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欢
内容摘要:列强环伺之际,袁嘉谷、陈荣昌二人奉命赴日考察,肩负着以教育之力救亡图存的家国使命,他们切身感受到了晚清中国教育与日本教育之间的巨大差距,并将学到悟到的教育理念躬身施行,对推动晚清中国尤其是云南教育近代化产生了非常积极而正面的影响。
关键词:晚清 云南 家国使命 中日文化交流
日本是汉字文化圈的重要成员,自古以来深受中国文化的影响。鸦片战争后,中国“天朝上国”的形象在日本人眼中开始坍塌。19世纪后半期,日本提出“文明开化”“脱亚入欧”之口号。1894年甲午之战,中国国势之孱弱暴露无遗。中国学界提出“以日为师”。1898年后,在清政府“留学兴国”政策的推动下,游历日本、留学日本迅速升温,1898—1907年成为近代中日关系史上富有成效、相对和谐的“黄金十年”[1]。
正是在此背景下,1904—1905年,袁嘉谷、陈荣昌作为云南赴日交流的官方代表先后成行(袁嘉谷虽由清中央政府派出,但曾任云南留日学生监督一职),且陈荣昌是袁嘉谷的老师,其考察多由袁嘉谷陪同,故合二人之考察一并研究。袁、陈二人取得了丰硕的交流成果,对加速云南近代化进程起到了推动作用。
然而,目前学界关于云南近代中日文化交流的研究较少,中国知网相关论文仅有万剑《清末云南学生留日活动研究(1902—1911)》(硕士论文)[2]、周立英《晚清中国边吏眼中的日本——陈荣昌〈乙巳东游日记〉评介》[3]、陈友康《晚清陈荣昌与日本人士的诗歌交流》等寥寥数篇[4];专著则有周立英《晚清留日学生与近代云南社会》一部[5]。学者关注的焦点是云南留日学生群体和陈友康的与日交流问题,并未进一步挖掘云南近代官方赴日考察的贡献及意义。笔者从赴日背景、交流内容、归国谋划等方面,谨伸愚见如下。
一.国步艰难之际赴日求指点迷津之方
光绪二十三年(1904)8月,袁嘉谷自天津塘沽港启程,前往日本考察学政。期间先后到达东京、长崎、札幌、江户、足尾等地,访问早稻田大学、札幌农学校、高等师范、图书馆、博物馆等处。光绪二十四年(1905)3月,陈荣昌自昆明启程赴日,6月21日抵达日本京都。
袁、陈二人之赴日,固有官方公派的因素,然而从更深层次上讲也是二人对国家和民族危机如何应对进行深思熟虑的结果。袁嘉谷就受到甲午战败、马关之辱、八国联军侵华、辛丑条约签订等一系列国难触动,有着强烈的使命感与责任感,希望能够针对性地学习日本在教育制度设计、教育改革进程、教育发展方式等方面的经验。陈荣昌之赴日,则是在总结中国甲午战败原因及云南面临形势的基础上做出的决定,具体而言,一是认为中国人众而散、日本人少而心齐,“譬如积谷盈仓,不知其几万万粒也,碾石之大仅数尺,以石碾谷,无不脱其皮者,石虽小而力全,谷虽多而势散也。”[6]66二是中国教育守旧且民智未开,日本教育改革成效显著。三是中日几乎同时派学生赴欧美,但日本留学生归国后能各展其长,中国留学生归国后往往学而不用、用非所学。陈荣昌送友人赴日云:“吾国正多难,努力眼中人。”(《望远行·送诒孙赴日本》)[7]479一定程度上也透露出陈荣昌赴日考察的初衷。简言之,上为国家效力、下为桑梓守土是袁、陈二人赴日考察的主要动机。晚清中央及地方政府反复强调“不可入宝山而空回”“以实心求实学”,把赴日考察提升到关桑梓、系存亡的高度来强调。时任云南留日学生监督的钱鸿逵说:“开辟我知识,錀启我锢蔽,鼓铸我精神,以引我于可忧可泣、可羡可慕、可喜可贺之域者,曰实地考察。”[6]1也把实地考察视为救亡图存的关键之策。
