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旭
(首都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48)
刘勰《文心雕龙》(下文简称《文心》)之所以能做到“体大而虑周”且“笼罩群言”,原因之一如张文勋所言:“刘勰立论,基本上都以经史为据,不尚空论;其中,引自经典之文,随处可见,尤以《易经》为最。”[1]13学界基本形成了一个共识:虽然《文心》所吸纳的思想资源极为丰富,然《周易》不仅在其中占据非常显耀的位置,且在表述方式和话语体系方面,为《文心》的制作提供有益指导。此不仅为文论界所体认,哲学界亦有相通之说。有鉴于此,我们参考现有综述类成果,如黄高宪《周易与文心雕龙研究的回顾与展望》[2]60-65、朱文民《易学视域下的文心雕龙研究述论》[3]202-219等,围绕《周易》与《文心》的关系作进一步梳理。
宏观上看,现有著述可分为“影响”与“阐释”两大类,前者体现《周易》对《文心》表层之征引内容与深层之话语体系的影响;后者则展现刘勰立足文学视域对《周易》文本的转换理解。这一分类,相较于前贤的综论更侧重于追求“一经通而诸经通”的普适性。比如学界“《文心》的《尚书》批评”“《文心》的《诗经》批评”“《文心》的《春秋》批评”等研究,皆将五经看作文学,亦有相应的丰硕成果。而学者们研究经典与《文心》的关系时,大多又不忘记探讨前者对后者的理论影响。因此,笔者试再作一次不同的综论尝试。
这方面的研究主要围绕《文心》征引《周易》的内容展开。黄寿祺、张善文《试论周易对文心雕龙的影响》中提到:“刘勰在论述其文学理论体系的过程中,大量采用了《周易》的各方面内容:或举卦象,或引卦爻辞,或取例《周易》创作,或融会《周易》词语。”[4]368如作者所言,该文梳理了“刘勰直接运用《周易》以说明文学理论”的相关语句,进而揭示了《周易》的显著影响。
黄高宪则进一步整理了刘勰直接征引、间接化用《周易》原文及王弼注文的有关内容,其《周易经传与文心雕龙》(上)[5]42-48(下)[6]51-56,从《易经》《易传》两方面,按“经”“彖”“象”“文言”“系辞”“说卦”“序卦”“杂卦”的顺序,随诸部分之上、下而逐一展开,并将《文心》与《周易》有关的语句,一一对应胪列。
台湾学者洪增宏《道沿圣以传经》一书,不仅采用胪列与表图的方法,从“文原论”“文体论”“文术论”“文评论”四方面展开诸篇征引《周易》之考论,而且还得出有所创见的结论,如其言:“观察《文心雕龙》运用《周易》之情况,乃知:刘勰最爱援《系辞》为说,却最推崇《文言传》;以征引古老的‘卦、爻辞’,最能增强论述力道,但运用《彖传》《象传》开展立论,却最为圆融精彩。”[12]309-310其由考而论的程度可见一斑。
至于香港学者邓仕樑《易与文心雕龙》一文,发表时间较早,且采用札记体的形式。邓文分上篇、下篇,从《原道》《征圣》《程器》《序志》等30篇中挑取47则例证,如其于《事类》篇“大畜之象”条言:“案:大畜象辞‘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此犹夫子谓人不可以不知春秋也。然君子之德,非徒见之于行,原道篇首句即谓‘文之为德也大矣’是也。此与《神思》篇所言积学、研阅,《通变》篇所谓博览,并学文之正道,非但供人借事以类义也。博览以研神思,大畜以通文用,众美辐辏,其庶几乎!”[13]72-83这不仅指出《文心》取《周易》的何句何理,更注重点明刘勰征引之意旨。
若以研究史的眼光来看待这些著述,会发现其呈现出两大特色。其一,论述较多以《文心》文本为切入点。这样可使语势更加连贯,亦更有利于实现从“《文心》引了哪些”到“《文心》为何要引这些”的论述转变。其二,随着材料梳理的不断完善,倒逼相关论述不断加大理论思辨的比重,更加关注《文心》引用的目的及整体的义旨,进而确立以整理征引内容为手段而非目的之共识。这在《文心》与《周易》关系研究的整体视域中,与愈发注重阐明《文心》理论体系的趋势相吻合。
