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积累成为经济和生态灾难的原因

2023-06-07 23:51:16斋藤幸平文雷译胡春雷校
鄱阳湖学刊 2023年1期

斋藤幸平文 杨 雷译 胡春雷校

[摘 要]文章从马克思的“财富”概念入手,结合马克思的《资本论》等著作,强调资本原始积累造成生产者与生产资料的强制性分离,导致人与自然之间的新陈代谢交换产生断裂。而共产主义作为“否定之否定”,抛弃了资本主义商品化和资本增殖的逻辑,以使大多数劳动者都能拥有一种“自由富足”,重构后资本主义社会的生活愿景和生态图景。

[关键词]原始积累;共同财富;自由富足;生态社会主义

马克思的原始积累理论不仅对资本主义的起源进行了历史性的描述,而且描绘了资本主义的破坏性特征。①为了更充分地领会这一点,需要结合马克思的新陈代谢理论来理解原始积累的概念,这样就有可能更好地理解原始积累成为经济和生态灾难原因的历史过程,同时也使得这些灾难之间的紧密联系变得更加明晰,因为正是资本主义在其阶级形成的过程中,以前所未有的规模从根本上改变和重组了人与自然之间整个新陈代谢交换的过程。

众所周知,弗雷德里克·詹姆逊(Fredric Jameson)曾哀叹:“想象世界末日比想象资本主义的末日更容易。”②只有深刻理解资本主义发展所固有的破坏性影响,才有可能构想一个可替代的后资本主义社会。今天,复兴共产主义这一设想的关键在于《资本论》(Capital)第1卷开篇段落中的“财富”(reichtum)概念。这一概念揭示了为何资本主义的发展会导致社会“财富”更加贫乏而非增加,因为它不断地人为制造稀缺性(即“劳德代尔悖论”③)。

后来,在《哥达纲领批判》(Critique of the Gotha Programme)中,马克思又重新聚焦“财富”这一概念。马克思在《资本论》第1卷中对原始积累的生态社会主义批判,可以从生态学的角度重新解读。这种重新解释最终开启了另一种后资本主义的愿景,即在不增加生产力的情况下,扩大“自由王国”的领域,实现共同财富的“自由富足”(radical abundance)。

一、人与自然的分离:作为资本主义的一种特征

历史上,进行“原始积累”是资本主义发展的前提。正如马克思在《资本论》第1卷中提到英国的“圈地运动”时所指出的,资本原始积累既是一个暴力的分离过程,同时也是一个强行将“生产者和生产资料分离”的过程。①这一定义经常将读者引向历史的变革中。通过这种变革,社会的生活资料和生产资料变成资本,生产者变成雇佣劳动者。读者往往倾向于关注由原始积累产生的社会条件如何使工人日益痛苦,又如何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而强化。在《新帝国主义》(New Imperialism)一书中,大卫·哈维(David Harvey)简要总结了原始积累的特征:“需要占用土地(也就是圈占土地)和驱逐常住民,以此制造出没有土地的无产阶级,然后再将土地投入到资本积累的私有化洪流之中。”②

然而,重要的是要記住,马克思在《资本论》第1卷中将“劳动”定义为人与自然之间新陈代谢的过程,是“人以自身的活动来引起、调整和控制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的过程”。③这就是原始积累为什么会造成原本统一的生产者与其客观生产条件相分离,必然导致工人生活及其与自然的关系发生巨大转变的原因。事实上,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草稿)》(Grundrisse)④中强调了这种由原始积累造成的人与自然之间特殊的历史关系。他指出:

需要说明的,或者成为某一历史过程的结果的,不是活的和活动的人同他们与自然界进行物质变换的自然无机条件之间的统一,以及他们因此对自然界的占有;而是人类存在的这些无机条件同这种活动的存在之间的分离,这种分离只是在雇佣劳动与资本的关系中才得到完全的发展。⑤

