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丽君
本文主人公
近日,一条内衣设计师于晓丹为乳腺癌术后患者设计内衣的视频在网络上流传。她在視频中分享设计初心和经过,表示希望用自己的专业技能,为她们做一点儿事,让战胜过死亡的勇士,能拥有一件温柔的盔甲。
这是国内内衣市场上的一次创新——为乳腺癌术后女性打造专属内衣。
长久以来,乳腺癌术后女性是被内衣市场所忽略的一个群体,她们失去乳房的身体原本需要更细致地被内衣呵护,而这种需求却被当作小众需求和小众市场而鲜有人愿意涉猎。设计师于晓丹听见了她们的需求,敏锐且耐心地,为她们提供了一种选择,保护她们的伤口,甚至抚慰她们的内心,“让她们看起来和我们一样。”
于晓丹是内衣品牌EMILY YU的创始人,知名内衣设计师。除了这个身份,她还有另外一个身份——作家。
大学期间,于晓丹就读于北京外国语学院(现北京外国语大学)外国语言文学专业。毕业后,于晓丹进入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担任《外国文学评论》编辑,也在社科院的研究生院攻读了英美文学硕士学位。
她曾翻译出版俄裔美国作家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的《洛丽塔》《菲雅尔塔的春天》,雷蒙德·卡佛的《你在圣弗兰西斯科做什么》,创作了长篇小说《北京1980》。
为了寻求职业突破,1996年,于晓丹带着50美金飞赴美国纽约。打工,做翻译。
1年后,于晓丹得知纽约时装学院在招生,十分心动。设计服装需要个性细腻、擅于观察,这和写作有相通之处,也是于晓丹的优势、兴趣所在。
因为父母工作忙,于晓丹1岁就来到北京,和三姨一起生活。三姨靠织毛衣为生,于晓丹自小耳濡目染,织过不少花式各样的毛衣,对服装设计的兴趣也被逐渐培养起来。别人报名交服装设计图,于晓丹就给自己织过的毛衣拍了照片,交了上去。幸运的是,她被录取了。
于是,1999年从纽约时装学院毕业后,于晓丹正式成为一名内衣设计师。做了8年全职设计师,又做了十几年自由职业者、独立设计师,于晓丹曾供职于纽约著名内衣公司科马尔,也为维多利亚的秘密等著名品牌提供过内衣设计。
2019年底,一位在北京工作的美籍医生,“盲选”找到了于晓丹,邀请她为乳腺癌术后患者设计内衣。如何“盲选”的?于晓丹猜想,自己在北京的工作室离那位医生所在的医院很近,所以医生大概是通过地图搜索一类的渠道随机选中了她。
那位医生是专门做乳腺癌切除手术的,看到自己的患者在术后没有合适的内衣穿,只能穿一种像兜抱婴儿的棉纱绑带时,觉得非常痛心,便想与内衣设计师合作,为乳腺癌术后患者设计一款更为专业的术后内衣。
其实,原本于晓丹对乳腺癌患者了解并不多。但看着临床照片,患者乳房切除后的胸部不再有美好的曲线,取而代之的是坑坑洼洼的凹面和歪歪斜斜、像蜈蚣一样的疤痕,于晓丹很受触动。
这件事应该做吗?于晓丹和一位朋友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没想到朋友听后直截了当地说:“你做吧。”她这才知道,这位朋友的母亲就是乳腺癌患者,也做了乳房切除手术。
“这是我第一次在冷冰冰的数字之外,听到、看到了具体的乳腺癌患者,这件事在我心里开始有了温度。”于晓丹说。
2020年5月,调研工作基本结束。7月,于晓丹去面见供货商,在机场准备过安检的时候,她收到了自己十年好友Mi的消息:“我中彩了,可以给你当模特了。”
Mi确诊了乳腺癌。尽管提前做了心理准备,于晓丹还是觉得难以接受,在机场大哭了一场。那时候的于晓丹更加确认,自己要把这件事做好,哪怕只是为好朋友做几件舒适的内衣,这事也值了。
设计乳腺癌术后内衣,说来是“盲选”的巧合,细细想来,未尝不是一种必然。
为什么做完乳房切除手术的患者会急需一款专业的术后内衣?如果没有人设计,她们都在用什么?
