒙古族分支,他们内部交流却使用一种特有的语言,并非蒙古语,也不住蒙古毡房,而是住一种木屋。木屋全部用木头合榫而建,下为方体,上为尖顶结构,有着浓郁的俄罗斯风格。种种谜团一直没有解开,图瓦人便显得十分神秘。
图瓦人之谜吸引了我,我本来扭头看着车窗外,现在回过头来,认真听了起来。导游继续介绍,在图瓦人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个人物,名叫贾登。传说,贾登是一个猎人,长年孤身一人在大山里狩猎,他本领高强,捕猎无数,却很少有人见过他。他除了是捕猎能手外,还是一个极富爱心的人,他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将猎物放在贫苦牧人的房前,然后悄然离去。這样过了五十多年,有一天,牧人们发现房前没有猎物,如此一连数天,大家预感到贾登可能出事了,便分头寻找,最后,在一个山洞里发现了他,但他早已死去。人们把他抬到了一个美丽肥沃的地方安葬,并在坟墓上建了一个木屋,年年祭祀,感念他的恩情。贾登峪的意思就是贾登的房子……
别的游客都提前预订了客房,到达贾登峪后,在导游的带领下分散而去,只有我一人孤零零地站在停车场,与排列整齐的大小车辆为伴,眼望四下里各种欧式风格的宾馆旅店,却不知去往何处。北疆山区已经寒冷,我有所准备,尽管穿着羊绒衣,还套着带抓绒的冲锋衣,还是感觉到了阵阵寒意。此情此景,让我对婆婆的憎恨又增加了几分,要不是她非让易十满回老家,此时,易十满应当是陪在我身边的。就算是回了老家,她不旧话重提,并以死相逼,我也不会一个人跑到这远在天边的地方来。想到这些,泪就忍不住,我边拭泪水边找客房,问了六家旅店才落实了住处。到了晚饭时间,我没有一点胃口,又不愿在客房里窝着,便出了客房,向一个高坡走去。来到坡顶,看到坡底有一处建有几座木屋,不由得想起那个单眼皮导游介绍的图瓦人来,他们不论是蒙古后裔,还是从西伯利亚迁徙而来,他们都不是本地土著,能安然在这偏远的大山里定居,生息繁衍数百年,一定是看中了这里清幽静寂,凡俗远离,红尘不染。还有那个贾登,隐居山谷,狩猎林间,扶弱助困,抚慰苍生,定然是神仙降临,济世赐福。我想,我要是出生在图瓦人家,肯定不会有眼下这些无尽烦恼。
“哦呵,呵呵呵……”正当我沉浸于图瓦人的理想世界时,这时,一阵雄浑嘹亮的叫喊声传来,我循声望去,不由得惊住了,夕阳正往山中落去,万道霞光铺满了半个天宇,山河全被染成了橙红。我看到,在彩霞的辉映下,烂漫的山花开得正艳,姹紫嫣红,从夕阳处铺陈过来,形成了一条鲜花大道,有人身披彩霞在花道上策马奔驰,仿佛从天而降。骑手快马从我眼前奔过时,我下意识地失声高叫:“贾登……”其他的骑手对我的叫喊不理不睬,只有一位骑着棕红色大马的人勒住了马,马被突然阻停,前蹄高高扬起,咴咴嘶鸣。马稳住后,我看清了骑手,他长了一张国字脸,颧骨略突,眼窝微陷,鼻梁挺直,棱角分明,像是用刀精心雕刻出来的,透出英气。他问我:“你喊什么刚才?”
“贾登,贾登。”我依旧这样喊着,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回答他。
他说:“我不叫贾登。我叫阔别斯。”
“阔别斯?”正当我回味这个名字时,他突然问我:“上观鱼台骑马去吗?”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不知如何回答。过了一会,他见我不作回答,马头一掉,顺手一鞭,棕红色的马放开四蹄,奔了出去,追赶已跑远的同伴去了。我望着它渐渐奔远,直到看不到踪影了,才收回目光,回过头来才发现那片怒放的花海不复存在了,我笑了笑,心想,刚才一定是产生了幻觉……
5
因我是一人独行,少了旅游团的婆婆妈妈,第二天一大早,我就乘坐第一班区间车来到游客中心,到达时,那里还没有形成人流。下车后,我向服务大厅走时,突然看到昨天傍晚见到的那位骑手——阔别斯,他正穿梭在稀疏的游客中,询问着什么。他跃马奔驰的英武豪气,已镌刻在我的脑海深处,见到他,我像见到亲人似的,异常激动,小跑到他面前,忙不迭叫道:“阔别斯。阔别斯。”迎接我呼喊的是他满脸的疑惑:“我,你认识?”我兴奋地说:“当然认识。昨天傍晚在贾登峪,咱们见过面。”“是吗?”阔别斯似乎对我们头一天的邂逅并不在意,也没有接我的话,只是再次问我:“上观鱼台骑马去吗?”