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那样,在前资本主义社会,人与自然并未分离。奴隶和农奴被贬低得同牲畜一般,成为生产和再生产的客观条件的一部分,但这种处境也保证了他们基本需求的满足。他们如牲畜般成为无机自然的一部分,使得他们与自然的新陈代谢交换不受干扰地稳定下来。这也就实现了马克思所说的生产者与其客观生产条件之间的“原有的统一”。

相比较而言,由于资本主义社会中直接生产者被强制与自然分离,使得他们获得了双重意义上的“自由”:既从此前受个人和政治支配的处境中被解放出来,又将其劳动转变为资本主义生产的客观手段。由于历史上人与自然关系的异化,作为人与自然互动中介的劳动开始以不同的方式发挥作用——现在整个生产过程被重构并有利于资本增殖——因此他们与自然的新陈代谢交换也开始采取完全不同的形式。如下文所述,这种转变在经济和生态领域都产生了强有力的影响。

马克思坚持认为,有必要在未来的社会中重新建立“原有的统一”,以超越人与自然关系的异化。“原有的统一的恢复,只有在资本创造的物质基础上,并且只有通过工人阶级和整个社会在这个创造过程中经历的革命,才有可能实现。”①事实上,马克思在《资本论》第1卷中关于“否定之否定”的经典表述,对应于这种“原有的统一”的重建,即克服人与自然新陈代谢交换中的分离过程。然而,要理解共产主义需要重建什么,首先需要深度理解原始积累破坏了什么。马克思认为,在资本主义制度下,财富是被否定的。尽管资本主义具有强大的生产力,但它破坏了财富。尽管这听起来令人难以置信,但资本主义确实造成了“财富悖论”。②

二、马克思的“财富”概念

马克思关于原始积累的研究表明,《资本论》的开篇不仅以一种合乎逻辑的方式展开,而且预设了一个导致商品生产普遍化的圈地历史过程。基于此,马克思指出,人与自然之间新陈代谢交换的彻底分离造成了资本主义的一大基本矛盾。约翰·霍洛威(John Holloway)对马克思的这段话作出了独特的解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占统治地位的社会的财富,表现为‘庞大的商品堆积,单个的商品表现为这种财富的元素形式。因此,我们的研究就从分析商品开始。”③

诚然,《资本论》是从“分析商品”开始的。然而,正如霍洛威所指出的那样,真正的开始即第一段话的主语不是商品而是财富。④马克思在开篇中指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社会财富“表现”为“庞大的商品堆积”。动词“表现”表明财富和商品并不相同。非资本主义的财富不一定表现为商品。只有在特定的社会关系下,社会的财富才“表现”为商品。

强调财富和商品之间的非同一性和联系的紧密性非常重要。卡尔·波兰尼(Karl Polanyi)曾警告说:土地、劳动力和货币是“虚构的商品”,不能完全商品化并受制于市场支配。⑤这三类典型的社会“财富”形式,与资本主义逻辑下的完全商品化格格不入。

然而,马克思的“财富”概念甚至更为广泛。他对这一概念的应用可能很难理解,因为当代对“财富”的印象往往被简化为“资产阶级”的财富形式。因此,“富有”通常意味着拥有大量的物质财富,例如房地产和金钱。但正如霍洛威所指出的,財富不一定要这样理解。德语中“Reichtum”可以翻译成“富裕”,因为“reich”的意思是“富裕的”。虽然“富裕的”可以表示货币财富的富有,但它还具有更广泛的内涵,例如味觉与嗅觉、生活经验与自然的丰富。⑥

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草稿)》中写到非资本主义财富的广泛可能性。他指出:

事实上,如果抛掉狭隘的资产阶级形式,那么,财富不就是在普遍交换中产生的个人的需要、才能、享用、生产力等等的普遍性吗?财富不就是人对自然力——既是通常所谓的“自然”力,又是人本身的自然力——的统治的充分发展吗?财富不就是人的创造天赋的绝对发挥吗?这种发挥,除了先前的历史发展之外没有任何其他前提,而先前的历史发展使这种全面的发展,即不以旧有的尺度来衡量的人类全部力量的全面发展成为目的本身……在资产阶级经济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生产时代中,人的内在本质的这种充分发挥,表现为完全的空虚化;这种普遍的对象化过程,表现为全面的异化,而一切既定的片面目的的废弃,则表现为为了某种纯粹外在的目的而牺牲自己的目的本身。①

社会的财富或富裕不在于生产越来越多的商品,而在于充分地、持续不断地开发人的全部潜能。马克思认为文化、技能、自由时间和知识的丰富也是财富,而要充分理解这一点就要摆脱“资产阶级的财富形式”,因为为了无休止的资本积累,资本主义生产“完全异化”,将“纯粹外在的目的”强加给生产者,从而导致社会财富的贫瘠。

马克思还使用“自然财富”(natirlicher reichtum)这一表述来指称生产和再生产的自然和物质条件。他在《资本论》第1卷中写道:“外界自然条件在经济上可以分为两大类:生活资料的自然富源,例如土壤的肥力,鱼产丰富的水域等等;劳动资料的自然富源,如奔腾的瀑布、可以航行的河流、森林、金属、煤炭等等。”②以土地、水和森林为形式的丰富的自然资源既是人类赖以生存的资料,也是人类赖以生产的资料,它们当然可以算作社会的基本“财富”。马克思还在《资本论》第1卷中写道:“劳动是财富之父,土地是财富之母。”③地球提供的自然财富的丰富性和可持续性是社会繁荣的重要物质基础。

然而,正如马克思在《资本论》第1卷开篇中所言,这种社会和自然的富有在资本主义社会都表现为“庞大的商品堆积”。这里出现了一种紧密的联系,因为商品经济只片面关注商品的价值,而低估和边缘化了那些不算作商品的东西。商品优先考虑交换价值,尽管财富的物质属性仍然保留了使用价值的基础。由于没有使用价值的商品也就没有价值,财富在物质方面就起到了价值基本承担者(Tr [ǖ][a]ger)的作用。然而,使用价值从属于资本增殖的逻辑,这也产生了一种紧密的联系,因为财富往往不是资本自身创造的东西(资本既不创造知识和文化,也不创造土地和水),资本只是将这些要素作为纯粹增殖的手段加以利用和改造。

一方面,自然力量作为免费的礼物被资本彻底利用,“作为要素加入生产但无须付代价的自然要素,不论在生产中起什么作用,都不是作为资本的组成部分加入生产,而是作为资本的无偿的自然力”。④资本将自然作为免费礼物来对待,无疑强化了财富的基本悖论,因为从长远来看,破坏和挥霍丰富的自然以促进资本增殖的做法会侵蚀生产的自然条件。

另一方面,自然也被商品化了,无人问津的野生自然被认为是没有价值的。然而,它的商品化是通过消解社会财富的丰富性而制造“人为的稀缺性”。马克思在他的原始积累理论中描述了这一点。圈地运动使得公地不复存在,导致土地被商品化并驱逐生活在土地上的人。虽然原始积累往往被归结为生产者与生产资料的分离,但它对社会财富的影响也是深远的。在《资本论》第1卷(尤其是法文版)中,马克思引用了各种报告,强调农民被赶出土地后自然遭到破坏的事实:苏格兰最肥沃的土地完全被荒废,因为那些曾经耕种土地的人被驱逐,而土地变得更有利可图,“在苏格兰的统计中被当做特别富饶和广阔的牧场的大片土地,现在既不耕作,也不改良,只是供少数人在每年一个短时期内用于狩猎消遣”。①

