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鹏程
“丝绸之路”上的音乐是永恒流动的河川。这无形的声音汇入文人的诗词里、藏经洞的壁画上、音乐家的歌声中。在当今世界各地,很多音乐家依旧传唱着关于丝路的音乐,以开放的姿态跨越古今、东西、雅俗之间的藩篱,源自不同地域的声音就这样神奇地融入各类当代音乐风格。
我的脚步和耳朵曾一次次在陌生的世界流连忘返,故于此“丝路回声”专栏分享所见所闻,在“逍遥游”“乐人谈”“十问”三个板块中,见证“丝绸之路”的精神和声音在当代的无限延伸。这一抹新鲜的色彩和你处于同一时空,或许在未来某个奇妙的时刻,你会在地球的某个角落听见他们在永恒歌唱。
在2023年生日那天,坂本龙一发行了最后一张专辑《12》。
他清楚自己即将离开这个世界,于是在2021年3月到2022年3月录下了十二天的“声音日记”,以十二个日期作为十二首乐曲的标题。最后一曲名为《20220304》,只有风吹动吊瓶碰撞的声音,是肢体破碎的声音,是终曲的回声。
“我无意再创作什么,只想沐浴在声音中。”在坂本龙一的上百张专辑中,这张专辑无比安静与纯粹。生命的尽头,是彻彻底底的简约。
1952年,约翰·凯奇创作了《4分33秒》。于无声处听惊雷,约翰·凯奇让世人明白生活中处处是音乐。而对坂本龙一来说,万物皆可入乐,当然也包括凯奇发明的预制钢琴声。
2023年3月28日,坂本龙一病逝。随后,中国外交部表示哀悼:“坂本龙一先生热心中日人文交流,创作了不少包含中国元素的优秀音乐作品。他以实际行动为两国友好交流做出了贡献。”如果把这句话里的“中国”替换成“世界”,也毫不为过。在我看来,对世界各国音乐元素的成功糅合,让坂本龙一成为伟大的作曲家;对世界大同理想的身体力行,让他成为伟大的人。
少年时代是一个人的成型期,心灵深处的种子会伴随终生。1970年,坂本龙一进入大学,那时的他热衷于此起彼伏的学生运动和后现代解构艺术潮流。因自幼研习钢琴,此时他便已发觉欧洲古典音乐步入瓶颈期,随即决心“将民族音乐和电子音乐彻底学起来”。对世界各民族音乐的浓厚兴趣,甚至让坂本龙一一度想成为音乐人类学家——正是因为这种学院派的出身,坂本龙一被YMO乐队的另两位好友授予了“教授”的绰号。幸好,他还是坚持了艺术家的道路,同时期日本电子产业的崛起为他融合民族音乐和电子音乐提供了最佳条件。
1 9 7 8年,“教授”的首张个人专辑《千把刀》(Thousand Knives)发行,这是他在下班后的一个个深夜用公司的机器捣鼓出来的产物。专辑一上来就是整首《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的朗诵录音,只是经过合成器过滤后变得模糊不清,专辑末尾则是对《东方红》曲调的变形处理。在“二战”结束四十周年之际,坂本龙一受《文学界》杂志邀请与柄谷行人等思想家展开了一场关于国际交往的讨论。谈及音乐交往,“教授”兴奋地说自己如何用采样器合成了印度尼西亚音乐。彼时,他正沉浸在电影《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带来的光环里。
这是“教授”头一回创作电影音乐。他是真有电影艺术天赋,不仅在其中饰演重要角色,所作配乐也完全符合导演大岛渚的心意。主题曲《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在中国的传播度远超电影本身,该曲的旋律以五声音阶为主,缓缓流淌的音符很是治愈。电影开始时日军是残暴的虐俘者,至“二战”结束时变成了可怜的俘虏,象征和解的主题曲完整地出现在片头和片尾,丝毫没有传统战争片配乐那种凶神恶煞、苦大仇深的样子。由于故事发生在印度尼西亚,所以片中的场景音乐借用了爪哇音乐,主题曲也用了模拟加美兰乐器的电子音色。在电影原声碟的最后,英国歌手大卫·席维安(David Sylvian)在主题曲的基础上哼唱出歌曲《禁色》(Forbidden Colors),借用了三岛由纪夫的书名,据说坂本龙一的父亲曾为三岛由纪夫的著作担任编辑。
