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谨峰
那天,日寇在虹桥东街烧杀,教书匠的年轻妻子中弹身亡。子弹穿过襁褓中女儿的腹部,再击中妻子的胸膛。他用银元压住女儿的伤口止血,女儿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后来,她成了我的妈妈。
也在那天,一位少年跟着他父亲举家逃难,在他的记忆里留下了坚硬的节瘤:父亲的同胞硬是从父亲的裤兜里掏走仅有的三块银元。他父亲哀求道:“铜钿一定会还你,可眼下是逃难啊,留一块让我全家活命吧……”从那时起,少年盼望着快点长大,好学门手艺,为家里赚铜钿。
后来少年当了三年裁缝学徒。快出师时,师父第一回带他到玉环海岛上做生活,回来时就把一块银元交到他父亲手里。这让他父亲感到欣慰——他已是个小裁缝,能为家里赚钱了。但小裁缝这点微薄收入,改变不了一个大家庭的捉襟见肘,他父亲仍在贫病交加中撒手人寰,小裁缝只能硬撑起这个家。饥荒那年,我妈妈十六岁,为了给家里省口饭,就嫁给了这位裁缝,他就是我的阿爸。
三年学徒生涯,阿爸受到严格的职业训练。起初,干的都是扫地、上排门、生风炉、磨剪刀等杂活,甚至还要帮师父带小孩,空下来才能看师父做生活。师父顶多让他钉纽扣、锁纽孔、缝纽襻,这样干了大半年后才上缝纫机练车功,先是在碎布头上练平缝,练左右手配合与脚随手动,做到跑线笔直、针脚均匀、上下层不移位。待熟练之后才开始缝最简单的裤子,稍有跑偏,或针脚不匀,甚至漏针都得拆掉返工。慢慢地,越练越熟,心里有了点丘壑,其他功夫也能推而广之,诸如分压缝、平搭缝、来去缝、卷边缝、扣压缝、滚包缝和外包缝等等,就水到渠成了。
裁剪是在两年后才教的。之前,车功已做到直、圆、不裂、不皱、不拱,以及用归、拔、压、起水等手法,熨烫出合体整齐美观的服装;手功部分,更能运用手上功夫对缝纫机顾不到的部位用扳、串、甩、锁、钉、撬、扎、打、包、拱、勾、撩、碰、搀等工艺做高质量的针缝。有这些基础才能贯彻“裁缝九势”,才能理解裁剪不止尺寸层面,还要看懂身体的各有千秋,做到“归中有拔,拔中有归”,方能做出服帖的服装。师父的教诲铭记于心,脑海里是剪刀破开布料时一条条畅滑的曲弧。有一天,阿爸恍然大悟,原来师父指的尺寸不在尺上,而在自己的眼里。师父说:“你天生是个裁缝,往后行内没人再小瞧你师父了。”出师前,师父送他一块布料,让他给自己做身衣裳。不用量体定尺寸,直接打板裁片,经缝合连缀,一试衣,竟不用改样便可定型,如行云流水,仿佛是在重温前世手艺。
正如师父预见的,阿爸具备很好的裁缝天赋,加上刻苦努力,很快成长为虹桥镇裁缝界的翘楚。到了合作社年代,虹桥镇出现铁器社、木器社、篾器社、修建社等手工业合作社,裁缝们也创办了成衣社。东街成衣社有几十号裁缝师傅,还有不少打下手的学徒工和家属工,裁剪工作台板摆放在店堂最显眼的地方。阿爸是持剪师傅,撑起成衣社的门面,任何怪身材的顾客进来,最后都会开开心心穿着新衣裳出去。后来,他被乐清县手工业局选派,赴上海培罗蒙学习深造,成为虹桥镇少有的见过上海“大世界”的大裁缝。
阿爸以“眼当尺”出名。有一次,半路上被人拉走,说是要给某干部做件像样的中山装。阿爸说没带皮尺。那人却说:“如果有机会量身材,还用得着来找你?”阿爸站在大会堂后排,只朝主席台望一眼,两天后就做好一件让干部非常满意的中山装。那人要付双倍的工钱,阿爸拒绝说:中山装最关键的是肩和胸,他气宇轩昂,肩宽胸满,这种人能撑得起上好的中山装,让裁缝有炫耀手艺的冲动,不给工钱也要揽生活。从此,很多干部慕名要阿爸给他们的儿女做婚礼吉服,因而阿爸认得不少有面子的人。阿爸说:好服装是可摸可碰可套在身上的虚荣心,没人不喜欢的,所以有薄技在身,尚可揾食鬻粥。我在成衣社玩耍时,见过几回阿爸与叔叔们赌眼力,谁眼力最差就得买烧饼给大家吃。路人手上的水桶高度,牵着的小孩身高,都可以成为赌的目标:谁目测尺寸与真实尺寸差距最大,就算他输。我吃着烧饼,心里想,阿爸眼力这么好,叔叔们为何还找阿爸赌?后来才明白,他们都是学徒工,是对师傅在精神和物质上的双重“贿赂”。