从客观上讲,袁、陈二人赴日考察的另一原因是“东瀛三岛书同文”(袁嘉谷《刘生昌明,陈生贻恭毕业,长歌赠之》)[8]164,中日文化同源带来了一种天然的亲近感。正如日本大隈重信所言:“孔孟之道,日本亦守之为国粹。”[6]13-14其时,国人视日本如蓬莱仙山。袁嘉谷《卧雪诗话》卷六云:“在东瀛日,灿然、鼎和诸友,殷殷问字,异邦欤?抑同堂欤?乐可知已。”[8]696卷八云:“尝游日本、安南之村落,见其题名皆取华文,亦雅亦古,叹为国光。”[8]802袁嘉谷在东京上野作诗云:“蓬莱飞驭列仙游,一枕青山一味秋。”[8]167陈荣昌和之云:“枕边卧听蓬莱水,疑是银河一派流。”[6]18归国后,陈荣昌《醉蓬莱·忆日本游历》云:“怪予情痴甚,颇念群仙,尚居三岛。”[7]493均从不同角度表达了对日本的向往之情。
二.与日人之交流——从景物、学问到国政
袁、陈二人在日期间的交流方式,一是参观,二是走访调研,三是聆听演讲。二人先后参观各类大小学校30余所,各种政府机构以及工厂、气象台等二三十處。
二人首先被多姿多彩的日本风物触动,袁嘉谷《足尾道中》云:“之字山程弓字水,神州诗客几人来?”[8]168《赠长濑》云:“东道主人知爱客,茶烟半席话丹青。”[8]166日本醉人的山水、袅袅的茶烟和曼妙的书画让远方而来的神州诗客感慨万千,并把中日景物及文化现象加以对比。袁嘉谷《赴滨离宫樱花会》云:“太平洋岸古离宫,多少冠裳远会同……我忆琼林开宴日,正阳门外日华隆。”[8]165-166《不忍池》云:“波外酒楼灯上下,乡心已赴九龙池。”[8]164《经正书院旧友,游日本者十数人,同饮照相,补作同门录,题后二首·其一》云:“回忆九龙池上月,樱花约略梦梅花。”[8]169就把东京滨离宫、不忍池、樱花分别与北京故宫、昆明翠湖、云南梅花作了类比。陈荣昌看到日本札幌牧场,赋诗云:“鸡犬桑麻齐入画,虫鱼草木自能笺。驰观域外心倾倒,不必农书著孝先。”[6]27倾倒于“鸡犬桑麻”“虫鱼草木”的旖旎风光。袁嘉谷还惊叹于中日礼乐文化的相似,其诗云:“樱花江户月,烟水海门春。礼乐犹宗汉,神仙岂避秦?”[8]170从景物到文化,是交流的第一步。对于这样一个风景和文化都与中国密不可分的国度,袁、陈二人的情感是复杂的,他们既看到了历史上属于汉字文化圈的让人亲近的日本,更看到了学习西方、近代化成就卓著的日本。
袁、陈在日考察的重点在于日本教育,主要关注以下几点。一是儿童教育,日本主张把道德教育与道德实践有机结合。田所美治《学制大意》云:“涵养儿童之德性,指导道德之实践,但不可空以所谓仁、义、礼、智者教之……在寻常小学校则授以孝悌、亲爱、谨谦、恭敬、信实、义勇之事项,适切于实践且浅近易行者。”[6]139二是爱国教育,陈荣昌见一位日本兵士“死心踏地,忠君爱国,断足而不悔,将至家见父母、兄弟、亲戚、故旧,不自伤其残废,犹欣欣然有喜色。”[6]29不禁慨叹日本爱国教育的成效。三是体育教育,日本小学校尤重体育,认为“身体不发达,则精神不完固,精神不完固,则学不能完全”[6]81。日本大学暑假中均有旅行,游息以避暑、远足以习劳,体现了注重体育之精神。四是女子教育,田中不二麻吕说:“中国人来游者,皆羡吾国女学之盛,女子之有用。”[6]110陈荣昌十分欣赏“日本女子体操,步武整齐,与男子无异”的尚武精神[6]57,却不认为中国可以仿照日本,提倡“男女同学”。他认为“日本初以三岛人民无多,其男子担任国家之事,尚虞不足,故商厘亦多用女子,此不得已之为也。……安有彼之不得已者,我乃引以为法乎?故吾谓女学不可不兴,男女不可无别……男女有别,正中国之国粹也。”