这种土地利用方式的转变,对乡村居民的日常生活产生了巨大影响。圈地运动的第二个特点是人们的生活状况陷入普遍贫困。虽然基于诺福克四区轮作制系统(Norfolk four-course system)②的农业革命显著提高了小麦的产量,但农民失去了进入公共土地和森林的机会。过去他们经常在那里用橡子养猪、采集蘑菇、木材和水果或者捕鸟。居住在乡村的农民也可以到河边或海边捕鱼。现在他们被赶到了城市,失去了接触这些自然财富的机会。即使他们留在乡村,以前在公共土地上的活动也被视为非法入侵和盗窃行为。因此,当地贫穷的农民开始遭受粮食匮乏的困扰。

圈地把土地集中在极少数资本主义农场主的手中。资本主义农场主只在农忙时节雇用农民,然后解雇他们,农业村庄走向消失,居民经营的小菜园也不再为他们自己的餐桌提供新鲜蔬菜。由于不再清楚这些蔬菜是谁种的、如何种的,而且有可能会沾上牛和家禽的排泄物,因此不能生吃,新鲜的沙拉也从菜单上消失了。

与此同时,所有的家庭成员不得不在工厂工作以维持生计。他们无法进入公共土地,大大增加了家庭的经济负担。由于他们很小就开始工作,不能上学,无法获得最基本的家庭烹饪技能,或者在为村民免费提供大餐的节日和仪式上获得奢侈的食物。即使他们学会并保留了烹饪的技能,城市里的工薪家庭也买不起昂贵的肉类,只能在街上购买廉价的土豆。因此,以传统乡村可用食材为基础的英国食谱,对大城市的工薪家庭而言毫无用处。

最后,英国的饮食文化也被掺假破坏了。马克思在《资本论》第1卷中参考哈索尔(Hill Hassal)医生的《揭穿了的掺假行为》(Adulterations Detected)记录了这一点:面包掺了明矾、肥皂、珍珠灰、白垩、德比郡石粉;③工人“每天吃的面包中含有一定量的人汗,并且混杂着脓血、蜘蛛网、死蟑螂和发霉的德国酵母,更不用提明矾、砂粒以及其他可口的矿物质了”。④问题不仅限于面包,哈索尔还报告了牛奶、黄油、蔬菜和啤酒中的各种掺假现象。⑤这些食品不健康、不安全,但很便宜,所以貧穷的工人阶级不得不依靠它们来填饱肚子。

对许多人而言,公地瓦解的后果是灾难性的。由于整个世界的完全商品化,技能和知识变得匮乏,自然财富遭到破坏。从资本的角度而言,同样的情况看起来大相径庭。矛盾的是,资本主义就是这样起家的,它释放了生产力的全部潜力,而工人却越来越依赖市场上的商品。

财富和商品之间的这种紧密联系构成了“劳德代尔悖论”①的基础。根据劳德代尔八世詹姆斯·梅特兰(James Maitland)伯爵的说法,“公共财富”和“私人财产”存在着反比关系,如果一个增加,另一个就会减少。他给公共财富下的定义是:“人所渴望的、对他有用或令人愉快的一切东西。”与之相比,私人财产有一个额外的特征,它包括“人们渴望的一切对他有用或令人愉快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在一定程度上存在着稀缺性”。②按照马克思的说法,公共财富具有使用价值,但不是因为它大量存在才有价值。当公共财富变得稀缺时,它就变成了私人财产。换言之,土地、空气、水和食物只有变得稀缺才能获得价值,并作为增加私人财产(以及构成私人财富总和的国家财富)的手段发挥作用。正如劳德代尔所说,这里明显的问题是,私人财产的增加不可避免地伴随着稀缺性的增加和免费且丰富的公共财富的减少。公共土地被封闭,农民无法进入,成为私人的稀缺资源,增加了大众的不幸。

这种人为的稀缺过程增加了极少数人的私人财产。耕地和可饮用水源的稀缺性显然是“自然的”,而资本主义的稀缺性却是“人为的”,因为公共社会和自然财富必然遭到破坏和垄断。这体现了财富和商品之间的紧张关系,而“财富悖论”则成为资本主义特殊性的标志。