昨天傍晚,这句话就让我产生了好奇,回到旅馆,我向服务员进行了咨询,弄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并了解了喀纳斯的景点以及游玩的线路。观鱼台原叫观鱼亭,始建于1987年,由于建筑形体和结构与亭不甚相符,2007年,景区邀请园林建筑景观设计师,重新设计了这一建筑,两年后建成,又请著名文化学者为其题写了牌匾,由此提升了喀纳斯的文化品位,于是,观鱼台便成了景区内最著名的景点,登上观鱼台,放眼远望,能把湖区全景尽收眼底,是赏湖观景的最好去处。游客去观鱼台,一般都是乘区间车,但骑马去观鱼台,也是一种游览选择,此项目由当地人来经营。选择骑马去观鱼台,途中还可以与森林花草亲密接触,别有一番情趣。
于一个陌生的地方,在很短的时间里,和一个人两次相见,我认为这是缘分所致,心理上就和阔别斯有了亲近感,当他再次问我要不要骑马上观鱼台时,我当即决定放弃乘坐区间车,随他骑马去观鱼台。见我答应了,揽到了生意,阔别斯笑起来,显得十分高兴,领着我离去。没走多远,就看到一个马棚,棚里拴着好几匹马,阔别斯的那匹棕红色的马昂首立于其中,威风凛凛。阔别斯领着我来到马棚,见一大早就有了生意,引得在棚中等待的伙伴们的羡慕,我看到,在和别人交谈中,他脸上露出自豪的神情。阔别斯询问了我的一些情况,听说我从来没有骑过马,便决定,我骑一匹马他也骑一匹马,由他在前方牵引我骑的马上景点。随后,他给我说了一些注意事项后,要我骑上那匹棕红色的马。我把脚套进马镫中,可怎么也使不上劲,连跳了几次,也没能骑到马背上。我的生疏与笨拙,让旁边观看的人嬉笑起来,我扭头向阔别斯求援,他便伸出手来,一手扶住我的腰,一手端着我的屁股,一使劲把我送到了马背。这本是顺理成章的事,可当阔别斯的手接触到我的身体,还是让我感到了羞涩,心里慌乱起来,像是有一股暖风吹过,如池塘起了涟漪。这种反应是极短暂的,当我坐在马背,羞涩立即被恐惧所替代,对我来说,只身骑马就像是身处悬崖,我失声尖叫起来,身子一歪,滚下了马背。这种情形,让阔别斯不得不重新调整方案,决定与我同骑一匹马,我骑在马鞍上,他骑在鞍后的马背上,由他掌握缰绳驱马前行。可是这样依旧不行,眼前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我还是头晕脑涨,心虚气短,再次尖叫起来。于是,方案不得不再次进行了调整,改为他在前我在后,这样,我就可以搂着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背上,闭上眼,就不用害怕了。这样,我们才顺利地上了路。
我们骑着棕红色的骏马,走过了一座石桥,又在柏油路边走了一段路,走上了一个缓坡草地。因为害怕,我紧紧地贴在阔别斯身上,我感觉,他的背成了一片丰茂的草地,心中的涟漪无边漾起。骑行了一会,我的恐惧渐渐消散,睁开眼来,看到我们行走的这个坡地,本是没有路的,一定是骑马上观鱼台都走这个路线,便形成了一条“路”。“路”的右方,是一片片树木,红黄青绿,煞是好看,这时我产生了一个想法,离开草地,从林中行走,这样既能到达观鱼台,也可以领略林中风景。想法一出,我便向阔别斯提了出来:“阔别斯,咱们从树林中走吧。”
“不行这个,不行这个。”阔别斯断然拒绝了我。
自昨晚与阔别斯相遇,我就感觉到了,他说话与众不同,但一直没有想明白,他说的话有什么异于他人的地方,这时,我突然醒悟,他说的话大多都是倒装句。我没有想到会遭到拒绝,急着问:“为啥不行?”
阔别斯说:“上观鱼台骑马去,景区规划好的线路,改变不能。”
我不死心:“我可以多给钱。”
阔别斯说:“问题不是钱。景区还有规定,旅客擅自进入林区不允许,怕不安全。”
看来,阔别斯并不是有意拒绝我,而是在严守景区规定。我明白了,規定就像是一个绳扣儿,可紧可松,我便抱着他的腰来回拉锯,发起嗲来:“不嘛,我要从树林里走嘛。”
阔别斯吓唬我:“乱动不要,惊了马小心,摔下去你。”
阔别斯的话提醒了我,故作生气,松开抱住他的手,装着要跳下马:“不从树林里走,我就不去观鱼台了。”
也许是为了我的安全,也许是不想坏了自己生意,阔别斯没再说话,轻拉一下缰绳,马向林中走去。林中的每一棵树都笔直高大,参天入云,林中的草因为没遭到践踏,长得有齐腰深,虽然已经枯黄,但依旧能感受到无限生机。行在林中,我的思想非常活跃,想象着蓝天白云下,高大的树木被茂草簇拥,骏马载着一对男女缓步而行,这分明就是一幅画,简直就是童话里的情景。想到这些,我不由激动得大声呼喊起来。这时,有两只野雉受到惊吓,突然从马蹄下跃起,扑棱棱穿林飞去,马受了惊,惊嘶一声,马蹄高高跃起。事发突然,阔别斯没有稳住马,我从马背上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从坡地上滚了下去,要不是有一棵松树阻挡,我会像一个皮球,滚得更远。