阿爸的目光有时像把刀。他每次回家,我都能从他的目光里找到欣慰、无奈、愤怒甚至耻辱。有一次,镇上有关于日寇暴行的图片展出,图片中有个小姑娘撩起前襟,展示小肚子上日寇留下来的一个弹孔伤疤,这个小姑娘就是我的妈妈。那天阿爸进门时,刀一般的目光掠过整个房间,让我顿生惶遽。那种眼光似乎是愤怒,也是耻辱。我猜想:他一定是看到了日寇的暴行,也感到女孩肚子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羞辱,因为肚子的主人,长大后成为了他的妻子。这是少不更事的我对阿爸的揣摩,那时还没真正看懂他的目光。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各合作社的师傅们热情高涨,不再满足于手艺人的身份,纷纷创办工厂。木器社的木匠们办起了无线电二厂,成衣社的裁缝们也办了个合成厂(是塑料厂和色母厂的前身),我父母都当上了工人。然而,工厂不再是手艺人的道场,阿爸难以续写他的手上春秋。他胸无城府,又不肯低眉折腰,只混了个车间主任并不意外,收入也没比在成衣社时高出多少,每月发工资时,阿爸拿的都是上个月到财务室预支时留下来的借条。由于家里吃饭的人多,日子过得紧,早晚餐多半吃红薯,中午才吃米饭(当然也掺了薯丝干)。那时西街还没金沙桥,去厂里上班得绕道,有些人为了省时间,从蚕茧收购站的河埠头用小船摆渡过河。那天,妈妈怕迟到就借小船摆渡,因往岸堤上跳时用力过猛,小船一个倾斜,妈妈就掉进河里,幸好被好心人救起。妈妈惊魂未定地来到厂里,湿漉漉的粗布斜襟像套在身上的麻袋。阿爸没能及时温言抚慰,而是盯着被她挎在身上的饭盒,急切地问:“米倒河里了?”妈妈哇的一声哭了,怨言道:“我的命还抵不上二两米?”多年后,妈妈不止一次向我复述当时的情景,让我不忍卒听。
为了贴补家用,阿爸依然在夜里做着裁缝活。当时,做私工属“资产阶级尾巴”,常被“人赃俱获”。检查者拎走缝纫机的机头,还让阿爸进学习班;所幸他们也想阿爸给他们做衣裳,就没有太为难阿爸。夜阑人静时,我睡在被窝里,光凭剪刀发出来的声音就知道布料的厚薄,不管是常见的中山装、青年装、军装,还是少见的呢大衣,从开始画线到剪好最后的口袋布片,阿爸都不会超过五分钟,可谓信手拈来,一气呵成。我也能听懂缝纫机的声音。疾徐有致、颇有章法的是阿爸所为,嘈嘈切切,如叹似惋。与其说裁缝手艺是他的救生圈,不如说是套在脖子上的磨盘。妈妈的缝纫机更像一頭蒙上眼睛的驴,不停地走着,没有韵律可言,只求不受喝斥。若是长久停顿,定是要拆掉重缝的,因而又会穿插进阿爸的埋怨,甚至愤怒。她的车功不如阿爸,尤其缝衣领、袋盖子,不可同日而语。
俗话说“裁缝学个偷”,意思指裁缝若学会了偷布料,那他的裁剪技术就到家了。事实上,阿爸不会攫锱铢之利而失信用,何况再好的技术也很难偷得布料,因为布票金贵,有谁会放弃自己的边角料?都事先声明要做个帽子,或留下鞋面布,根本不给裁缝腾挪的余地。当然,也有那种不缺布票的人,倘若有人拿整块大料做四条裤子,阿爸愿意只收三条裤子的工钱,以换取剩下的“边角料”。他们知道,在阿爸手里,这块布料能出五条裤子,大方的会卖这个面子,因为第五条裤子的裤裆,是用两片三角形的边角料缀成的,体面人的裤裆才不会招惹好奇的目光。“第五条裤子”会成为哥哥的过年新裤,哥哥的旧裤则改成我的过年新裤,我的旧裤又变成妹妹的新裤。小弟总能穿上过年的新衣裳,因为他还小,一年到头总能攒些碎布料,给他做件小衣裳。有一年除夕,吃过了年夜饭,阿爸才有时间翻新我们的衣服,小弟看不到新衣裳的影子,就愠恼起来,嘟脸噘嘴。妈妈安慰他说:“睡一觉醒来,就会变出新衣裳。”大年初一,小弟穿上一条背带褲,尽管是由灯芯绒、华达呢、毛哔叽、涤卡等众多小布片缀成的,却因色块搭配合理,竟被邻居家小孩羡慕。
