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佳瑶
内容摘要:吉本芭娜娜是日本当代文坛的代表作家之一,在她的文学世界中,色彩是极为重要的艺术表现手段,她经常将各种色彩巧妙的搭配、融合,营造出独特的感觉氛围。同时,芭娜娜作品中的色彩叙事通过身体这一媒介,在体现色彩背后的象征意义的同时,展现出了日本文学独特的视觉文化和感觉文化特征,以及作者创作风格的转变。
关键词:吉本芭娜娜 色彩叙事 身体媒介 视觉文化 感觉文化
我们的生活离不开色彩,从古至今,色彩的运用在文学创作中始终占据着一席之地。到了现代,被誉为日本“当代文学天后”的女作家吉本芭娜娜更是将色彩的魅力展现得淋漓尽致。吉本芭娜娜(よしもと ばなな),1964年生于日本东京,原名吉本真秀子,是日本当代文坛的代表女作家之一。她曾将自己的创作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1987年到1994年;第二阶段:1994年至2003年;第三阶段:2003年至今。
纵观学者对吉本芭娜娜作品中的色彩研究可以看出,目前的先行研究均聚焦于芭娜娜第一阶段的作品,较少涉及中、后期的创作,且研究内容仅为其单部作品,而吉本芭娜娜的早期作品色彩选择较为浓烈,历经多年的打磨和成长,中、后期已经有了更为成熟的色彩理解和选择。基于此,本文以色彩为线索,通过梳理、总结芭娜娜三个阶段作品中频繁出现的色彩及其象征意义,探究色彩切入文本的方法,并由此发现其背后日本文学独特的审美体验和审美方式,以及作者创作风格的转变。
一.色彩意象及其象征性
日本学者佐竹昭广在《古代日语的色名性格》一文中将日本的色彩名称起源总结为:白、青、赤和黑四种颜色。而吉本芭娜娜小说中频繁出现的色彩与其相吻合。
(一)白色
与中国的色彩审美不同,白色在日本人的认知中是纯洁和高贵的象征。日本有文字记载以来,《古事记》最早使用“白”这个色名,意为“太阳的光”。富士山也正因为山顶覆盖着白雪,才成为日本至美的象征。另一方面,人死后最美的所在,是白色的世界。白色与死亡直接联系,美的极致便是死亡,由此生出至美之物的易碎之感。
《尽头的回忆》中以白色表现生命的纯洁和短暂易逝。光代得知小诚离世后,生出了这样的感想:“就像雪白漂亮的猫咪一样,像羽毛近乎透明的小鸟一样,过于纯粹的事物也许都是很短命的吧。”这里的白色既暗含了生命的纯洁和高贵,又蕴藏了生命脆弱的意味,小诚来如白色般纯粹,去也如白色般易碎,更增添了哀傷之情。
(二)黑色
与白相对的黑,在日本民俗中有“黑不净”的说法,象征沉默和地狱。同时,黑和白总是相伴出现,就如同日本人喜爱的水墨画,具有一种寂静与神秘的氛围。可以说,日本艺术在对黑白色的搭配运用上是有其传统的。
吉本芭娜娜在《甘露》中反复运用黑白对比的手法。朔美回到家“打开大门时,有着一种神秘的静谧。……能感觉到死亡的气息……电视里在放黑白电影……在黑暗的房间里,发出暗光的杯子里的红葡萄酒衬出了母亲白皙的面颊,那是不正常的美的光景,我宛如置身在梦境里。”在黑夜的衬托之下,母亲白皙的面庞变得美艳异常,此时的白色虽然突出,黑色却是主色调,占据了主导地位。黑色的大面积出现,使得朔美明显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沉默气息,如坠地狱。
(三)青色
由于日本周围岛屿环绕,山水等大自然的色彩就构成了日本的生命之色,因此,青色在日本人的色彩审美意识中同样占据着重要的地位。正如川端康成所说,“日本的青色显得深沉和湿润。静下心来观察,会感到世界上再没有像日本的青色那样丰富多彩、千差万别、纤细微妙的了。”也就是说,日本人更喜爱青的沉静,并能够在青色的细微差别之间体会其中的微妙和谐。
《厨房》的开篇就为读者营造了一种浓郁的青色氛围。“窗边的一草一木都包裹在和煦的阳光中,鲜亮的绿色愈发显得光彩夺目,遥远的淡蓝色天际,薄薄的云彩缓缓飘过。”多么悠然自得、温馨可爱。青色也是贯穿《鸫》始终的基本色。每当玛丽亚处于惬意安然的心境之中,周围都会有绿意弥漫。头顶碧空,海洋与绿植交相辉映,漫天漾着悠悠的绿韵,让人仿佛置身于青色的世界里,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而治愈。
(四)红色
在日本的传统观念中,红色具有多重性格。一方面,红色代表血色、火色,象征着死亡;一方面,红色又带有神秘性质;最后,红还可以用来表现热烈的感情。纵观吉本芭娜娜的作品,从淡淡的粉红、病态的通红以及艳丽的赤红,红色在其作品中有着多样的变化。
小说《鸫》中几乎所有的红色都伴随着疾病以及死亡的发生。这一意象最早出现在鸫的身上,鸫冒雨来找玛丽亚,浑身湿淋淋的,“红红的嘴唇颤抖着”,暗示疾病的侵袭。第二天她就病倒了,高烧让鸫呈现出病态的红色。鸫在病榻上饱受折磨,可她又是那样坚强与美丽,“鸫笑了,眼睛里闪着光,烧得通红的脸上露出洁白的牙齿,那红红的脸颊在洁白的被子映衬下仿佛更增添了几分妩媚。”红色在表示死亡之势迅猛无情的同时,又象征鸫在与其对抗时所爆发出的强大生命力。她有着一颗“比任何人都深沉、炙热的心,那心魄强劲得甚至可以抵达宇宙”。红色不仅没有掩盖鸫的勇敢、率真,反而呈现了炽热的激情,衬托出鸫别样的美。
二.色彩经验的身体媒介
通过前文的分析我们可以发现,吉本芭娜娜小说中存在大量的颜色描写,同时,作品中的色彩又是以人物的身体感觉作为表现形式进行展现的。那么,身体是如何充当媒介的?色彩与身体究竟有什么联系?芭娜娜在作品中又是如何将二者进行融合、运用的呢?