我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吓住了阔别斯,他一跃身,从马背跳下来,快步走到我跟前,连声问:“没事吧你?没有事吧你?”边问边伸出手,要拉我起来。我欲站起来,可右脚动弹不得,脚踝处钻心地疼。我想哭:“我站不起来了,是不是我的脚摔断了?”听我这样说,阔别斯手中的马鞭落到地上,他随即跪下,把我的鞋脱下来,看来伤得不轻,就在这短短的时间内,我的右脚已经开始肿胀。阔别斯仿佛很有经验,他抱着我的右脚左看右看,并轻轻地来回按捏着,尽管他用力很小,但他每捏一下,疼痛还是直往心里钻,我坚持不住,整条腿不停地颤抖着,脸上沁出了汗珠。阔别斯按捏了一会,也不说话,伸手把我抱了起来,放到马背上,他也飞身一跃,上了马,喝了一声,马向山下而去。我咬着牙忍着疼痛,任由阔别斯策马前行,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马停了下来,我们来到了一座木屋前。
6
木屋的墙体和顶盖用圆木建成,看上去有些笨拙,屋顶用木板搭了个尖顶,使得线条有了变化,不显得死板。木屋有些年头了,整座屋子呈暗灰色,就像是席地卧着的一头反刍的老水牛。木屋只有孤零零的一座,青草四下漫开,连接着远方的一个村庄,再远处,是起伏的群山。屋前生长着两棵白桦树,树叶像是用黄金锻造过似的,满树金黄,闪着光亮。木屋并没有上锁,阔别斯把我抱进屋里。屋子从中间分隔出两间,外间堆放着一些杂物和灶上用具,靠北窗处打了一个木炕,旁边有一个铁皮火炉,炉中微火轻燃,屋里温暖如春。里间整个房间是一个大通木炕,炕上铺着毯子,炕角摞着几床被子,炕中央置一个条几,四周的墙上挂满了毯子及各式毛皮,五颜六色,屋的正中央还挂着一幅线绣的成吉思汗像。
直到阔别斯把我抱进屋子的里间,我还不知道他这是要干什么。我的脚伤了,应该送我去医院才对,我心中着急,问他的话便带了怒气:“快把我送医院呀,你把我带到这干啥?”听说让他送我去医院,他脸色起了变化,神情中带着浓浓的愧疚和隐约的难为情。他一直不说话,我就一直盯着他,从他的脸色上,我揣摩出了他的心思。喀纳斯景色秀美,总归偏远,这里是不会有医院的,就算乡上有卫生院,条件也有限,而离景区最近的正规医院在布尔津,有一百多公里的路程,要是把我送到布尔津,他的生意就会耽搁。他一定处在了两难的境地。
过了好一会,阔别斯才开口:“问题不大你的脚,错骨了只是,复正后消了肿,就好了。”
我明白阔别斯说的“错骨”是什么意思,是指骨节错位了。如果是这样,确如他所说,只要骨节复位,不会有大碍。我心中疑惑重重:“你凭什么这样说?”
阔别斯说:“在喀纳斯,我们图瓦人生活了几百年,非常强的生存能力有,知道一般的灾病,你的这个情况,医院不用上。”他停了停,继续说:“相信我,你的伤我可以治。”
我还是对他表示懷疑:“你能行吗?”
这时,阔别斯让我在木炕沿上躺下,他把我的右脚抱在怀里,说:“忍着点你。”然后,一手抵着我的脚脖子,一手握着我的脚,轻轻地晃动着。看来他有十足的把握,我就不再抗拒,咬牙忍着疼,由着他给我“治疗”。他如此晃动了一会,突然把我的脚猛地一拉,又用力一推一拧,只听“咔吧”一声脆脆地传出。我受不了,尖声高叫,一下子坐了起来:“我的妈呀——”
这时,阔别斯松开我的脚,站起身来,向我笑笑:“好了。”
“好了?”疼痛依旧,我将信将疑。
阔别斯看出了我的怀疑,说:“动一动你的脚,不太疼了是不是?”我听从他的话,试着晃动了一下脚,果然可以活动了,疼痛感也减轻了许多,这才信了他:“没想到你还会治病。”他没有顺着我说:“骨头复正了,还要一段时间才能消肿。这段时间,你走路不行,不着急的话你,在这里把伤养好,可以再回。”我看了一下我的右脚,此时肿得更厉害了,和一个充分发酵的面团并无二致,像是上面抹了一层按摩油,亮晶晶的。我心中一阵阵发酸,泪在眼里打转:“脚肿成这个样子,路都走不成,不在这又能到哪去?”听了我的话,他转身出了门,我从窗户望出去,见他上了马,跑走了。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他返回木屋,搬来一个大纸箱,放在了里间的炕沿上,又从箱子里面拿出几个馕,还有榨菜、肉罐头,以及两瓶白酒。我明白,他是在为我长时间住在这里做准备,我也不言声,看着他忙活着。他把这些东西放在那个条几上后,到外间拿起钢精壶,装满水放在火炉上,又捅了捅炉子,让火燃烧起来,很显然,他这是要把水烧开。做完这些事后,他启开了一瓶白酒,倒到一个小碗里,把酒点燃,再次把我的伤脚抱起来,开始蘸着燃烧的酒,为我擦洗受伤的脚,他说这样可以活血化瘀,对消肿有好处。
