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马在我们中间寻找驭手

2023-06-10 17:47夏汉
星星·诗歌理论 2023年1期
关键词:首诗想象力诗人

夏汉

布罗茨基关于“它在我们中间寻找骑手”,揭示了诗与诗人的隐秘关联性,即诗与诗人是互相寻找的。在子非花的文学世界里,我有幸窥视了这份惊喜。他大学期间沉迷于诗歌,写下不少充满激情的诗篇;毕业后辞职经商,中断写作二十多年后,诗这匹黑马又找上门来,且一发而不可收。短短几年,子非花写出了百余首诗歌。

1

诗人的想象力是诗的魅惑所在与实现途径,没有想象力,诗的可能就成为某种意义上的不可能。当然,想象力虽属于天赋,但也要予以挖掘与培植。子非花恢复写作的初期,往往以回忆入诗,偏于生活的反刍而非想象,直到2019年,子非花的想象力有了质的变化,其想象的元素被激发出来,伴随而来的是一种诗意的神秘发现。《蓝色幕布》这首诗的题旨本身就是想象的产物,并由此意象统领全诗直抵内涵的饱满。诗人是从流水开始的,意在河流或溪水,这在巴颜喀拉山脉与庄子起舞、洗脸的断句中可以得到印证。巴颜喀拉山脉是黄河的发源地,而在传说中就有庄子生活在黄河岸边,喜欢用小溪里清凉的水洗脸的典故。子非花就在庄周的似梦非梦的异趣中,完成了他对于河流(溪水)的诗意想象“并停泊于一个正午”,正如“你是一片被截取的流水”一样高妙,所指心爱之物或人——虽不可知,但还是给读者一个暧昧的妙觉。在“黄土是沉默的王者”与“我奔向所有事物的中心”,读者又能体验到一种普遍性的扩展,从而在“梦境终将终结于梦境”并趋于诗性的完备中,了解子非花始于物象,经由想象力抵达诗的内部,体悟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老庄哲学的深意。

可以确认,子非花是拥有想象天赋的诗人。在《隐秘的时刻》这首诗里亦复如此,在“丛林中举起的蓝色火苗”“身体里升起树枝和雨水”“幽暗的片段/闪着奇异之光”等诗句中,诗人定是一个缪斯的恩赏者。子非花或许深怀一个晦涩的心结,也只有如此的心结才能拥有天赐一般的想象,给诗歌注入新奇的趣味。这恰恰契合了巴士拉的观点,“当人们承认了心理情结,似乎就更综合地、更好地理解某些诗篇,事实上,一篇诗作只能从情结中获得自身的一致性。如果没有情结,作品就会枯竭,不再能与无意识相沟通,作品就显得冷漠、做作、虚伪”。由此回眸,“阳光不断跳动,花朵轰然跌落/一个脸庞,又一个脸庞/在这个时刻/被隐秘的时针/拨动”就有了令人震撼的言外之意,这是源自想象力而给爱的情愫赋予一个美好的形象。

在子非花新近的诗集里,我发现了由精妙想象所呈现的诸多诗句,而拥有这样的句子结构成一首诗,往往会让读者进入到“被创造出来的想象力的慑人境界”(布鲁姆)。在《又见璞澜》这首诗里,我却读出异样的情思,能够窥出诗人想象力似乎有些游离于心思,或者说看似心不在焉,实则一直在陷于某个事由而不可自拔;能体会到其思绪的苦涩——虫子,这个想象物虽然诡异,但“尾随”的是心魔使然。因为即便是一个驱不散的心思萦绕于心头,纵在隔岸,也依然有击溃之力;但在暗夜里进餐之际,仍然会在迷蒙中看见它(她)“分解为果粒”,真可谓挥之不去尔又来。如此“谁能够撤离永恒的泪水?/让她在别处飘飞?”就成为不意间而为之的秘密泄露与心灵坦白;由此,“你轻灵的笑意,像消失很久的/某个午后/一道断裂的问候”,孤独与漂泊的慨叹才显得水到渠成。从这里几乎可以做出判断,一位用情至深之人,哪怕是动用全身的解数——想象力与隐晦之技艺,也难以掩饰两厢情愿裂解后的一腔相思之苦。

