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徽因
是你,是花,是梦,打这儿过,
此刻像风在摇动着我;
告诉日子重叠盘盘的山窝;
清泉潺潺流动转狂放的河;
孤僻林里闲开着鲜妍花,
细香常伴着圆月静天里挂;
且有神仙纷纭的浮出紫烟,
衫裾飘忽映影在山溪前;
给人的理想和理想上
铺香花,叫人心和心合着唱;
直到灵魂舒展成条银河,
长长流在天上一千首歌!
是你,是花,是梦,打这里儿过,
此刻像风,在摇动着我;
告诉日子是这样的不清醒;
当中偏响着想不到的一串铃,
树枝里轻声摇曳;金镶上翠,
低了头的斜阳,又一抹光辉。
难怪阶前人忘掉黄昏,脚下草,
高阁古松,望着天上点骄傲;
留下檀香,木鱼,合掌
在神龛前,在蒲团上,
楼外又楼外,幻想彩霞却缀成
凤凰栏杆,挂起了塔顶上灯!
二十四年十月 徽因作于北平
区别于意译的晓畅,直译冒着“文不从字不顺”的风险,将语言的异域风情移入本土。現代汉诗正是在此种情形中,获得了身体材料与生长场所——这一命题常以“欧化”进行表述。句式的“直译”既冒犯,也“重塑”语言的边界。因为“语言花瓶”的重新拼凑,将使得“源语言”的表意模式被吸收进“目标语”中(本雅明《译作者的任务》)。林徽因自幼学习外文,随父亲林长民游览欧洲,后与夫梁思成留学美国。语言非但不是隔阂,反倒成了不可多得的拱廊通道,供林徽因将不可表之意落地。语序的错乱或曰挪活,使得传统的汉语秩序得到激活。读林徽因的诗,我们不能不被这种语言的灵动、鲜活和恣意所打动。这些洋溢着自由、奔放的语言,若无自觉的文体意识则会泛滥。如何为之定型?歌咏似的节奏,难不倒一般诗人,而要营造新法的节奏,确属一桩新诗史上未竟的难事。跨媒介的艺术自觉,在林徽因诗中凝结成“建筑意”(梁思成、林徽因《平郊建筑杂录》),既为诗获得新的语体,也为谋定新的形体提供了契机。因此,林徽因的诗以建筑家的心态营构诗形、节奏和心绪,并达到了较高的统一。
诗作《灵感》写于1935年10月,此时的林徽因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与梁思成居住于北平的北总部胡同3号,即“太太客厅”的所在地。受过情恋之涩与丧父之痛的林徽因,此时依旧保持着对美之纯与情之真的追求。这是扇“自己无形中习惯的窗子” (《窗子以外》),生活的分量被搁置在窗的外边,林徽因如此形容她与世界的关系。读张清平所写的《林徽因传》,我们大概能得出一个结论,抗战爆发前的“北平岁月”,是林徽因一生中较为欢快的时光。此时,诗人被纯粹的“美”萦绕并居住在“美”的国里,或者说是“美”的自留地还未被大规模侵扰,她亲身“修建着美”的国。同年11月,林徽因在《纪念志摩去世四周年》一文中,这样描述自己的写诗动机,“因在某一时,或某一刻敏锐地接触到生活上的锋芒,或偶然地触遇到理想峰巅上云彩星霞,不由得不在我们所习惯的语言中,编缀出一两串近于音乐的句子来,慰藉自己,解放自己,去追求超实际的真实”。因其“超实际的真实”,获得了美的精神;此种美以“音乐的句子”为表壳,超脱于我们习惯的语言表达。
简言之,欧化的句式、建筑的意念和对美的追求,构成了诗作《灵感》及诗人写作的秘方。初读该诗,音韵的连绵让人感到惬意——每行末的押韵(aabb),行内的重复“理想和理想”,乃至“鲜妍花”这些小的叠韵意象,无不在弹奏乐音,如梦如幻。造成出此种气氛的部分“功劳”,便在于句式的灵活摆渡——借助西式句法的柔劲与缠绵。如“是你,是花,是梦,打这儿过”,作为梦幻般的起步,在后期的絮叨中也没有落空,由“且有”和“直到”引导的意象,使诗意在理智层面得到延续。另外,两节诗看似对称,实则有着“小调皮”。从“此刻像风,在摇动着我”中添加的逗号,我们便可知这“诗意建筑”颇费匠心。在节奏的建构中,三音节和单音节的字(词、短语)引人注意,它们穿梭在双音节中,形成强烈的顿挫效果。“转”“挂”“灯”和“孤僻林”“一串铃”“脚下草”,便是例子。节拍的多样变化,或一字、二字、多字,与句法的西式缠绕互相映照,翩翩起舞,为美的现身付出了努力。
唯美论者视“灵感”为弥足珍贵的“刹那”。倏忽而过的情绪催动“我”“像风”;风过之后,“我”“幻想彩霞”而实际得到的是灯照下的凤凰栏杆。栏杆虽不及首节中的“银河”,但也是人间的美丽。这种美的感悟,回应身体与世界间的召唤,又以语言的编排为机杼。全诗调动多幅场景,如“细香挂月”“银河流歌”“神龛静祈”“栏杆灯照”,皆为“此刻”铸容。“在这一个凑巧的一顷刻小小时间中”(林徽因《究竟怎么一回事》),诗人如何汇聚、搭配多方面的物象,这大半依赖于诗人自我的性情。而纯净、真挚的“美”,便是林徽因的性情。《灵感》好似执拗于美的歌唱,如花,如梦。美的魅力是如此强大,林徽因即使后来身处困顿、疾病与战乱中,其诗依旧葆有美,这“一星耐性的仁慈”(《恶劣的心绪》)。
周水寿
1994年出生,现为中山大学中文系2022级博士生。写诗,兼事新诗理论研究与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