三、持续的财富悖论

原始积累给人与自然之间的新陈代谢交换关系带来了根本性的变化,也给自然财富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这与马克思在《资本论》第1卷开篇中对财富和商品的区分是相当一致的。他不仅关注自然赐给资本的“免费礼物”——仅关注这一点是不够的,因为这样就只着眼于价值的维度——而且还关注资本对作为全人类共同财富的自然造成的生态物质影响。

马克思特别关注地力耗竭的问题,这个问题在当时引起了极大的社会忧虑。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农业生产的目标开始以短期盈利为导向,无节制地从土壤中摄取养分而未能补充,“资本主义生产指望获得直接的眼前的货币利益的全部精神,都和维持人类世世代代不断需要的全部生活条件的农业有矛盾”。③另一个问题是过度砍伐,“文明和产业的整个发展,对森林的破坏从来就起很大的作用,对比之下,它所起的相反的作用,即对森林的护养和生产所起的作用则微乎其微”。④

资本主义制度下的这种环境破坏正是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反复提及的问题:

资本主义生产使它汇集在各大中心的城市人口越来越占优势,这样一来,它一方面聚集着社会的历史动力,另一方面又破坏着人和土地之间的物质变换,也就是使人以衣食形式消费掉的土地的组成部分不能回归土地,从而破坏土地持久肥力的永恒的自然条件。这样,它同时就破坏城市工人的身体健康和农村工人的精神生活。①

马克思致力于分析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人与自然之间的新陈代谢是如何彻底转变和重组的。《资本论》第3卷中一段经典的表述也指出了商品与财富之间的紧张关系,以至于最终导致社会的新陈代谢与自然的新陈代谢之间出现了“无法弥补的裂缝”:

在另一个方面,大土地所有制使农业人口减少到一个不断下降的最低限量,而同他们相对立,又造成一个不断增长的拥挤在大城市中的工业人口。由此产生了各种条件,这些条件在社会的以及由生活的自然规律所决定的物质变换的联系中造成一个无法弥补的裂缝,于是就造成了地力的浪费,并且这种浪费通过商业而远及国外。②

马克思的新陈代谢理论聚焦人与自然两个方面,显然,原始积累的影响不仅仅局限于工人阶级的形成。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与自然新陈代谢的方式,对包括自然财富在内的所有财富造成了严重的损害。萨米尔·阿明(Samir Amin)在《现代帝国主义、垄断金融资本和马克思的价值规律》(Modern Imperialism, Monopoly Finance Capital, and Marxs Law of Value)一书中捕捉到了这一点,并指出:“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总结他的激进批判时断言,资本主义积累建立在摧毁所有财富的基础之上,包括人类和他们的自然环境。”③在这方面,斯蒂芬妮娅·巴尔卡(Stefania Barca)在《再生产的力量》(Forces of Reproduction)一书中正确指出原始积累导致的生活条件退化与自然环境退化之间的相互关系,并认为:“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角度而言,工人阶级或无产阶级和新陈代谢裂痕源于一个特殊的、全球性的过程,即人们与他们的谋生手段被暴力分离,这也扰乱了生物圈。因此,生态危机是阶级制造的直接后果。”④资本原始积累对社会和自然财富造成了真正的破坏性影响,清晰把握这一点就有可能设想一个替代社会,以真正修复新陈代谢裂痕,并恢复共同财富的“富足”。这与马克思“否定之否定”的著名论断尤为相关。

四、重新审视“否定之否定”

资本原始积累导致公地的瓦解是第一重否定,这破坏了建立在所有者劳动之上的个人财产。共产主义的目标是“否定之否定”。在《资本论》第1卷出现的著名段落中,马克思写道:

但资本主义生产由于自然过程的必然性,造成了对自身的否定。这就是否定的否定。这种否定不是重新建立私有制,而是在资本主义时代的成就的基础上,也就是说,在协作和对土地及靠劳动本身生产的生产资料的共同占有的基础上,重新建立个人所有制。⑤