2

勒韦尔迪说,“形象的力量不在于它的出人意外和荒诞离奇,而在于深邃而符合实际的联想。有力的形象就其本质而言,取决于两个相距很远的真实的自然接近,这两个真实之间的联系只有人的意识才能猜到。”我不晓得子非花经营形象的秘密通道,但能够感觉出来他对于形象的用心——看似信手拈来,却体现出诗人经营形象的功力。在我对诗集《橘子》的文本浏览中,看得出其早先的形象大多来自自然界,或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发生,比如春天、花朵、大地、黑夜、梦中,也伴有情感形态的物象,比如泪水、滴血、凋零、青春、怀念、眺望;之后就有更多的虚词进入诗行,进而沉浸在虚像及意象的狂欢中,像沉默、卑鄙、狂野,从而看出诗人诗思的形而上转化与变形的努力,发现诗人让形象的发生在不经意间形成裂变的力量。这意味着子非花经营形象的能力已颇为成熟,随着写作实践的深入,其对于形象的经营与捕捉也愈加自觉与清醒,更多的智性与超验性思维正融入诗的建构之中。

在《橘子——写给我的自闭症孩子》这首诗里,你恐怕不需要再怀疑子非花经营形象的能力了,或者说对橘子这个形象的寻找,验证了其功力不凡。面对患有自闭症的孩子,子非花总有千般的柔情与忧伤。据他自己隐约的透露,给儿子写一首诗也成其为一个潜在的诉求,但说实在的,越是面对隐痛,越难于下笔,正如诗中“被分割成一个个小房子/盛满,夏日之心/像一个个柔软的橘子”。橘子这个意象的到来,应验了勒韦尔迪所谓的“诗人的任务不是去创造形象,形象应当自己展翅飞来”的诗训,这种远距离形象构建的对应性令人震撼。“最柔软的时刻/夜晚归来,小小的房子盛开”,借橘子窥探人的秘密则顺理成章,而“爱之门/轻盈的敞开”也成为一个最高意义上的人性表达。在这首诗里,同时可以窥见子非花一反形而上的追求,而刻意于形象营造的生活化转向,“孩子,你坐在那里/身子前倾/一日的安静,如水静止”。这种日常化的描写,质朴而真切地道出作为父亲的心迹,以及大爱无疆的本真,让读者不得不动容,而一首诗也顺其自然地完成创作。

无獨有偶,子非花写给另一个孩子的诗——《树屋》,同样以形象的经营取胜。他在诗里饱蘸深情,“你搭起树屋/握住风中的鸟鸣/松树枝折断,在我们手上释放/清澈的芳香/环绕着一个小小的城堡”。显然,在这一节诗里溢满童趣,我惊异于诗人在树屋、松树、城堡构成的空间里,与鸟鸣、芳香这样的感觉结合得浑然一体。这让我想起古典诗歌里那种结构具象、声音与嗅觉的传统功夫,子非花的确在对于传统技艺的融通中已经颇有成色。当然,诗人的感受依然是现代的,“未来是一颗微小的松针/正躺在一缕光影里/风,像粉末一样幸福的/向我们吹着”。诗里流淌着淡淡的温馨,有着当下的惬意与对于孩子的美好憧憬。从子非花写给孩子的诗里,我能够窥见一颗温暖与希冀的心灵,这也给他的写作带来一份难得的温度,而这对一个久居残酷的商场中人尤其不易。故此,我以为诗歌作为一个善与美的结合体,无疑有着对世道人心的救赎伟力。在《升起》这首诗里,诗人无疑再次给你捧来物象的盛宴,在让读者眼花缭乱中,颇具神秘的物象轮番登场,或许诗人自己也没有想到他已经在致力于一种形象诗学的探索。简言之,诗人让物象拥有梦幻般的力量,制造阅读的难度的同时,也显现了他的一种隐秘的写作风格,而这是跟语言形式元素无法分离的。