我们俩相对而坐,阔别斯前倾着身子,我们俩之间,也就一尺多的距离,我可以清晰地观察到他的面容,他的下巴和上唇青黑一片,看来他的胡须很重,刮了也难以有效遮掩。他的那双手似乎与胳膊不成比例,超大。我近距离看过的男人的手,只有易十满的。易十满也人高马大,手也不算小,但和阔别斯的手比起来,只能算是缩小版的。这双大手在不久前,是拤过我的腰捧过我的臀的,难怪他没有费力就轻易地把我托到了马背上。想到这些,我的脸不由得微微发热。他为我擦洗得十分认真,手迅速地在着火的酒碗里捞一下,顺势在我脚上揉起来,因为速度快,酒落到我的脚上,还在燃烧,但并不灼烫,微热而已,于是,脚上的热和脸上的热,迅速向全身传去,以至于心也滚烫起来,一时间竟然忘记了疼痛。
那一刻,我的心思不在脚上,酒碗里的火熄了,我都没有察觉。阔别斯为我擦洗完,松开我的脚,我的心思归于现实,疼痛又回到身上,我下意识地“哎哟”了一声,他急忙问我咋了,我的脸又一热,说没事。看我确实没事,他站起身来收拾,说:“没事我就到游客中心去了,饿了,你就吃些东西,晚上我再过来。”不等我回话,他又出了门,上马而去。
我不知道我的脚啥时才能消肿可以走路,有一点是明白的,假期之内,我肯定是回不了单位了,就想着给领导打个电话,请几天假。于是我从包里拿出手机,未接电话像一群闻到饵香的小鱼,纷纷浮出水来,除了少量朋友的电话,绝大多数都是易十满打的。易十满的未接电话,又让我想起血流满面的婆婆,一咬牙不再查看,顺手拨通了我的直接领导——化验室主任的手机,告诉她我出外旅游了,不慎伤了脚,一时半会可能回不去,上不了班,想请几天假。主任应允了我的假,告诉我,易十满曾去问过她,打听我给没给她打过电话。说了这个情况后,主任问我到底跑哪去了,咋连易十满都不知道我的去向。我不想透露我更多的信息,向主任编了几句瞎话,把手机再次关闭。
阔别斯是在傍晚回来的,带回了一壶牛奶,一条煮熟的羊腿,一进屋就忙着烧奶茶剔羊肉。我脚疼,心思重,不想吃东西,他拿来的那些吃食,我动都没动。在奶茶烧好飘出浓郁的香味时,我才感到饿了,就和阔别斯一起就着奶茶吃了一块馕和几块煮肉。吃饱后,阔别斯在火炉上放上铁锅,盛上水,又往锅里放了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干草,烧沸后,又煮了一会,倒在了一个盆中,端到我面前,让我泡脚。这肯定也是对消肿有益,我没有多问,就把脚放到盆里泡起来,等水落了热,阔别斯为我擦干脚,又用燃浇的白酒为我擦洗了一遍,等把这些事做完,天已黑透了,阔别斯把屋里的东西归置归置,对我说:“休息吧你。”拉开门就要走。
“你这是要到哪去?”我问。
“我睡觉去别处。”阔别斯答。
阔别斯这是要让我一个人住在这间木屋里,我不由得着急起来:“你走了,我咋办呀?我人生地不熟的,一个人在这里……”听了我的话,他停下脚步,站着一动不动,似乎是在思考,过了一会,他把门关上了,也不说话,到里间炕角处抱了一床被子,为我熄了灯,到外间去了。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阔别斯每天都早出晚归,而在每天出门和归来时,都要帮我用药水泡脚、用燃烧的白酒擦洗。每次他为我泡脚和擦洗,我都会胡思乱想。在他的精心护理下,我的脚在伤后的第五天开始消肿。
我记得十分清楚,我的脚是在伤后的第十五天完全好了,因为那一天,我尝试着为阔别斯整理木屋,我把胡乱堆放的杂物重新归置了一下,把所有的炊具全部进行了清洗,还在两间屋的地上洒上水,认真地清扫了一遍。我是在午后开始干这些事的,干完已是半下午了。而干了这么多活,来回地走动,我的脚却一点也没有感到劳累和疼痛。为了证明我的脚完全好了,我还做了几个原地起跳的动作,同样没啥事,于是我决定,明天就离开喀纳斯。我已经出来太久了。
不知怎的,一想到要离开,我的心就变成了一只飞向天空的气球,悬了起来,魂不守舍。这种感觉我是深有体会的,当年,听易十满的报告,心就一直悬着,直到贸然敲开他的房门,让他签了名,心还没能归到原位。和易十满在油化厂首次见面,因为是无意碰见,心悬得更厉害,导致严重失态。新婚之夜,当闹洞房的人散去,我的心又漂浮起来,整个晚上都没有落下……我再明白不过了,这种心的悬置,是因为情因为爱。可在这间木屋里,情景不对,缺少对象,怎么这会儿也会悬置?难道是为了他——阔别斯?我和阔别斯素昧平生,仅仅是人生中的一次巧遇,为此心悬,显得缺乏缘由。在我想来,如果我此时是一团火,阔别斯从意识里冒出,一定会幻化成一盆水,把火烧灭。糟糕的是,情况恰恰相反,当想到阔别斯,我的心境不但没有平静下来,反而悬得更高了。我无法抚平慌乱,便扭头从窗子向外望去,想用辽阔的天地来冲淡心绪。也就是在望向窗外的一瞬间,我再次看到了初到喀纳斯在贾登峪见到的那种景象,夕阳正往山中落去,万道霞光铺满了半个天宇,山河全被染成了橙红,在彩霞的辉映下,烂漫的山花开得正艳,姹紫嫣红,从夕阳处铺陈过来,形成了一条鲜花大道。与在贾登峪见到的景象不同的是,上次是一群人策马奔驰,而这次只有一人身披彩霞,在花道上策马奔驰,仿佛从天而降。此景让我激动万分,流下泪来。