《周易》给《文心》话语体系带来的深层次影响,具体可从思想根基、思维方式、范畴命题三方面加以归纳。
牟世金曾言:“若不知‘原道’之‘道’为何物,便无‘龙学’可言。”[14]11立足《原道》把握刘勰的思想根基,有利于更加准确、深刻而全面地理解其理论内涵。学者对此多有体会,故曾围绕“道”展开儒家之道、道家之道、佛家之道,以及刘勰自成一家的自然之道等论争。经过多番讨论,研究者多倾向于将《原道》的“道”与《周易》关联视之,一方面是因为刘勰在《序志》篇明确表达了其对儒家理想与易理思维的尊崇,另一方面则是因《周易》既是六经之首、又是三玄之一,还曾是佛经格义的对象,即其在历代的经典阐释与意义生成中,获得儒、道、玄交融互补,乃至与佛理相通的独特品质。不过,这也直接导致了学者们对《文心》“《易》道”内涵的复杂认识,如周汝昌认为:“刘勰所谓道,就是《易》道,更确切些说,就是魏晋以来、以王弼为代表的融会老、易而为一的易道。”[15]52詹锳亦明确指出“刘勰所谓道就是《易》道”,且申明道、玄思想中的“自然之道和《易》道并不矛盾,而且在本篇里是统一的。这里所谓道,兼有双重意义,广义乃指自然之道,狭义仅谓儒家之道。二者也是统一的”[16]1-2。刘纲纪《中国美学史》言:“刘勰所讲的‘道’,既是《易传》所说的阴阳变化之‘道’,同时又包含有道家的‘自然之道’的含义。只是这个‘自然之道’从属于《易传》所说的、与儒家政治伦理之‘道’合一的阴阳变化之道。”[17]1215
具体而言,诸家对《易》道的阐论大致可分为共时与历时两种模式,二者相互补充。
所谓共时模式,即阐论的主要依据是《文心》的整体思想。于此而言,诸家关于《易》道的主要观点又可分为两大类。
其一,《原道》篇的论述多有转变,故前后所言“道”的内容不一。祖保泉《文心雕龙·原道臆札》较早地指出:“原道”的道与该篇中的太极相关,“‘太极’是原始的混沌之气,是形成天地万物的原始物质。由于气的运动,便造分天地,化生万物。这个‘太极’就是‘道’的本体,它被说成是‘文’的源头”,然下文“道沿圣以垂文”的道,却“是孔子之道,儒家之道,也就是以忠恕仁义之类的伦理道德为核心的治人之道。”[18]94-96其后,黄高宪《周易对文心雕龙“原道”论的影响》一文,亦辨析了前后出现的“道”,认为“其中有的指‘自然’,有的指‘自然法则’、‘自然然规律’;更多地是指古代圣贤共同体验到的自然、社会、人类变化、发展的客观规律”。
其二,研究者在《原道》之道具有一致性的基础上进行阐论。然就微观而言,诸家又有小异,如陈玉强《刘勰“原道”论美学探微》[20]114-116认为,《文心》中的《易》道乃“天人合一”之道,体现了美与善、教化与自然的统一,“赋予了文学最高的合法性”。贾树新《文心雕龙的“道”》不仅以《原道》篇为“枢纽之枢纽”,还提出:“刘勰所原之道的理论基调是《周易》天道、地道、人道三才之道;同时,杂有佛学、道家、法家、兵家、玄学、方技等思想成分。”[21]38
若就阐论之历时模式而言,诸家关注刘勰的学术渊源,其争论点主要是刘勰信奉汉代象数易学还是魏晋玄理易学,由此兼及古、今文经的影响问题。
其实,周勋初在上世纪便已指出“刘勰兼崇汉《易》与王弼《易》学”,“刘勰虽然尊重汉代的古文学派,但也并不排斥玄学,因此他既重视马、郑,同时也推崇王弼。这种态度,正是魏晋南北朝时一些成就卓著的文士的共同特性。”[33]167-180。笔者赞同此说,认为二者应合而视之。
宏观而论,《文心》征引内容的考证奠定了思想根基研究的基础,而思想根基的研究又已内蕴下文所述“思维方式”层面的影响。具体而言,有关思想根基的研究,早期在儒、道、佛似截然不同的预设下有门户之争,故杨明照特强调《周易》为“儒家学派的著作”,而刘勰以儒家思想为主导[37]58;还受到“唯物主义”“唯心主义”争论的影响,如祖保泉指出刘勰思想的矛盾性,即文学起源论属客观唯心主义而创作论属唯物主义[38]21。至于后来从文学本位出发的相关论述,其研究多与刘勰理论体系的阐发相关。