3

我们不需要相信“诗到语言为止”的说辞,但惟有在面向事物与形象的想象中,语言才能在审问“意义的颤动”中(罗兰·巴特)给诗一个有效的托负。因而,注重诗的语言修炼是诗人的必然选择,却又是一件艰苦的磨难,乃至于有些人一生都没有完成。从词义、色彩、冷暖等细微的差别,到词语之间的组合、修饰以及语法的构成,仿佛都在一瞬间形成,或者在深思熟虑后的某一刻发生——当然,它符合诗的原则,比如陌生化,比如诗性原则。这一切有时候并非多么张扬与突兀,它也可以是一种不留痕迹的潜移默化,或者说是一个诗人终生的修为。或许,在某一个阶段,诗人自己或他人忽然之间就感到了一些变化——在感受力与想象力的催化下,新的语言风格形成。这时人们会说,其语言拥有了诗性表达。那么,在子非花的文本里,可否窥探其语言的独异处,对读者是一个问题,对诗人则是一次检验。

阅读子非花的诗并没有让我们失望,尤其是日常性叙述语言在当下诗歌中过度消费的背景下,观察这种以形而上的知觉而偏于情感抒发的语言,就显得十分可贵。这体现出“诗是呈现”的本质,以及对“物文明神话”(让·波德里亚)的摆脱。不需回避的是,子非花在语言锻造上,已经历了一个从外在的自然描摹到内在的述说,从语言的粗疏到精细的渐变过程,这种蜕变的时间并不长。进入2019年后,诗人的文本里就有了“深夜有人骑鲸而来”,这样狂放的惊人之语;“天空是另一场阴谋”,这样的句子则贮满深厚的语言能量;“夕阳是一个垂死者”,并非仅仅让你惊悚,而是给你展示诗意刻画的鲜活与生动。看到“膨胀的时刻升起/如一个恩典/正午张开如一个口袋/哦,风!”我们才能够在诗不需要阐释的提示里,获得更开阔的自由度,也让阅读成为一种享受,从而通过“多种多样的声音编织成可感知的模式”(特里·伊格尔顿),进入诗的纹理之中。

当一个诗人的写作趋于成熟时,其语言感觉与形态一定会在诗里运用,采用语言感觉与形态的具体手段,就会拥有经典的箴言般的句子。譬如在《谁将漫长的一生切割完毕》中,就有诸多精准、生动与微妙的诗句让你过目不忘,也就是这些句子构建诗意形体,让一首诗完成;在《夏日断章》里,看见“摇曳的一支光影!/夏日柔软的舞蹈”,已经显示出子非花作为一位优秀诗人的诗思的复杂,这些形象给出后,一个“我在倾听”既显得陡峭,又有几分修辞的风险,但诗人把握得恰到好处。

诗集中新近完成的文本,在语感上有了并不被轻易发现的变化,语调变得轻逸,语速趋于缓慢;在某些诗里,渐次多出了叙述的成分,尽管依然富有陌生化的转化而带来的表现力。例如在《秋天的戏剧》系列里,平添了回忆的意味——让人体会出某种眷恋中的意味深长,这种回忆既是美妙的,也有着复杂的蕴涵。可以说,子非花在这组诗里的感情埋得更深沉,语言更沉潜,从而有一种哲学阐释的冲动。读者似乎也能体会到某种回忆的原由和魅力,作为一个诗人,常常缘于陷入回忆里而获得其最得意的诗篇。

子非花对于诗的专注与热忱让人意外,应该与其决意在不同的生命里程“挽回一段诗意”有关。但我认为是他多年来一直不忘刻苦阅读,从海子出发,又出入于张枣的诗篇里,并最终以特朗斯特罗姆的诗作为依托;近期又在开拓新的阅读领域,比如博纳富瓦、策兰等;同时,在已有的对于历史、哲学、社会学等知识的积淀基础上,对诗学理论也开始廣泛涉猎。当然,由于恢复写作才四年多,还有待于诗意锤炼与诗学体系的自我完成,还需要技艺层面上的磨练。就技艺层面来说,其写作距离技艺精湛,不留瑕疵的时段尚待到来。在子非花新近的诗里,虽然改变了曾经的行文方式,使得诗体更加饱满,但诗句完整、顺畅又不失自足,在陌生化处理中葆有了其内在的张力。子非花的写作起步较早可成熟稍晚,皆缘于写作的禀赋和经验所赋予的情怀练达,可以相信,诗人一定会有一个让人期待和自我期许的未来。

夏 汉

河南夏邑人,现居郑州。写诗,兼及文学批评,任河南师范大学华语诗歌研究中心(社会事务)执行主任。先后出版诗集《冬日的恩典》《街头的证词》,批评文集《河南先锋诗歌论》《语象的狂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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