孩子们总是希望快点过年,惦记着过年的新衣裳,殊不知,年关即父母的难关。无论如何我都想不起来,妈妈可曾穿过一件像样的新衣裳。记忆里,阿爸常穿假领,中山装倒是挺括,只是洗得泛白,表袋里总插着钢笔,像生产队的会计。有年冬天,阿爸为自己做了一件涤卡中山装,可没等穿上一水,就挂在“西街服装介绍所”寄卖(好像虹桥仅此一家,可给预付款,类似旧社会的当铺)。那年,过年的年糕,是用这件中山装换来的。在孩子们的眼里,没有年糕就不算过年,在困厄无奈的父母心里,不存些年糕,米缸怎能挨过五月荒?
到了八十年代初,镇上出现裁剪学习班,个把月便可速成,学员趋之若鹜。阿爸不愿跟风办裁剪班,可妈妈却眼红人家裁剪班火爆。阿爸说:“个把月怎能学得了裁缝?即使用我裁剪好的布料,他们还是做不出像样的服装。”有一天,哥哥有位好友退伍回来,他拿海军呢大衣让阿爸改成中山装,当新郎礼服。他对阿爸的手艺赞口不绝,又好心建议:“城市里流行穿牛仔裤,更有大胆的已穿上西装旗袍,您不妨试试。”当时在我印象中,西装是“资本主义”的代名词,旗袍更是旧社会的词汇,简直陈腐。不料阿爸却另有见地,说:旧上海旗袍是女人的绮梦,更是虚荣女人的战袍,穿短褂的丫鬟撑不起小姐的场面,新社会的妇女,多了飒爽英姿,却没了分外妖娆,即使穿上真丝湖纺旗袍,那胸、那腰、那臀,纵有波澜,也依然不惊,毫无生动可言,因而目前还不是做旗袍的时候;同样,三件套的西装,不管是稳重的俄式、洒脱的法式,抑或是修长的海派,都得有个从容的架子,若做成挺括轻便的日常款式,也会沦为工作服。这番话已超出我当时的眼界。阿爸读过《石头记》,唱过样板戏,偶尔蹦出几个文绉绉的词并不奇怪,但对旗袍西装的见解,显然是显摆他在培罗蒙听过的上海滩的云烟。
一九八五年年底,那些速成的裁剪学员回乡过年,不少人赚得盆满钵满。过完春节,阿爸再也按捺不住,决定辞职下海,带上年仅十六的妹妹,上西安做服装生意。那年可谓双喜临门:我与哥哥都考上大学;父女俩在西安做服装,也赚了不少钱。除夕那天,父女俩才回到家里,阿爸让妹妹褪下棉袄,里面是一件特制的绗缝夹衫,钱都藏在夹衫里。阿爸在床上拆开夹衫,床上撒满了钞票,我们全家围着数,一共二万八。阿爸含着泪花对祖母说:“娘,我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的铜钿!”我望着傻笑的妹妹,一阵心酸:妹妹穿这件夹衫,是让钱绑在命上啊!阿爸为何不到邮局里汇款呢?与其说忌露财,不如说是穷怕了。
第二年,妈妈也上了西安,把年迈的祖母和年幼的弟弟丢在家里。暑假时,我上西安探望,路途的遥远与艰难(买不到上海至西安的特快,慢车站票,连找个巴掌大的地方落脚都难,到站时脚都肿了),让我想起阿爸的那句“汽车过了钱塘江,已把家乡远远拋”,心中怆然。阿爸在西安租的是二十多平方米的旧屋,门外是做饭的煤炉,屋里仅有一张小床、两台缝纫机和一张裁剪台板。小床上堆满布匹与半成品,台板下面,贴地草席一张,那是妹妹的窝。这日子,用阿爸的话来说,过的是“猪吃狗困”的生活。我很难想象,这个小作坊一年能出几千件服装。
阿爸没有一件卖不出去的服装,于是老乡纷纷找上门,要求复制样版。虽然是同行生意,但阿爸碍于情面,还是满足了他们,可相同的样版却做不出好卖的服装。他们怀疑他使了心眼,就偷偷地到商场里买下他做的展品,用来仿制样版,但还是事与愿违。有些人因此耿耿于怀,拿杯水风波小题大做,无端侮辱攻讦。阿爸觉得很冤,愤然说:他们功底不够,对服装的理解还停留在平面上,也不注重布料纤维的伸缩性而忽视了“归中有拔”,加上只求数量不求质量的经营理念,哪能做得出上好的服装?——不是衣领耷拉萎靡,就是袋盖张扬轻浮;不是胸无大志,就是虚张声势;不是袖无弯势,就是背无戤势,怎能不受掣肘?