1985年,受美国编舞家莫里萨·芬利(Molissa Fenley)委约,坂本龙一创作了现代舞配乐《世界语》(Esperanto)。音乐一开始就很上头——澳洲土著的舞曲节奏,加上加美兰打击乐音色,通过当时最新款的采样器和电脑混录出来,传统与前卫的声音疯狂交织,在纽约演出时,不同肤色的舞者像是太阳雨下的彩虹。世界共通的语言,不就是坂本龙一的音乐追求吗?他在自传中说:“我有时会感到后悔,当初为何不照着《世界语》的方向,继续延伸创作音乐?如果延续这个方向,或许就能做出很棒的作品。”
在之后的专辑《新地理》(Neo Geo)中,他延续了这个方向,建立起一个没有国界的音响乌托邦。在专辑同名曲里,摇滚鼓点、电吉他、电贝司共同震荡出一首冲绳歌曲,与女声齐唱应和的是巴厘岛上的男声呼喊。乐曲《自由贸易》(Free Trading)中的所有器乐音色都经效果器变了形,唯独保留了两处戏曲电影《刘三姐》的中文对白。这是留存在他记忆里的中国声音,因为在制作这张专辑的同时,他正在参与拍摄《末代皇帝》。
1988年,电影《末代皇帝》荣获奥斯卡最佳原创配乐奖,共同为该片担任配乐的中、日、英三国作曲家首次同时站在这个领奖台上。苏聪创作的插曲《午餐》(Lunch)是纯正的中国风格,他将洞箫、琵琶、古筝、扬琴、碰铃重奏编配得相当雅致,可惜导演只选取了一小段。大卫·伯恩(David Byrne)创作的主题曲非常符合世人对紫禁城的印象,小提琴的滑奏京味十足,马林巴和琵琶的点缀可谓中西合璧。相比之下,占据影片更多篇幅的坂本龙一的音乐尽管也用了民族调式和中国民乐,却由交响乐队和电子音效营造出更多西方元素与当代气息,也因此最受导演贝托鲁奇和观众的喜爱。之后,坂本龙一独自为贝托鲁奇的电影《小活佛》配乐,进一步尝试将印度拉格与西洋音乐融合。在坦布拉的灵音缭绕中,有小提琴魔性的滑奏,还有印度歌手萨多利卡(Shruti Sadolikar)与塔布拉鼓的叩问。
“教授”确实对这个星球上所有民族的音乐都感兴趣,他犹如调酒师一般,巧妙处理这些素材——从不模仿任何一种酒的酿造方法,而是天马行空地调配出五颜六色的鸡尾酒。《美》(Beauty)就是这样一杯令人迷醉的鸡尾酒。各大洲的声音汇聚在这里,三味线、古琴、齐特琴、椰铃、话鼓(Talking Drum)轮番上阵,多首民谣诗意盎然。味道最独特的是《一叠时间》(A Pile of Time),尺八、伽倻琴以及冲绳合唱团的声音像海浪那样循环往复,这首乐曲实际上是为日本国民游戏《天外魔境》所作的配乐。
坂本龙一融合爵士乐的举措对华语乐坛影响颇深,集中体现在2000年前后。你能从周杰伦2000年至2003年的一系列出道作品中找到世界音乐与电音流行的融合,如《印地安老斑鸠》《忍者》《龙拳》《威廉古堡》《双截棍》《以父之名》《米兰的小铁匠》《双刀》等,只不过周杰伦还是以唱为主,所以后期转向了更简化的节奏布鲁斯风格。雷光夏对自己的偶像坂本龙一说:“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台湾漆黑的电影院里,第一次听到你的配乐,我就决定成为做音乐的人了。”2000年,还有王菲的专辑《寓言》。前五首均由张亚东作曲,厚重的电音加弦乐的迷幻摇滚风格显然是效仿“教授”。林夕更是把“坂本龙一”的名字写进了专辑的第六首歌《如果你是假的》中。还有窦唯,沿着“教授”的非主流道路走到极端,成就了另类中国风。如今的古装剧和游戏音乐盛行国潮、古风元素,实际上也有不少坂本龙一配乐风格的痕迹。
贝托鲁奇拍《遮蔽的天空》(1990)时,又请“教授”来配乐。电影讲述了一对白人夫妇旅居至撒哈拉沙漠的经历,这类故事总有着通过逃离都市来寻求精神寄托的意味,二十世纪以来的音乐历程也走过了类似的道路。半数配乐直接选自北非当地音乐,和坂本龙一创作的后浪漫主义配乐构成强烈对比。影片末尾是原著作者保尔·鲍尔斯(Paul Bowles)的独白:“你会想起多少次童年中某个特定的下午……你会看到几次满月升起?也许二十次,然而这些都看似无穷……”后来坂本龙一罹患癌症,复出后的第一张专辑是《异步》(Async,2017),其中的一首《满月》(Fullmoon)提取了影片中的这段英文独白,另有其余十种语言喃喃自语同一段话。这个向死而生的人,似乎在用這种方式提醒着我们,尽管各国万般差异,但人们抬头看月亮时的心情总是相似的,珍惜美好的时空吧!