[6]31陈荣昌从国粹的角度肯定男女有别、否定男女同学,认为女子不宜从事商业等行业,正体现出其教育观念的局限性。五是国人的留日教育,其时留学生多为短期速成生,二年即可毕业,甚至更短。早稻田大学主事青柳笃恒说:“清国留学生来者日众,竞欲速成,或半年,或一年毕业归国,速则速矣,未可以为成也。”[6]67日本实习教习桦岛礼吉也说:“预备普通学期仅订一年半,未免太促,于普通知识不足,则习实事亦不能精。普通学至少须三四年,乃勉强足用。”[6]5针对此现象,陈荣昌指出:“日本于我国学生,入普通则收之甚宽,入专门则取之甚严。以专门各校皆有定额,中国学生多一名,则日本学生少一名。”[6]75故而他建议清政府与日本政府协商增加我国留学生名额,借此推动国人留日教育从速成班向专业化转变。
三.与日本友人的诗歌酬唱
袁、陈二人不仅留心日本政治、科学、教育等发展情况,还是云南籍人士中最早利用诗歌进行中日交流的先行者。二人主动与日本政治、教育、文化界名流交往,以诗文会友,以守住东方文化血脉为共同愿景,成就了晚清云南与日本文化交流的一段佳话。此处仅举数例,以概其余。
首先是被袁嘉谷誉为“近日日人之杰”的长冈护美[8]471,出身于熊本藩藩主世家,封子爵,时任东亚同文会副会长,与袁、陈二人颇多交集。长冈护美曾与袁、陈二人及嘉纳校长、高田博士、杨公使等宴饮于东京富士轩,并即席赋诗云:“论交何必附忘年,吾辈同文有夙缘。每喜高轩来络绎,敢辞贱位费周旋。但惭下里巴人调,雪和阳春唱白篇。肝胆俱倾欣得友,济时今古待明贤。”[6]43袁嘉谷和长冈诗云:“乡心迢递雪山梦,诗迹赓歌云海篇。中外一家记今日,莫将佳话让唐贤。”[8]168陈荣昌即席唱和云:“龟鉴照人多古谊,骊珠赠我有新篇。鲰生愧少琼琚报,再咏《缁衣》解好贤。”[6]43以“骊珠赠人”“琼琚相报”等关于友谊的优美典故记载了中日友人亲密互动的瞬间。临别之际,陈荣昌《留别长冈子爵》云:“东都车马日纷纷,云海诗名素所闻。国步进于欧米化,家风传此汉唐文。”[9]117不仅赞叹近代日本发展堪比欧美,而且称许长冈有汉唐之风。长冈把自己的《云海诗集》赠予陈荣昌,陈荣昌《题长冈子爵〈云海诗集〉》云:“长冈列爵东海东,余事乃作诗中雄。开篇首题大清国,使我忠爱填心胸。尚武精神遍朝野,文阵纵横收汗马。许燕大笔何淋漓!自古名臣尽风雅。中有谢公山水诗,魏阙遥寄江湖思。我向江湖思魏阙,愿瞻北极神飞驰。”[6]43-44足见长冈对大清国颇为友好,其诗兼具豪迈与清新之气。
二是与日本教育界名人的唱酬。首先是东京高等师范学校嘉纳治五郎校长,他曾邀请日本名流为袁、陈二人讲学。陈荣昌《嘉纳校长延诸名人为余讲学累日,以诗谢之并呈竹添先生即以志别·其一》云:“群材遍树仙人岛,师表高于富士峰。正苦迷津无宝筏,忽开觉路有金镛。”[9]110-111感谢嘉纳介绍日本名流讲学、迷津指路之功。其次是北海道师范学堂校长安达氏,陈荣昌等访问北海道学堂,安达氏出其《咏史》绝句相示。陈荣昌赋诗云:“羡君腹笥自便便,咏史诗成一百篇;今乐声中弹古调,北方学者未能先。”[6]27称许安达氏学问广博、诗风古雅,可与日本北方学者并驾。再者是日本士官学校的汉文教授、东亚同文会干事和田纯,和田纯曾陪同袁嘉谷、陈荣昌等参观中央幼年及士官两校,陈荣昌赠诗云:“城阙青衿有嗣音,遍观学校列如林。少年麟凤无双品,壮士熊羆不二心。利器示人交谊厚,粗材如我感怀深。闻君正讲中州学,吾道由来未陆沉。”既对和田纯“利器示人”表达感谢,又对其传授中州学深感同道。