正如马克思所说,共产主义旨在在更大范围内恢复公地,以使大多数劳动者个体的财富得到充分发展。与资本主义商品化的逻辑相反,共产主义追求财富的共同化。

但是,这句话不能简单理解为人类享受世界丰富性欲望的解放。正如上文所引段落表明的那样,马克思已经意识到,自然财富的可用性是有限的,不能任意用于满足人类的欲望。共产主义作为“否定之否定”超越了人为的稀缺性,但并非超越了稀缺性本身,因为自然的稀缺性仍然存在。

上述引文中使用的“土地”一词,在德语中是“Erde”,它也有“地球”之意,包括除土地以外的其他自然资源。马克思认为,地球被“共同”控制,这意味着对它的使用必须足够谨慎,需要考虑到后代的福祉。在英文版《资本论》第3卷中,“Erde”一词被翻译成“土地”。马克思认为:

从一个较高级的经济的社会形态的角度来看,个别人对土地的私有权,和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私有权一样,是十分荒谬的。甚至整个社会,一个民族,以至一切同时存在的社会加在一起,都不是土地的所有者。他们只是土地的占有者,土地的受益者,并且他们应当作为好家长把经过改良的土地传给后代。①

土地是这一代人从上一代人那里继承下来的,他们有义务在不破坏的情况下将其传给下一代。可持续是必不可少的,但资本主义无法保证这一点。因此,系统性变革是必要的。这些是生态马克思主义的基本见解。

这种生态社会主义的见解与社会主义社会的大众化愿景形成对比。这种大众化愿景指的是,物质似乎应该变得几乎无限丰富,这样工人阶级才可以在不受自然限制的条件下享受同样富裕的生活。例如,柯亨(G. A. Cohen)在《自我所有、自由與平等》(Self-Ownership,Freedom, and Equality)一书中就以这样的方式描述了共产主义的产品丰富性。根据柯亨的说法,经典马克思主义者对未来平等社会的愿景是基于这样一种信念,即“增长会带来极为丰富的物质财富,任何人都可过上富裕圆满的生活”。②物质财富的极大丰富是实现所有人物质平等的条件,这将不可避免地导致普罗米修斯神话,即通过生产力的无限增长而对自然进行绝对统治。这样一种生产力主义的未来社会愿景,与独立于人类意志而存在的地球极限是不相容的。因此,柯亨认为有必要“放弃这种富足论的图景”。③

柯亨强调有必要批判社会和经济平等的奢望和生产力主义愿景,这一点毫无疑问是正确的。然而,如果人们回忆一下“劳德代尔悖论”,认为它是制造人为稀缺性的过程,就没有必要完全放弃“富足论的图景”。对私人财产人为稀缺性的超越,将重新创造公共财富的丰富性,而这无需通过货币交换中介即可获得。这种共同财富的恢复并不一定要否定自然限制所造成的自然匮乏。

如上所述,马克思还在《大纲》中明确指出,财富是“人对自然力——既是通常所谓的‘自然力,又是人本身的自然力——的统治的充分发展”。④这样的陈述很容易被误解为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生产力发展予以纯粹赞同,特别是因为他在《大纲》中认可了“资本的伟大的文明作用”。①而约翰·贝拉米·福斯特(John Bellamy Foster)强调,《大纲》显示了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生态批判,②尽管他并不清楚马克思是否具有充分的生态意识。

然而,情况在19世纪60年代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在1864年和1865年,马克思仔细地阅读了李比希(Liebig)的《农业化学》(Agricultural Chemistry, 1862)第7版。这位著名的德国化学家在此版中增加了长篇的新引言,以批判资本主义农业“掠夺”(Raubbau)的不合理性,它在短期内从土壤中攫取尽可能多的营养,而未能补充养分。正如李比希所批判的那样,这种对农业的“掠夺”是由农民追求利润最大化的欲望所驱动的,但资本主义条件下土壤的物质状况最终被证明与可持续生产是不相容的。资本增殖的推动因素与自然的可持续新陈代谢之间存在着严重的鸿沟。马克思在《资本论》第1卷中赞扬了“李比希的不朽功绩”,③并立即将此与他对现代资本主义农业的批判整合在一起。

