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伊丽莎白·托瓦·贝利
早春时节,朋友去林中散步,低头凝视小径,发现了一只蜗牛。她小心翼翼地把蜗牛拾起,轻轻地放入掌中,带回了我正在养病的公寓。朋友发现草坪旁长出了几棵紫罗兰,于是找来一把小铲子,挖了几株种在了陶制的花盆里,又把蜗牛放在了紫罗兰的叶子下。然后,她把花盆放在我的床边。
我34岁时去欧洲短暂旅行,结果被一种不知名的病毒击垮,患上了严重的神经性疾病。我几个月来都在跑医院,这一感染引起的并发症几乎让我命悬一线。
我搬到了公寓居住,在这里,有人照顾我。然而,这只蜗牛怎么办?晚餐时分,我惊讶地发现这只蜗牛的半个身子都在壳的外面。它身上裸露的部分从头到尾不过5厘米,湿湿黏黏的,剩下的部分都隐藏在2.5厘米高的褐色壳里。蜗牛稳稳当当地背着这个壳,优雅极了。我观察它是如何慢慢悠悠地、一点一点地顺着花盆的侧面爬下来。它每挪动一小步,头上的触角就随之轻轻地摆动。
整个晚上,这只蜗牛把花盆的侧面和底部的托盘爬了个遍。看着它缓慢悠闲的步态,我有些出神。我在想,它这样爬呀爬,会不会在这个晚上就走远了?也许我再也见不到它了,也许由它引起的一切疑问都会随着它的离去而消失。
然而,第二天早晨醒来之后,我发现这只蜗牛又回到了花盆里。它躲藏在一片紫罗兰叶子下,全身都钻进了壳里,睡得正香。前一天晚上,我把一封信搭在了台灯座上,现在却发现,信封正面的寄件人地址处出现了一个神秘的方形小洞。这太令人匪夷所思了。为什么一夜之间信封上会出现一个方形小洞?突然,我想到了那只蜗牛。它夜间没准儿有什么活动,很显然,到了晚上它精神可足了。它一定长了某种特别的牙齿,而且会时不时地把这武器拿出来练练。
有一天我突然想到,这只蜗牛可能需要一点儿真正的食物。信纸、信封可算不上它的常规食物。床头的花瓶里放了一些凋落的花朵,有一天晚上,我把一些干枯的花朵放进了花盆下面的托盘里。蜗牛醒了,它饶有兴致地爬下花盆,看看我到底为它准备了什么大餐。不多久,它就开吃了。虽然速度慢得我几乎察觉不到,可是一点一点地,这片花瓣开始变小。
我凝神听着,果然听见了它进食的声音。这声音就像一个小孩固执地咀嚼着芹菜。我呆呆地看着,一个小时后,蜗牛把整片紫色花瓣吃得干干净净。
倾听蜗牛进食的微小声音把我和它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它和我同享一个空间,我们似乎形成了某种伙伴关系。而且,一想到床边枯萎的花朵可以废物利用,养活一个小生命,就令我非常满意。我喜欢新鲜沙拉,蜗牛却恰恰相反。它每天都睡在紫罗兰叶子下,也不时咬过几口,我却没见它对新鲜植物展现出过对干花瓣那样的热情。生物不论大小,总有自己喜欢的口味,人类必须尊重它们。因此,我欣然接纳了蜗牛独特的选择。
我居住的这套公寓有好几扇窗户,窗外是一片美丽的盐沼地。可是床到窗戶还有一段距离,就算我坐起身来也看不见窗外的景色。在这儿,从我一睁眼就看到的天花板再到屋内的墙壁,全部是白色——我就像是被困在了一个白色的盒子里。
尽管我在这间白屋子里受到了无微不至的照顾,对此我非常感激,但这毕竟不是我的家。我的身体正经受一次怪异的、令我不知所措的洗礼,已经非常痛苦,现在还要饱受离家之苦。那些让我身心愉悦的事物,那片野树林和朋友圈,如今都已离我远去。
有时候,活下去就靠着那一点儿支撑:一段感情、一个信念、一个还有可能实现的希望。这点儿支撑甚至不需要那么宏大,哪怕只是转瞬即逝的快乐都可以:阳光照进坚固并且看似无法穿透的窗户玻璃,让毯子暖和起来。虽然窗外的风看不见抓不着,但它游移的声音如此响亮,我几乎能感受到它正钻进房子的隔热墙。
连续几周,这只蜗牛就住在离我的床不远的花盆里,白天躺在紫罗兰叶子下睡觉,晚上出来活动。每天我吃早餐的时候,它又爬回花盆,钻进自己在土里挖的小洞,安然入睡。尽管整个白天它都在呼呼大睡,但只要我抬眼看看那花盆,见着叶下窝着的小东西,就安心很多。
紫罗兰根部的土不够用了,看护好心地从蔬菜园子里取了一点儿,往花盆里添了些土。这下蜗牛不高兴了。接下来的几天,它一爬上花盆就径直奔向紫罗兰叶子,就是不去踩新添的土。它要爬到紫罗兰的顶部,才能安下心来入睡。这样劳烦小蜗牛令我感到有些惭愧,于是托人从它原来生活的那片林子里取来一些腐殖土,把这些沙土全部换掉,这样小蜗牛才肯跑回土里。换了一张舒适的床,盖着柔软的紫罗兰叶子,小蜗牛终于心满意足。
这只蜗牛被人从树林带到一个陌生的环境。我想,它从壳里伸出脑袋张望的那一刻,一定感到一头雾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怎么会来到这里。这里没有植被,像沙漠一般贫瘠,一切都非常陌生。其实它和我一样,都不情愿地生活在一个不是自己选择的地方,没有了归属感的我们,心里都有无限的失落感。
我四处搜寻它那泥土色的小小身体,它通常蜷缩在花盆里睡觉。看到它那熟悉的身影,我就觉得自己并不孤单。
白天,尤其觉得反差很大:朋友们都在拼搏事业或是照料家庭,自己却在这病床上动弹不得。看到这只蜗牛在白天呼呼大睡,我却有了新的启示:原来我并不是唯一一个虚度大好春光的人,蜗牛的习性就是白天睡觉,就算下午的阳光再明媚也不会打扰它睡觉的兴致。有它做伴对我而言是种莫大的安慰,让我不再觉得自己像个废人一样,没有一点儿价值。
晚上也有一段短暂却欣慰的时光,因为我知道整个人类世界都要卧床歇息。不过,健康的人可能头一沾枕头就能进入梦乡,而被病魔折磨的我经常在梦中惊醒,甚至整夜无法入眠。这时,小蜗牛又成了我的救星。当全世界只剩我一人失眠的时候,它也是醒着的,好像在告诉我:最黑暗的那段时光才是最美好的,更应该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