研究者在对《文心》之《易》道内涵有理论预设的前提下,展开对刘勰思维方式的探究,即从宏观层面看,《周易》对《文心》的结构体系究竟有何影响。这大致可分为两类。
也有以玄理易学审视者,如卢盛江认为,《文心》的篇章结构“以一统摄四十九,是从《易》学中来的,也是从玄学中来的,是王弼释大衍义以一总多思想的体现”[44]306。胡海《王弼释大衍义与文心雕龙的体系构架》[45]512-522,着重论证了《序志》为“一”,四十九篇是“一”的具体说明。然相对于一切文学问题来看,则“四十九篇也应作‘体’来理解”。这种解法与王弼释大衍义“一扫象数”同,大多学者止步于“一”与“四十九”的区分,而不再对“四十九”篇作形式上的切割分析,转而重点勾勒它们理论上的总分转折。
这就涉及我们说的第二类研究,即探讨《周易》对《文心》理论结构的影响。篇章的形式结构分析可视为外部结构,其与理论体系的内部结构息息相关。像前引卢盛江之书便强调《文心》的外在架构和内在理论体系都体现了玄学思想方法,并由外而内地分别展现了王弼易学中“以一总多”的影响。而马新钦《王弼“执一御万”哲学观与文心雕龙“乘一总万”方法论》一文,进一步指出《周易》“以一御多”到王弼“执一御万”,再到《文心》“乘一总万”的发展演变[46]86,并把它提升至方法论的层面看待。
同样从玄理易学视野讨论《文心》思维方式的,还有袁峰《三玄的哲学精义对刘勰的影响》[47]61-68,其认为《易经》为刘勰论文的总源头,提供雅正的指引;而《易传》《老子》《庄子》则相辅相成地分别为刘勰带来实用理性及超越意识。袁文另有两点值得注意,一则引《灭惑论》言道与菩提皆为假名,即“实质是一,称名为二”,此承续王元化所论:“案宗极为玄佛并用的专名……玄学类认为本无而末有,故空无(《灭惑论》曰空玄)乃宇宙万有之本体(或言实体、实相)。本体无相,而为万有之源。本体不分无二,故又名为一极(或假《周易》用语称为太极)。据此一极义,虽万有纷纭,终不超出本体之外。”[48]43二则借王弼易学“无”如何生不重要,“玄学着重强调宇宙万物的本质就是‘无’”来说明《文心》中的道、文关系,此又可与后续所引姚爱斌、戚良德之文相参看。
除汉、玄的不同预设外,还有更加向前溯源直至孔子《易》学的,如中国台湾学者戴琏璋《文心与易道》[50]5-24,其言:“孔门易学精义,在汉代被象数之学所淹没……引《老》入《易》成为王氏易学特色,也因此招致后人批评。能遥契孔门易学且能加以活化,把其中精义注入文学理论之中的人,是南朝刘勰。”他认为刘勰是“立‘文心’以体证‘易道’”,而“‘文心’之两端,为‘神思’与‘通变’。一主立意,一主谋篇”,有“乾始坤作,开物成务”之效。
先前提到思想根基层面的研究,有共时与历时两种阐论模式。此亦有摒弃汉、玄之争,而直以《周易》《文心》文本内容为基石者,如前引陈允锋之文,曾自觉反思“汉儒经学之《易》观”与“玄学大师王弼之《易》学”等溯源研究的不足,其后又撰《论刘勰之道与“文之枢纽”的关系》,以“文质互契”“文随质变”为刘勰论文的“方法论工具”[51]18。
窦可阳、李小茜《取类感通与心物感应》[56]176-181立足于生命美学,以《物色》篇为抓手,着力探究《易传》在取类感通、心物交感方面对《文心》理论体系的影响,认为刘勰接受了《易传》自身的象数体系,进而构建了心感物生情、物感心生象、读者感象而审美的三层“感通”。杨星映曾指出:“注重对事物的直观整体把握,成为《文心雕龙》文学理论体系思维方式的最大特点。”[57]221其后又于《从具体到抽象》[58]33-41一文,进一步强调此直观整体思维承自《易传》,这使刘勰在诸多篇中强调“圆照”“圆览”,且使其表述方式为“史、论、评相结合”。刘泽根《周易意象与中国古代文论》[59]92-98,则具体分析了《周易》意象思维在刚柔与风格、泛文化认识、撮要式批评等方面对《文心》的影响。李瑞卿《文心雕龙意象论的易学阐释》[60]194-215,探讨“易道模式”对刘勰构建意象论的影响。其以“时位观”为“易道模式”的核心内容,由此申发的“伦理”“刚柔”等特质使刘勰比拟天地设位而言“情理设位,文采行乎其中”,并影响了创作论的方方面面。顺便一提,其对“行文运思”与“变通趣时”的并举,理与前引戴琏璋之文有相通处;其对“情理设位”的阐释可视为对冯春田《“情理设位,文采行乎其中”再释》[61]123短文的发挥。