正如梅洛·庞蒂所说:“身体是让抽象之物转为具体之物的重要媒介”。身体作为一种媒介,在文学创作中必不可少。由此,身体成为联系文本内外,主客体并存的重要纽带,其中包含着作家主观的情感以及对当代社会问题的思考与理解。不仅如此,柏拉图曾说:“视觉器官是肉体中最敏锐的器官,可以‘为身体导向。”事实上,随着电视、电影等电子技术媒介的发展,色彩缤纷的画面取代了文字,带给观众更强烈的视觉体验。因此,色彩常作为视觉的代表在文学作品中出现。吉本芭娜娜曾在采访中表明了自己创作的想法:“世界各国的人能够共同理解的东西不是语言,而是类似于情绪的东西。”芭娜娜作为情感细腻丰富的女作家,十分注重色彩、身体与情感的关系,因此在创作中充分利用色彩这一视觉效果的强有力代表,以身体作为色彩的感知媒介,通过色彩营造出视觉画面,继而使读者能够充分沉浸在作品的感觉氛围之中,达到传递情感、产生美的作用。
芭娜娜在小说《N·P》中曾以失语的身体为媒介,带给读者别样的感知体验。加纳风美在得知父母离婚后受到了强烈的刺激,她感到“被無法主宰自己身体的恐惧包围。”不久之后,风美患上了失语症,她的感觉继而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姐姐的语言是亲切的,她和我说话时似乎隐在明亮的粉红色光中;而母亲教我们英语时的语言和目光则是沉静的金色;走在路边,用手抚摸小猫,一种喜悦流经手掌传向身体,那喜悦是棣棠花的颜色。”亲切、沉静、喜悦原本都是身体的直观感觉,但在风美的眼中却被各种颜色所替代。身体是传达内部情绪的媒介,当情绪无法正常释放时,身体就会呈现出异样的变化,在文中的具体表现就是语言交流的缺失,即失语症。交流的缺失是导致新型家庭关系建立失败的原因,由于家庭成员忽视了自身内在的情感需求,致使身体发生异化。作者通过主人公身体感觉的变化,表达了对于压抑情感无处释放的当代人的生存困境的深切关怀。
由此,身体在文学作品中作为承载自身对于世界的感知和自我的认知,其中既有作者自身的评价,也有世界带来的印记。吉本芭娜娜通过对身体感知的多种描写,不仅体现出日本文学中独特的感觉和视觉文化特征,也表达了作家对于现代社会中身体逐渐丧失主体性的真切忧虑,呼唤身体感知的复归。
三.色彩叙事的审美追求
(一)日本文学独特的审美方式
色彩叙事正是以身体为媒介才展现出如此丰富的思想和情感内涵,这种独特的审美体验,离不开日本感觉文化的熏陶,同时,作者选择通过色彩这一视觉体验的代表作为身体感觉的表现形式,更是受到了日本视觉文化特征的影响。而“不同民族因自然地理环境、政治经济条件和文化宗教的影响,会不自觉的形成各自不同的性格和审美意识。”所以,芭娜娜作品中的视觉和感觉文化特征归根结底是受到了日本传统自然观念的影响。
日本的自然地理环境包括地理位置、气候等自然条件。从整体上看,日本地形狭窄、气候温和、四季分明、雨量充沛、气候湿润,全国森林覆盖,时有雾霭围绕,这样的地理和气候条件造就了日本人“纤细而又微妙”的情感特征。繁茂的森林、温和的气候、充沛的雨量更是“使大部分列岛地区常常笼罩在一片空濛迷离的雾霭之中”,形成了日本人温和、含蓄、暧昧的性格特征。这样的性格在文学艺术上表现为重视意境而非形式,追求朦胧的感觉体验。例如作家们喜爱咏雪,尤其是将融未融的淡雪,他们从视、听、触等多种角度的变换融合中感受寂寥的人生,品味其独有的物哀、幽玄之美。当然,基于独特的地理环境,或许滋润出日本人“纤细而又微妙”的情感特征,进而移植在文学上表现出朦胧的色彩美。但也要看到,这种地理环境和历史传承,也“造就”了日本民族性格的极端矛盾性,菊和刀的交错便是绝佳的诠释。
“感觉文化是一个民族的文化基础,而对色彩的感觉,则是感觉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由此,感觉文化进一步发展为以色彩为中心的日本独特的视觉文化。基于以上特性,使得日本人更倾向于将情感倾注于自然的具象之物上,含蓄、暧昧地表达情感。《源氏物语》作为日本古典文学的高峰,书中的美人均配以花木之名,例如,源氏之妻名为葵姬,其他又如:夕颜、槿姬、末摘花、花散里、红梅,等等。紫式部将自己对于书中女性的情感倾注到花这一具体物象之上,以花象征女性,并赋予其花的特征。