一些需要切除乳房的乳腺癌患者会在医护的推荐下,提前准备术后文胸和硅胶义乳。需求问题看似很容易就解决了,但随之而来的使用问题却有很多:内衣磨硌伤口,单侧乳房切除后义乳与健侧不平衡,硅胶材质透气性差,等等。
有的患者需要服用内分泌药物,会很快进入更年期,硅胶义乳就会加剧出汗的困扰。于晓丹说:“她们的硅胶义乳很多时候都泡在汗液里。我看到一些患友,胸壁都被泡红了,甚至还会过敏、发炎。”
为了对抗这一点,很多患者会自制填充物。“我见过的,有用纱巾、手绢、手纸的,还有的用绿豆、草籽、藜麦等等。”于晓丹说。乳房切除后,她们穿着不舒适、不美观的内衣,与其说是将就,不如说是忍耐。
为了设计出一款足够舒适、体面的术后内衣,于晓丹前后研发了8个月,做了十多版样衣。
“一定要先考虑文胸,然后再考虑填充物,而且要把两者放在一起设计。”于晓丹没有把她们当作有缺失的女性来对待。首先考虑文胸,是因为“任何女生都需要一件好的文胸”。
乳房切除后,有的还会清扫腋下淋巴结,这就对内衣的材质、覆盖度、包裹度提出了更高要求。因此,于晓丹挑选了柔软的高密度莫代尔棉,在无痕设计上极尽所能。“文胸的背面,贴肤的那一面,除了没有线头、拼缝带来的异物感,连肩带上原来调节肩带长短的滑环,包括背后的背扣,我们都尽量让它们不再接触皮肤。”
术后患者的试衣反馈也打开了于晓丹对内衣填充物的设计思路。一方面是透气性的问题,于晓丹对那个湿的文胸记忆深刻;另一方面是充实度的问题。
在试衣会上,于晓丹使用了厚模杯临时代替义乳,但一位志愿者戳了戳自己的患侧,向于晓丹反映,觉得有点空。于晓丹和工作人员很纳闷,戳自己一下干吗呢?后来,在交流中大家才明白,生活中确实有一些类似的情况需要应对。比如挤公交,如果柔软且空心的义乳被压瘪了,一瞬间,她们就可能把自己缩起来。仅仅舒适是不够的,她们需要感到安全。
最后,于晓丹选择了脂肪棉做填充物,这种材质轻柔、透气、回弹性好,于晓丹还在凹侧进行了特殊的弧度设计。
2021年1月,第一款术后内衣的设计工作终于完成了。于晓丹为它起了名字——姜好。姜,性温,具有解表散寒、温中止呕、温肺止咳的作用,对女性十分友好。而且姜好有“将好”和“将将好”的谐音。
在北京,于晓丹工作室为乳腺癌术后患者做了第一场内衣试衣会。那一天陆陆续续来了12位志愿者,年龄最小的29岁,最大的62岁。
下午三四点钟,工作室里阳光暖洋洋的。这些做了乳房切除手术的女人们围坐在一起,鲜有地,不需要遮掩伤疤或在意他人的目光,交流彼此的经历和困扰。
接近花甲之年的于晓丹有着与年龄不符的相貌,她看上去年轻多了。一头短发显得时髦又干练,但实际上,她的内心十分柔软。也正是她那份难掩的善意,使得她获得了敏感的乳腺癌术后群体的极大信任与依赖。
这一天,于晓丹得到了志愿者们的好评与鼓励,也明确了下一步需要在设计上进行何种完善。
2021年6月,乳腺术后专业文胸在淘宝网上线,顾客们来自全国各地。顾客喜欢和于晓丹聊天,于晓丹常常安慰她们,“失去乳房并不意味着失去一切,它作为你身体的一个病灶,就像感冒发烧一样去应付它,精神还是最重要的。”
“只有当我们的设计能够给她们提供足够的安全感时,她们才能感受到自在,才能真的挺起胸抬起头。”
曾有一对年轻夫妇来工作室试穿,因为找不到位置,丈夫在电话里朝于晓丹爆了粗口。见面后男人有些不好意思。试穿时妻子告诉于晓丹,他们结婚不久,她就发现一侧乳腺癌,做完手术后,她就把药停了生了孩子。可是刚生完,另一侧又发现,于是两侧都切了。在婚后的五六年时间里,年轻的小夫妻一直都生活在这种病情反复的恐惧和压力中,焦躁成了常态。
后来,再有丈夫陪妻子来试穿的、儿子给妈妈下订单的,于晓丹都会特别高兴,即使是线上咨询也总愿意多聊几句。“女人支持女人其实是容易的,但是你让一个男性来特别的理解你和爱护你,其实是需要一定的勇气和能力的。”
于是,2022年6月,为大尺码女性研发的“大姜”上市的时候,于晓丹专门在内衣上加了一个拥抱的图案:一个小人从背后拥抱另一个。
在一次针对大尺码术后女性的试穿会上,来了一对小底围、大罩杯的母女,母亲因病切除了单侧乳房,但当她穿上“大姜”出来后,女儿觉得那内衣难得的既合适又漂亮,她就问于晓丹能不能做一些改动,让健康的自己也能穿上。
就这样,2022年底,于晓丹开发了一款可以同时满足术后女性和一般女性对于更好支撑力需求的内衣,名为462,解决了长久以来“小底围大罩杯”或“大底围小罩杯”找不到合适内衣的痛点。
于晓丹希望通过一次次新的设计,打破世俗对于女性的看法,挑战大众对女性的认知,“每个女性都有自己独特的美。”
可是,在漫长的设计、修改过程中,于晓丹也有多次觉得自己无法坚持下去。一些同行向于晓丹表示,乳腺癌患者群体小,从市场的角度看,“没办法做,不值得做。”
“我们是赚不了大钱,但是她们就是存在,你就忽视她们吗?不行。”从筹划这件事开始,包括于晓丹在内的几位核心成员无薪酬地工作了600多天。不仅是无薪酬,于晓丹还要将个人品牌的营业收入和家庭积蓄投入术后内衣的项目中。不算人工薪酬,于晓丹也已经自掏腰包花了几十万元。
于晓丹清楚,自己做的这件内衣再完美也解决不了所有问题。除了来自自身的内部影响,切除乳房的女性们不得不承受来自他人和社会的眼光。比起坚强、自信,她们更需要来自外部的理解和包容。
于晓丹能做的是为乳腺癌术后女性设计一款舒适、体面的内衣。如果在这个过程中能有更多人认识到乳腺癌,关注到这群女性,为推动整个社会转变观念、形成共识尽一份力,那都算是额外的奖赏了。
2022年底的一天,于晓丹再次举办试衣会。女人们找到了合适自己的内衣后留下来聊天。她们晒着太阳,聊着彼此的穿衣心得、家庭瑣事,于晓丹安静地坐在一旁听着,只觉得一切都值得……
于晓丹说:“上学的时候,我是一点服装设计的背景都没有,我的老师教给我一句话,‘everything is learnable,只要是learnable的,我觉得都不算什么。如今,有人说我做了一件最柔软的铠甲。我希望是这样的,至少当她们穿上这件文胸的时候,能感受到来自社会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