没等我回过神来,骑马人已进到木屋中,“贾登——”分明是阔别斯回来了,不知为啥,我又把他喊成了贾登,我似乎被一种力量牵引着,身不由己,身子软了,不由自主地倒在了他的怀中……
7
从乌鲁木齐飞往省城,我坐的是夜航的飞机。到达省城才半夜,乘坐机场大巴回到市区,天还没亮。回家时,走到楼道里,我突然犹豫了。当时,我不辞而别,并一直关闭手机,是带着气走的,而婆婆逼着易十满和我离婚,他只是就势一跪,并没有形成事实,说到底,他没有太大的过错。近二十天,我音信全无,现在,我不知道如何面对易十满。我心想,他也一定不知如何面对我。家我不能不回,就蹑着手脚走路、开门,悄无声息地进屋,放下包,换了鞋,轻轻推开了卧室的门。
现在的城市已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黑夜了,四处闪烁的霓虹,彻夜通明的路灯,小区的照明灯,让城市的夜晚变得如同白昼一般。灯光映进卧室,使得屋中并不黑暗,一切都清晰可辨。推开门,我向床上扫了一眼,一下子惊呆了,我看到,易十满的身边睡着一个女人。
我全身的血液全都涌到头上,眼前一黑,要跌倒,赶紧扶住门框,顺手把灯拉亮了。床上两人见电灯兀自发亮,吓得倏然坐起,惊恐万状地看着灯光下怒目圆睁的我,眼中充满疑惑。那个女人穿着一个劣质短背心,鼓胀的半个奶子暴露无遗,就像掩在叶子后面的硕大葫芦。我被气昏了头,冲到梳妆台前,操起椅子向女人横扫过去,她尖叫一声,抱着头躲闪,椅子砸中了了床头柜上的台灯,台灯落到地上,玻璃罩子哗啦一声摔得粉碎。这时,易十满回过神来,跳下床抱住我,说话声带着哭腔:“秀莹,你听我解释……”
这女子叫花鹊,算是婆婆娘家的远房亲,管婆婆叫姨。花鹊是一个早产儿,她娘怀她怀到七个月时,一次去公社赶集,碰到两拨穿港衫、喇叭裤的人打群架,冲撞了她娘,破了羊水,送到卫生院就生了。人说七活八不活,她虽说早产了两个多月,竟然拉扯活了,一切都算正常,没看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后来渐渐长大,人们发现她的嘴轴,整天也没两句话,就像个哑巴;再大一点,又发现她还是一根筋认死理。在十六岁那年,公社早已变成了乡,阳历七月一日,乡上举办庆祝香港回归活动,学校放假,那天她说要到乡上瞅热闹,她娘没有同意,说地里的活正紧,要她下地帮着干活,由此惹着了她,犯起了犟,不让去乡里就哪也不去,学也不上了,不吃不喝,在家中门前呆坐了两天两宿,不挪窝,吓着了她娘,问她咋样才能不犟,她终于说话了,除非家中买个电视机。她闹着爹娘买电视机已有一些时日,爹娘都没有同意,现在她犯犟再次提出,爹娘不敢再违她心意,买回了一台电视机,这才开始吃喝,背上书包去上学。花鹊的这种性格自然不受人待见,长大后影响了婚事,人到二十二岁还没有说上婆家,把她娘急得嘴上老生燎泡。她娘不甘心闺女嫁不出去,是年七巧节,带着她到寺庙里去上香,求菩萨保佑,赐她个姻缘。来到寺庙山门口,见有一个社火团在表演,吸引了她,挤在人堆中观看,她娘催她上山入寺敬香,她不情愿,说想多看一会,她娘知道她认准了的事就拗不过来,于是不理她,自己上山上香去了,等把几个大殿全都走遍,给所有的菩萨神圣全都上了香,磕了头,时间过去了三个多钟头,这才想起她来,急忙下山来找,却不见她的踪影。她娘不由得急起来,扯开嗓子乱喊,四下里找了一个多钟头,她才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也就是这一次出了大乱子,两个月后,她娘发现。她身上怀上了娃儿,气得爹娘要发疯,夜里用一根粗壮的荆条打她,让她说出个原委来。尽管被打得皮开肉绽,她却从头至尾一言不发。野种自是不能留,她娘便带着她去堕胎,为了隐瞒,自然不能去乡里县里,她娘就把她带到市里的医院去了。她进手术室时间并不长,出来时身后跟着一位穿浅蓝色大褂的护士,和她一起走到她娘跟前,护士摘下口罩,叫了她娘一声婶,说花鹊的手术很顺利,用不着担心。这个护士竟然是村中黄六娃的大闺女,她娘见遇到了熟人,鼻子一酸,放声大哭起来。未婚怀孕的事传开来,花鹊就更难嫁了,这不,一拖就拖到快三十岁,婚姻还像一棵处在隆冬的树,看不到要冒芽的迹象。