总之,在《易》学视域下审视《文心》内、外部的结构体系,显然有可行性与必要性。我们认为应深入领会刘勰“惟务折衷”的论文方法,既要重视思想背景的时代语境,又要重视全书内容的文本语境,还要结合刘勰生平的个人语境。只有不偏重于一极,才能更加深刻地彰明二者间的关系。
这方面研究是在整体研究的基础上,进一步深入讨论相关范畴命题,主要集中在“言—意”“风格”“通变”等方面,且学者多以《隐秀》《通变》等篇为重要切入点。
姚爱斌《从“义生文外”到“情在词外”》[62]161-166,认为刘勰的“隐”论以变爻、互体的卦法为其话语的直接前提,与“秀”分属文意难解与鲜明两种风格,且“归属于以象征为要义的意象论诗学话语谱系,而非以情境交融为特质的意境论诗学话语谱系”。显然,姚文内蕴有詹锳以风格论《隐秀》的理路。同样如此者,如王小盾《文心雕龙风格理论的易学渊源》[63]67-75,认为“风骨”与“隐秀”乃是刘勰心中的两大理想风格,分别对应乾象之“明朗刚健”与坤象之“含蓄精警”,并着力列举了“隐秀”与坤象间的关联,且将文章“八体”分别对应八卦之象。
又有将《隐秀》与“意境”联系者,如童庆炳认为隐、秀“是唐以后才开始成熟的‘意境’说的先声和理论准备”[66]304。窦可阳发扬这一观点,其《论隐秀的“象外之隐”与易学》[67]68-75,在认为《隐秀》补文与全书思想一致的基础上,讨论了“《周易》—《隐秀》—意境”的理论进途,指出《周易》的象喻思维被《隐秀》继承,故刘勰的理论体现出类似于司空图“近而不浮,远而不尽”的品质,并成为“意境”理论的真正滥觞。然须知此类观点,张少康早开先声。其认为“隐”指表述的含蓄、委婉,“使读者感到味之不尽”;“秀”则贵于再现情境,“其中心要能做到‘状溢目前’”[68]214。
佀同壮对以往研究背后的“历史循环论”“进化论”“唯物史论”等视野有所反思,其《文心雕龙“通变”论的文化归途》[74]33-39,以《周易》的“互系性思维”及“原发天时观”为切入点理解《通变》篇,认为“质文互系,雅俗偶对,正体现了《通变》篇对古代通变文化观的承续”。而李长庚《文心雕龙与易卦关系探微》一书,将《文心》诸篇与《易》卦相联系,包括以《恒》卦视《通变》,言“‘通变之术’就是促进文学发展变化的长久之道”,且该篇宗旨可归为“文学发展该通则通,该变则变,变通随时,变通适宜,方能长久”[75]102-117。
综上,由于《周易》一书的主要内容和特殊性质,文学表达、文学史观的有关研究成为该部分的主体内容。
陶礼天指出:“刘勰不仅认为儒家五经为‘经’,也认为是‘文’,对这两个方面不能偏废地去理解。我以为可以用‘五经皆文’一语来概括。”[80]330前贤虽或提法不同,然心意相通。如台湾学者游志诚根据经学家、文学家解经的不同,称刘勰“自居文学家角度,纵谈五经奥义,准此,刘勰又是文学经学的开创者”[81]348,即以“文学经学”命名此种特殊现象。两位先生一从文本角度,一从主体角度,相较之下,笔者认为前者更能彰显经书与《文心》的互动关系,且可与“六经皆史”“六经皆礼”等说参看映照以彰显刘勰之经学思想的独特性,如陶礼天《论文心雕龙的经典批评模式》[82]1-7,认为“五经皆文”是文之枢纽五篇“所体现出的一个重要原则和判断立场”,进而在文学场域中确立“宗经”和“文源于经”的正当性,且明确了“五经含文”论,即经文“是美的”这一特质。故而我们以之为线索。
以上是就五经整体而言,具体落实到《周易》之上的研究,即探讨刘勰如何阐论《周易》内蕴的文学性特质。如高林广指出,“传统上,人们往往视《易》为卜筮或哲学著作,《文心雕龙》却鲜明地揭示和剖析了《易》的文学特点及其文学性意义,这在中国文学史上是第一次”[83]80-84,说明刘勰之所以评《周易》为“哲人之骊渊”,是为突出其哲学与美学价值,还论述了刘勰关于《周易》“理圆事密,联璧其章”的四种丽辞范式,以及“旨远辞文,言中事隐”的审美特征。