三是日本速记手烟崖。速记之余,烟崖赋诗云:“湿翠当眉百尺台,座中宾主得追陪。情怀欲赋新知乐,为和樽前郢曲来。”传递出结交中国友人的喜悦之情。陈荣昌和诗云:“秋柳秋花屋外环,倚栏人正对秋山。偷闲半日浑无事,坐看奔车自往还。”无意间表达了“奔车往还”的现代化日本的赞赏。烟崖又和诗云:“梯航万里路回环,此日来登海上山。游遍瀛洲三岛后,满襟明月抱珠还。”[6]80既叙陈荣昌等远涉重洋之艰辛,又對访日诸人取得丰硕成果充满期待。
四.归国之后的谋划
离开日本之际,袁嘉谷来到风景优美的东京日比谷公园,心中想的却是“箫鼓军中乐,山川酒外醒”“刀剑磨三尺,图书富五车”[8]170,希望以才学报国,助力中华崛起。归国后,袁嘉谷积极参与了清末中央教育管理机构的改革,担任学部编译局局长,主管全国中小学教科书和大学参考书的编写工作[10]9。
通过日本考察,陈荣昌结合云南实际进行了反思:“吾滇之介居两大(英、法)者,此时正废兴接续之交也。滇地之兴也,更不须三十年而品物灿然,学校林立可必,所异者为人所经营与为我所经营耳,吾为此惧。”[6]24表达了推动教育改革,促使云南“学校林立”“品物灿然”的美好愿景。返滇后,陈荣昌督促学生扫除昔日之旧学,代之以西洋之科学。具体而言,一是打破云南长期以来的封闭思想,启迪云南人民救亡图存,陈氏认为,云南是“国家西南之保障”“昔为边鄙,今为门户;昔为无甚轻重之区,今为关系存亡之地”[6]16,不举全滇之力,不足以发挥其保障之作用。二是聘请日本物理、化学、政法教师20余人来滇教学,购置仪器、图表等,传播西方科学知识,推动新学发展。从日本购得《教育法规类抄》二卷、教育有关规划若干卷,供云南近代化教育实践之参考。三是坚持分科办理云南学校,先后创办劝学所、高级师范、初级师范学堂,创办政法、方言、工业、农业、森林等专科学校,创办女子中、小学各一所,为近代云南发展储备了大量优秀人才。
晚清云南中日文化交流并不全是和谐友好的人间童话,袁、陈二人时时以国内现状与日本相对照,心理落差极大,改革上进之意志极强。多数日本人表面友好但犹存戒心,绝非倾囊相授,在交往中存有轻慢之意。比如参观军事工厂时的种种限制、中国留日名额受限等等。且身为战败国国民而身处战胜国国土,随处可見令人警惕之物,如东京九段坂油画院陈列着日本与我国黄海之战的油画、我国叶志超三军司命大纛、各种军需品等,刺激强烈以致有的晚清留日学生承受不了重压而精神失常。
概言之,在列强环伺、家国危难之际,袁嘉谷、陈荣昌二人奉命赴日考察,有着深重的责任意识和强烈的危机意识,肩负着以教育之力救亡图存的家国使命,他们在日期间切身感受到了晚清中国教育与日本教育之间的巨大差距,并将学到悟到的教育理念躬身施行,虽未收“乾坤转旋”之功,但对推动晚清中国尤其是云南教育近代化产生了非常积极的正面影响。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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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张维著.袁嘉谷传[M].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4-5.
本论文为外研社横向项目“云南早期的中日文化交流及其对汉语国际教育的启示研究——以袁嘉谷为例”(项目编号:2020082301)阶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单位:西南林业大学办公室(党委巡察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