婆婆撞墙受伤住进了乡卫生院,缝了针消了炎就没多大事了,她又怕多花钱,只在卫生院住了三天,就闹着要回家。当天办齐了出院手续,回到家已是后晌,前脚进门,后脚就跟进了花鹊父女俩。有人来走亲戚,婆婆一时忘了烦恼和疼痛,顯得非常高兴,嘱咐八姐赶紧下厨做饭,还破天荒地让八姐的儿子喊空闹来陪酒。空闹来后,婆婆对空闹说,易十满在城里工作,回趟家不易,又来了亲戚,让空闹好好陪陪,还激空闹说,一天到晚咋咋呼呼说能喝酒,看他有没有本事把易十满喝醉。空闹见弱奶奶小看他的酒量,拍了下胸口,说要是不把十叔放翻,从此他就倒着走路,就怕弱奶奶家没有那么多酒。因为有婆婆的怂恿,在酒桌上空闹大展身手,先是大家一起喝,接着挨个碰杯,然后又要和易十满喝三、六、九,就是依次碰三杯、六杯、九杯。“六”还没喝完,易十满就趴在桌子上起不来了……
后来易十满才知晓,婆婆如此做是用了心计的。易十满在婆婆面前跪下答应了她,我又愤然不辞而别,让她觉得已大功告成,寻思着我和易十满离婚已成定局,便不想耽搁时间,开始为易十满踅摸能生养的女人,她没费多少心思就想起了花鹊。在她想来,花鹊不知在外和什么男人鬼混了一下,便能受孕怀上孩子,一定也像她一样是个极能生养的女人。这是一个破过身的老闺女,能让她嫁到城里,对她来说,一定是天上掉了馅饼。在这种想法的促使下,婆婆便设法把她住院的消息透露给了花鹊爹。花鹊爹得到消息后,也只是出于礼节,提着两篮果子到医院看望婆婆。花鹊爹来后,婆婆把家人全都支出去,和花鹊爹单独说话,透露出想把花鹊和易十满凑成一对的想法。花鹊爹为闺女嫁不出去愁了多年,听婆婆这么一说,喜昏了头,并没有过多考虑易十满只是答应和我离婚,还没有真的离,就点头同意了。婆婆抱孙子的心过于急切,寻思易十满既然要和我离婚,就不用再耗日子了,便和花鹊爹商量起来,定下一个计谋,这才有了鼓捣着空闹灌醉易十满这一出。
酒喝完,夜深了,把易十满抬到西屋睡下,空闹走后,婆婆和花鹊爹连哄带骗,让花鹊钻进了易十满的被窝。第二日早晨醒来,易十满见自己身边睡着花鹊,立即就想明白是咋回事了,气冲斗牛,愤然离去。花鹊却不干了,说不能让易十满白白睡了,不依不饶追到了省城,赖上了易十满。花鹊追到家里来,赶也赶不走,易十满也没有办法。家中有两间卧室,本可以一人睡一张床,可到了夜里,易十满睡哪张床,花鹊就上哪张床,他死活不让她上他的床,把她再次惹恼。花鹊从包里拿出一瓶农药来,说她已被他睡过了,是他的女人了,现在他不和她睡,她就死给他看。她拧开瓶盖就要喝,吓得他腿发软,赶紧夺了药瓶,只能随了她。每夜睡觉,他都是和衣而眠,十来天了,没睡一个好觉……
易十满死死地抱着我,早已是泪流满面,他对我说:“秀莹,那天我喝醉了,晚上我做了什么,我想不起来。但花鹊追到家里来,我对天起誓,我没有动过她一指头……”
“你就骗鬼去吧,和一个女人睡在同一张床上,你还能……”这时,我已冷静了许多,晃晃身子:“你放开我。”易十满还是不松手,我扯着嗓子尖声高喊:“你——放——开——我——”
我这一声怒吼,迫使易十满松开了手,花鹊以为我还要打她,抱着头躲到屋墙角。我没有再去打她,而是钻进了书房里,顶上门,找出纸笔,起草离婚协议。那个时候,我满脑子糨糊,还流着泪,写得很不顺畅,要不就是纸张被泪水打湿,要不就是前言不搭后语,错字连篇,我撕了半沓信笺,在天放亮时才把协议写好。我打开门,把协议书扔在易十满脸上,说:“签吧,也好遂了你娘的愿,你呀,就和这个傻女人过吧。”
在我写离婚协议时,易十满一直在客厅抽烟。他本来是不抽烟的,家中备的烟是用来招待客人的,我走出书房,看到客厅被烟雾笼罩着,像个砖窑。在这段时间,他抽烟是为了帮助思考,看来事情已经想明白了,意识到这个家保不住了,他哭丧着脸拾起协议,在上面把字签了。
8
易十满早已不在油化厂工作了,八年前,他就调到市开发区武装部任副部长。我们离了婚,房产本来有他一半,他却不要,只把自己的衣物拿走,净身出了家门。他离家后,在外租了房子,具体住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从此两人成为陌路。
我是在离婚后一个多月得知自己怀孕的。那一段时间,我老是犯恶心,总想呕吐。结婚十五年,都没能怀孕,缺乏这方面的知识,更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以为是吃了什么不洁净的东西,就没有太在意。有一日,不想自己做饭,下班后去了父母家。吃饭时,我又要吐,跑到卫生间干呕了好一阵子,这事引起了我妈的关注,问了我呕吐的频次,口味的变化喜好,还问了我月经的情况,听后满脸喜色,对我说:“傻闺女,你这可能是怀孕了呀。”我不相信我妈的话,结婚十多年,我都没能怀孕,现在离婚了,反而怀上了,这话是怎么说的。我妈生有四个孩子,有着丰富的生养经验,容不得我怀疑。她非常主动,当即就拉我去了医院做检查。那时天已黑了,来到一家妇科医院说要做孕检,让那个准备休息的医生很不高兴,嘟嘟囔囔说做检查白天不来,夜里来,不是自找麻烦嘛。医生说归说,还是给我做了检查,结果如我妈所说,我真的怀孕了。