还有一些外围研究,可为与此主旨相映发,如杜贵晨认为,“在《文心雕龙》之前,我国已经有了一部系统的有关文章—文学专书批评的理论著作,那就是《易传》”,刘勰本着“今所谓有关《易经》文本的理论批评专著之朦胧的认识”,使《文心》“刻意遵循《易》教论文”[88]53-64。
至此,笔者已粗浅梳理了“影响”与“阐释”两类文献,然须知二者的研究视角虽有不同,但前贤的许多宏论实际同时囊括了此二者。我们因逻辑的需要及避免重复的原则,才选择相关著述的某一突出特点进行分类。而影响与阐释的分类背后,实际上亦体现了五经“经学”与“文学”的交织关系。
总体上看,征引内容的考定研究,为探讨《周易》与《文心》的关系奠定了扎实的基础。然随着学界考定成果的不断丰硕,这一基础性研究在无新文献出土的情况下,似已接近饱和,需要研究者自觉地向理论深层迈进。而刘勰的话语体系研究中,思想根基层面主要牵涉两大问题,一是“所原之道”的具体内涵,这能直接回答刘勰的思想立场究竟为何;二是《文心》全书的思想倾向,儒、道、玄、佛中,刘勰思想的主要倾向为何,是反推或者说验证其思想立场的重要途径。然根基者,毕竟如种子一般,需长出枝干、结出果实才算绽放于世。故而探究《周易》的思维方式对《文心》的理论体系有何宏观、整体、全面的影响,以及这影响造就了刘勰在哪些方面超越了同时代或先贤的理论成果,从而对后世产生独特而深远的理论影响,这才是研究之树的躯干与果实。具体而论,外部的篇章结构体系有两点原因不能占据主导地位,其一,《文心》毕竟不是《太玄》《法言》等专力于仿圣的哲学著作,其本质属性仍在论“为文之用心”,理论思想才是刘勰的贡献所在;其二,内外并非断然不容,对篇章结构观点的论证往往需要理论体系的研究加以支撑,否则为空谈。至于单个范畴命题往往是前贤在宏观、整体把握刘勰文论思想的基础上,自然申发的、深层细微的探究。而我们划分出的“阐释”类研究,其贡献主要有两点,一是刘勰率先彰显了《周易》的文学价值,为我们打开新的视角审视《周易》的文本内容,既是《文心》对《周易》研究的反哺,也是刘勰融合经学与文学,而后依经立义以论文的重要手段。二是将以往“《周易》对《文心》……”的视角转变为“《周易》与《文心》……”,使我们更注重刘勰自身的论文立场以及它们的交互关系。但就探究《文心》的理论体系而言,二者殊途同归,即两种研究虽有切入视角的不同,然致力于攻克的方向和对象是相通的。
世纪之交,李平针对龙学究竟还有“什么问题好研究”时曾撰文指出,在“思想、理论方面一些有争议的问题还可以继续展开讨论,同时也可以开辟一些新的研究方向,《文心雕龙》与传统文化的研究也可以深入下去”[89]130。二十多年过去,部分有争议的问题已经得到较好地解决,然而传统文化的深度阐发,不仅仍有很大的进步空间,而且也是当下新时代的重要任务之一。如何构建符合中国文化传统的、具有本土化特征的理论体系,是增强中国特色话语体系影响力的一大重要方面。立足于此,我们对《文心》与传统文化的研究,不能只是零星、单点式的阐论,必须具有系统性、层次性、全面性,才能使我们的文化诠释以宏大的姿态为世界的文学阐释提供中国智慧。《周易》作为六经三首、三玄之一,其经传本身又体现儒道互补,显然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代表著作之一。那么,其与《文心》关系的研究方向,自然也应该立足于高卓的宏观立场,开拓具有时代使命感的崭新征途。另外,前已提及我们综论的目的在于发掘“一经通而诸经通”的普适性。实际上其它经典与《文心》关系的研究,其理通于《周易》亦应如此。
总而言之,着力于把握“《周易》与《文心》理论体系建构之关系”,乃至与探究“六经与《文心》理论体系建构之关系”,实有助于我们立足于学术史与思想史相结合的角度去深化思考,亦有利于构建具有“中国特色”的、可代表东方美学的中国文论。因此,我们认为该研究实有牵一发而动全身之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