艺高亦谤生,阿爸只好另辟蹊径,开始做“特体”服装。有些人的身材不按套路长,苦于买不到现成的服装。这个市场不小,利润也颇高。粗脖子、大肚子、长胳膊、矮脚、驼背等只是身体层面,阿爸还要考虑职业、生活习惯对服装的特殊要求。趾高气扬的,低头溜墙根的,提鸟笼踱四方步的……都常是阿爸的顾客。老乡们只能望尘莫及,不再为难他,因为每件“特体”服装,都是信手之作,不可以依样画葫芦式批量生产。
后来,由于缺少人手,才上完初一的弟弟也辍学来相帮。我在大学里花的是弟弟妹妹帮父母赚的钱,父母劬劳之恩尚可来生以报,而这份手足情却现世难还。更让我难过的是,每次从学校回来,都感到祖母的身体状况每下愈况,以及空巢的凄凉。
哥哥与我都成家后,阿爸还在西安硬撑了两年才回家,因为妹妹要出嫁,他也要回来建房,好给弟弟找个媳妇。待他建好房子,还没来得及找人给弟弟说媒,却因病抱憾九泉。在阿爸的葬礼上,我心里很难对他盖棺定论——是裁缝,是工人,还是个体户?按理说,裁缝工作贯穿了他的一生,算个裁缝比较客观吧。那么,算大裁缝呢,还是普通的小裁缝?这我还真的不好下结论。
这个问题直到几年后才有答案。
一天晚上,我突然接到手术室的电话,身为麻醉师的表弟说:“交警刚送来一位颅脑伤患者,似乎是姨妈(即我妈)……”我赶到手术室时,神经外科的医生们已经开始开颅手术(紧急情况下,医院会开绿色通道,无需家属交费签字,先实施抢救),作为外科医生,我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出凶多吉少。我心急如焚,希望手术台上躺着的人不是我的妈妈,但此时患者被手术布巾全部覆盖,让我一时无法确认。倏然间,我想到一个办法,我快速穿上手术衣,戴上手套,从布巾下方去摸患者的腹壁——天啊,我摸到肚脐旁的弹孔伤疤!顿时,脑海里浮现一颗子弹,它穿越了一个甲子的时空,贯穿妈妈苦难的一生……
妈妈又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但近乎植物人的状况让我心碎。转入普通病房后,有一天,我给她擦洗身体,这身体却让我愕然:身材颀长,皮肤细腻白皙,三围犹存!在我的记忆里,从来没人说我妈妈是位美人。印象中,尽管她五官端正,但总是蓬头垢面,整天披着宽松如麻袋般的衣服在不停地劳作。而她肚子上的弹孔伤疤,又让我想起日寇暴行图片展那天,阿爸进门时刀一般的目光,仿佛妈妈是个有缺陷的残疾人。伤疤原本无伤大雅,昭然于众却是在揭他的伤疤。在他看来,人们会因此断定,他娶了个不是“全须全尾”的媳妇,这让他颜面扫地。由此,我恍然明白——阿爸格局不大。他不屑办裁剪学习班、不敢把家庭作坊扩大为服装厂,表面上是眼光问题,本质上还是格局使然。所谓大匠,必有大格局,阿爸只是个小裁缝。小镇上的大裁缝终究是个小裁缝。他的微薄收入,决定了家庭主妇的劳苦,纵有“眼当尺”的功夫,也无法为妻子裁剪一件显得出身段的衣服。
阿爸已作轻尘浮游湮没于人间,但作为那一辈的手艺人,苍茫岁月终究会把他凝固为页岩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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