十月份,我离开了易十满近二十天,此前也有近一个月我们俩没有在一起过,这个孩子肯定不是易十满的,只能是那个图瓦人阔别斯的。想到这些,我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怀孕七个月时,我请了假不再上班,待在家中,专心孕育肚中的孩子。我是高龄孕妇,这个孩子得来不易,我不想出任何差错。五月是一个美好的季节,阳光照进屋里,让人感到十分温暖。透过打开的窗子,可以看到小区碧绿的草坪,在楼下鲜花盛开的小花坛处,隐隐约约传来蜜蜂嗡嗡的欢唱,丁香花和郁金香的芬芳,随着微风飘到屋里,沁人肺腑。正当我醉情于小区的景色时,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会是谁?离婚后,这个屋里只有我一个人,偶有女伴到来,也都是在傍晚和夜里,这大白天的,谁会来?我离开窗子,走到门前,问了一声:“谁呀?”
敲门声依旧,却没人回答我。
我只好把门打开,抬眼一看,见易十满站在门边。我疑惑:“你怎么来了?问你也不应一声?”
易十满说:“我怕我答应了你,你不给我开门。是这样,我们武装部要填一个干部登记表,需要附上荣誉证明,我在部队的一个立功证书却找不到,我想著是不是我没有带走,想回来找找。”
我侧过身,让易十满进屋,他进到屋里,突然发现了我的异样,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才道:“你,你,你这是……”
我面无表情:“七个多月了。”
我说出月份来,是想告诉易十满,这个孩子与他无关。他却没有理解我的用意,高兴地跳了起来,连声说:“好,好,好,我们易家终于有后了。”
我在心里冷笑了一下,说:“你自己找吧。”说完转身到客厅,不再理睬他。他并没有去找立功证书,而是站着发愣。过了一会,他缓步走到我跟前,对我说:“秀莹,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看,看,看在孩子的分上,咱,咱们复婚吧。”
我沉着脸不理易十满。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历来心高气傲的他,一下子跪在了我的面前:“求求你了,秀莹……”
我慌了神,说:“你这是干啥?起来,快起来,这像什么样子。”
易十满说:“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
我狠着心说:“那你就跪着吧。我不想因为情绪,影响孩子的发育。”说完,向门口走去,要离开。
见我要走,他站了起来,也不再寻找立功证书,拉开门走了。
五天之后,晌午头上,我正准备做点吃的,突然手机铃声响起,我拿起来看,是易十满打来的。我有心不接,电话却响个不停,想了想,最后还是接了,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妈妈走了……”
易十满看到我怀孕之后,第二天就回了一趟易窝店,不为别的,就是想把我怀孕的事告诉婆婆。他到家时,婆婆正指导着花鹊在打做鞋的布壳子。那次,经我一闹,花鹊灰溜溜地返回了老家,婆婆得知情况后,气得浑身哆嗦,说要领着花鹊再次进城,还没有动身,就传来了易十满和我离婚的消息,又听说易十满离婚后,在外租房住,并且是和别人合租的,思量着没地方落脚,才放弃了来省城的念头。去省城的计划泡了汤,婆婆并不沮丧,反而高兴起来,她对花鹊说,十满既然离了婚,就等于给你腾了位置,他现在和别人一起租房,只是在闹别扭,等等吧,早晚他和你都要成为一家人。婆婆和花鹊爹商量,说她已认下了这个媳妇,花鹊不用回娘家了,就住在易窝店,她把她当成真正的媳妇看。花鹊爹妈也得知了易十满离婚的事,看到事情有了望头,巴不得呢,自然不会反对,这样,花鹊就和婆婆住在了一起。
易十满进门后,见花鹊在屋里,不想当着花鹊的面说事,就扯着婆婆的袖子,把她拉到院子里,给她说了我怀孕的事。婆婆听后,一下子惊呆了,那时她的脑子一定快速旋转,像一个被连鞭抽打的陀螺,她以死相逼让易十满和我离婚,没成想我是“带着身子”走的。离婚只是为了易家能有个后,这不是弄巧成拙吗?现在离都离了,那孩子能算易十满的吗,如果我不让孩子认易十满,那可咋办哟……婆婆一着急,心中立即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一口气没倒上来,眼前一黑栽倒在了地上。往医院送,到半途就咽了气。
多年来,婆婆一直看不上我,逼着我离婚,还让别的女人和易十满亲近,说实话,我在心里把她恨透了。可是,当我听说她突发心梗死亡,我的心里還是浮过了一丝悲伤,想了想,总归是婆媳一场,最终还是决定去给她送葬。出殡那天,一切程式完结,准备把棺材抬起送往墓地,这时,易十满再次跪在了婆婆的棺材前头:“妈,秀莹怀上了孩子,易家有后了,您就安心地走吧……”