总之,由于受到自然地理环境的影响,日本民族终年浸润于色彩缤纷的自然环境之中,视觉、触觉、听觉、嗅觉等感觉器官异常敏锐,由此形成了以感觉为主的文化传统。在日本文学中,作家能够在充分感知以雪、月、花为代表的四季自然之后,将其经由身体这一媒介与自身的思想情感交融,由此升华为艺术之美。与此同时,他们也能在创作过程中将自己对于自然万物的所知所感,通过色彩等视觉化的手段加以具象,使不可见之情转为可见之物,继而呈现在读者面前,彰显出独属于日本的文学之美。
(二)创作风格的转型
色彩叙事的背后不仅是文化选择的结果,更是作者本人的情感体现。前文提到吉本芭娜娜的创作分为三个时期,从《厨房》到《甘露》再到《尽头的回忆》,芭娜娜对于色彩的使用有着明显的风格转变倾向。分别为:“浓艳大胆期”、“中和过渡期”和“柔和治愈期”。总体而言,三期的突出变化表现在浓淡程度上的取舍。芭娜娜的前期作品中充斥着大量黑、白、红等浓烈色调,在色彩的衬托之下,梦境、死亡的气息浓烈;到了中期,色彩的浓艳对比减少,更加注重营造梦幻、朦胧的情绪氛围;后期时色调已经变成了黄、粉、蓝等淡色,孤寂、伤痛的死亡情绪变得模糊,取而代之的是甜蜜的温暖与感动。
透过现象看本质,色彩叙事风格的变化背后融入了作者深刻的思想感情,而这一切都要从她过去的经历说起。吉本芭娜娜的童年充满色彩,她小时候特别爱看漫画书,最喜欢藤子不二雄的作品,不幸的是,芭娜娜在三岁时被查出左眼深度弱视。眼睛作为孩童感知世界的重要途径受到了阻碍,这样的遗憾让芭娜娜意识到视觉在身体中的重要性,也使得她有了比其他人更敏锐的身体感知力。芭娜娜曾在访谈录《B级BANANA》中提到,自己有一个从小一直玩到大的“红色塑料制的一直在微笑的娃娃”,在她的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事物总是与色彩相关。由此可以看出,芭娜娜童年的身体体验为后来的文学创作积累了宝贵的素材,而眼睛的深度弱视使她看到了与其他人完全不同的世界。
这些经历使得芭娜娜在创作初期的色彩风格表现为“浓艳大胆”。同时,有了初期的创作经验,芭娜娜在中期开始有意识的对第一阶段的创作进行反思和突破,由此出现了过渡阶段的特征。而到了第三个阶段,芭娜娜色彩风格的变化开始与“日本的社会变迁和时代特征密切相关”。新世纪以来,日本的社会发展进入了新阶段,但国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已经突显,这就导致日本国民无法在现实中获得满足感。同时,这一时期的芭娜娜正经历人生的重要阶段,结婚、怀孕、生子,“母亲”这一身份使得芭娜娜对世界有了不同的看法,继而导致了其创作风格的转变,她不再沉浸于过去哀伤的氛围之中,转而寻找幸福的此刻。至此,芭娜娜将她这10年间对于人生的体悟融入色彩之中,使得读者能够沉浸在当下的幸福之中。正如《尽头的回忆》中所说:“那里,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没有语言没有一切,只有带着光线、金黄与太阳的枯叶的香气,在那片刻,我无比幸福。”或许,正是由于芭娜娜的人生经历和社会背景的变化才有了其色彩叙事风格的变化。
吉本芭娜娜作为日本当代的现象级女作家,其作品中细腻、治愈的文风可以说与色彩的运用不无关系,色彩作为情绪的外化,通过身体的感官体验,使读者充分感受到作者内心细腻的情感。同时,芭娜娜小说中的色彩叙事的背后更是日本文学视觉文化特征的体现。正是日本文学独特的审美方式以及芭娜娜个人的情感诉求,经由身体这一媒介的传达,才使得其作品中的色彩焕发出别样的文学魅力。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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