紧接着《满月》的一首乐曲是《异步》,机械的声音犬牙交错,自始至终没有真正同步过。这让人想起教授为电影《巴别塔》所作的配乐——弦乐和钢琴从最初和谐的亦步亦趋,至最后各自脱轨,各在各的调上,相异的世界不再呼应对方。正如失去了平等对话能力的人类,再也无法建起通往天堂的巴别塔。
海湾战争后,定居纽约的坂本龙一反感霸权主义政策,愤然制作了专辑《心跳》(Heartbeat),意指“胎儿在母体内听见的声音”。专辑的最后一首乐曲名为《云》(Nuages),由阿尔及利亚的巴巴里女歌手霍莉亚·艾奇(Houria A?chi)演唱,她那苍凉悠远的歌声也曾出现在电影《遮蔽的天空》中。
2 0 0 1年3月,“教授”创作了《零地雷》(Z e r o Landmine)。他前往地雷问题最严重的国家,听当地艺人的音乐,然后把这些素材合成为长达十八分钟的作品。从席维安的低吟和儿童的歌声开始,鼓点推动的音乐之旅经过朝鲜、柬埔寨、印度、波斯尼亚、安哥拉,直至莫桑比克,各地音乐家遥远的声音被无比自然地嫁接起来,可“教授”还是反思可能存在的殖民主义行为:“无论我们对当地音乐的处理有多‘真诚,但在局内人听来,有些东西还是被‘局外人处理成了‘标本。”在《skmt:坂本龙一是谁?》一书中,面对“你是局内人还是局外人?”这个问题,“教授”答道:“都不是,我往来于两者之间。”在他的奔走下,这个音乐项目获得了五百万日元的收益,在十八年间为柬埔寨、安哥拉、格鲁吉亚、阿富汗等国清除了八千多个地雷以及一万三千个未爆炸弹。
作为局外人的坂本龙一亲眼目睹了“911”恐怖袭击事件,在心灵受到强烈震颤后出版了评论集《非战》(No War)。知命之年的坂本龙一摆脱了年轻时的激进对抗姿态,开始更多地以温和的语气化解矛盾。专辑《鸿沟》(Chasm)中有首《战争与和平》(War& Peace),二十个不同口音的人用英语道出对战争的反思。专辑的最后一首《七武士末尾主题》(Seven Samurai-ending Theme)象征和解,尺八、二胡、古筝、管子、扬琴、钢琴娓娓道来悠扬的旋律,这种由多利亚调式带来的希望之光,近些年来在游戏音乐和日本动漫中随处可见。事实上,这首乐曲本就是“教授”为当年发行的游戏《七人之侍》所作的主题曲。
运用如此繁多的民族音乐元素,坂本龙一既是在丰富自己的音乐语汇,更是由此让人们听见了不一样的世界。他如此受电影界的欢迎,却不愿意将自己定位成配乐大师,所以在荣获奥斯卡音乐奖后坚决不住在好莱坞,而选择定居纽约。这也令他之后多年的音乐创作深受先锋派尤其是简约主义音乐的影响,敞开了通往无限版图的声景。
作为作曲家,他每过一个十年就切换成新的风格,让人怀疑是不是还有坂本龙二、龙三、龙四、龙五在共同作曲。但坂本龙一从小到大都保持着倾听世间万物的习惯,并将各个角落的声音熔于一炉,最终抵达无界之境。
本文为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领军人才培育课题《当代音乐创作中的“丝绸之路”》(21YJRC141YB)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