易十满放声号啕,泪水滂沱。
听到易十满的哭声,我的心也跟着一紧,泪水就没能忍住。泪水引导着心绪,他是真的不懂,还是在充愣装傻呀……
9
2014年10月1日,我带着已满四岁的念斯又去了一趟喀纳斯。
孩子出生,我为这个看上去像个洋娃娃的男孩取名念斯。后来易十满问我,咋给孩子取这么一个名字,不知所云,咋听咋别扭。我说现在都时兴给孩子取个洋名,念斯念斯,听上去是不是像个欧洲的人名。一直以来,我始终认为,易十满不可能不知道念斯不是他的孩子,他一直在充愣装傻,以孩子为借口,就是想和我复婚,并且像年轻人追女孩子一样,对我纠缠不休,但我始终没有答应他,有一次我狠着心对他说:“我有了念斯,你想还有可能吗?”我在说这句话时,故意把重音放在“念斯”上,基本上已明说了,这孩子与他无关。可他依旧装傻,说正是因为孩子,我们才更应该复婚,那样家庭才算圆满。
对于易十满的穷追不舍,我没有办法阻止,只能由着他为了一个空想,一次次地来到我和念斯的家,无穷尽地给念斯买东西,低三下四地求我。我决定带着念斯去喀纳斯的头天傍晚,易十满又敲开了我的房门,见我收拾好了行囊,问我这是要去哪里。我冷着脸说:“喀纳斯。”
“喀纳斯?几年前你不是去过了吗?”易十满不解。
我说:“这你就管不着了。”
已经有过一次经历,对喀纳斯有了大致了解,那天,来到游客中心,我带着念斯直接去了马棚,目的很明确,就是想见见阔别斯。走到马棚前,经营骑马上观鱼台的人一下子把我和念斯包围了起来,纷纷问我要不要骑马上观鱼台,只有一个人没有上前来,那人就是阔别斯。见到阔别斯,我心中不由得慌乱起来,赶紧指着阔别斯,对围上来的人说:“我骑他的马。”
众人散开,我牵着念斯,小跑着跑到阔别斯面前,痴痴地望着他,小声叫道:“阔别斯——”谁知阔别斯却像不认识我一样,对我的叫声充满怀疑,还是说颠倒话:“我叫阔别斯你怎么知道?”听了他的话,我不由得鼻子一酸。他怎么能这样,就算他接触的游客太多,也不至于把我忘了吧,要知道,我曾经和他生活过一段时间,还做过他的女人,为他生育了一个孩子。他一定是在想,他认下我的话可能会给他增添麻烦。但我受不了他的假模假式,心中生怒:“你装什么装?我不但知道你叫阔别斯,我还知道离山不远处,有个木屋子,五年前,我的脚崴了,是你为我治的伤。”
我的火气,在阔别斯看来,莫名异常,他不解地望着我说:“说什么你在?你的话我听不明白。”我高声斥问阔别斯,引得其他人纷纷看向我,有两个人听我说阔别斯为我治过脚伤,大笑起来,向我喊道:“你说他,阔别斯,为你治过伤,真是笑话。他一个从小的孤孩子,连饭都不会做,还会看病治伤?哈哈哈,真是笑话。”接着还起哄:“阔别斯,你是怎么为这个女人治伤的?哈哈哈……”阔别斯受到戏弄,我才突然感觉到我失态了,再看阔别斯,他的脸一直红到脖根,显得很是无辜,结结巴巴对我说:“你……你你上……上观鱼台骑马去……去吗?不……不去,不要影响我。”
看阔别斯这个样子,还真像不认识我,难道这里有长得完全一样还同名的人?我心想,这怎么可能,但既然他不敢认我,也就算了。说到底,我也不可能和他再有什么牵连,便恢复了常态,说:“好吧。我就骑你的马上观鱼台。”这时,我突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念斯不在我身边了,我赶紧四下寻望,见念斯已骑在了阔别斯的棕红马上。我心中一惊,怕他摔着,急跑过去让他下来,可他一点都不害怕,骑在马上还咯咯咯地笑着。阔别斯也把我扶上念斯骑的马,说来也怪,这次骑马,我一点恐惧都没有了,把念斯揽在怀里,由阔别斯骑着另一匹马,在前面牵着缰绳,引着我们上了路。
路线还是五年前阔别斯带我行走的路线,当走到那个缓坡草地时,我不由得向着那个木屋的方向望去,我没有看到木屋,却看到一片花海出现在眼前,烂漫的山花开得正艳,姹紫嫣红……我再次激动起来,失声喊道:“看,快看,那里有一片山花。”阔别斯回头看我,像是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说:“这个季节都到了,有花怎么可能?”
就在这时,响起手机短信铃声,我掏出手机一看,是易十满发来的,短信道:念斯,我终于知道你为何为孩子取这个名了。我从没负你,你却早已负我。
难道易十满也来到了喀纳斯,并且跟踪了我?我的心提了一下,转头向游客中心望去,眼前哪还有什么花海呀,映入眼帘的是广阔的原野、模糊的村庄、蜿蜒的河流、大山以及满山的树木,而游客中心被遮掩住了,不在视线之中……
责任编辑蔡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