即使在《资本论》第1卷出版后,马克思还在继续研究诸如化学、地质、矿物学和植物学等自然科学的各种课题,以便分析资本主义发展的矛盾趋向。由此,他对未来的预测变得更加细致入微,并拒绝了资本主义的崩溃理论,而李比希却陷入了马尔萨斯主义的论调。④一方面,新技术的发展使得资本主义能够获得以前无法获得或无利可图的自然资源以及更富弹性地适应自然的力量;另一方面,这种从盈利的角度对自然的利用越来越破坏可持续生产的物质条件,因为资本永远无法修复新陈代谢的裂痕,只能将其“转移”到别处。⑤资本主义并不是简单地崩溃,但生态危机会在资本主义发展下逐渐加剧。只有通过相关生产者合理调节人与自然之间的新陈代谢交换才能解决这一问题,这不仅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需要,也是为了子孙后代的需要。

在19世纪60年代,马克思远不是一个生产力主义者,甚至还设想过生态社会主义的未来。基于这种理解,我们有必要重新审视柯亨的富裕观。马克思《哥达纲领批判》中有这么一段关于未来共产主义社会的著名论述:

在共产主义社会高级阶段,在迫使个人奴隶般地服从分工的情形已经消失,从而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对立也随之消失之后;在劳动已经不仅仅是谋生的手段,而且本身成了生活的第一需要之后;在随着个人的全面发展,他们的生产力也增长起来,而集体财富的一切源泉都充分涌流之后,——只有在那个时候,才能完全超出资产阶级权利的狭隘眼界,社会才能在自己的旗帜上写上:各尽所能,按需分配!①

在这方面,柯亨并非个例。赫尔曼·戴利(Herman Daly)在他的《稳态经济学》一书中也同样认为,经济增长是至关重要的,这能提供压倒性的物质富裕,也是社会主义新人出现的客观条件。自然环境对增长的限制将与“历史必然性”②相矛盾。

然而,考虑到马克思《资本论》的生态社会主义背景及其关于财富的讨论,没有必要将上面所引的段落解读为对生产主义统治自然的肯定,以实现财富的丰富;否则,马克思就会变得完全不一致。当马克思主张在没有资本积累压力的后资本主义社会更理性地调节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时,他并不是说社会主义社会将完全摆脱自然的限制。马克思非常清楚这样一个事实,即新陈代谢交换是一种无法在社会层面超越的生态物质过程。在《哥达纲领批判》中,他强调:“劳动不是一切财富的源泉。自然界同劳动一样也是使用价值(而物质财富就是由使用价值构成的!)的源泉。”③

在这种背景下,认为要求满足一切无限度欲望的观点几乎是荒谬的。④在这里,我们可以想象一种不同的共同富裕,因为还存在着另一种富裕,即“自由富足”。⑤这种形式的富裕与以不断提高生产力和无休止的大众消费为基础的资产阶级富裕有着根本的不同,它不等同于对商品丰富性的无限攫取,否则共产主义社会将只是重复资本主义形式的私人财产。由于资本原始积累造成了“人为的稀缺性”,而共产主义颠倒了“劳德代尔悖论”的顺序,以牺牲个人财产为代价,目的是恢复公共财富的“自由富足”,让每个人都能平等地获取财富。

关于《哥达纲领批判》另类的生态社会主义解读,使得“否定之否定”的含义更加清晰,即为了多数人的利益开放和拓展公地。通过基本服务扩大公地,使人们能够获得他们所需的基本商品,从而过上更美好的生活,而不再无休止地追逐高收入。这样,我们就有可能重新审视馬克思在《资本论》第3卷中关于“自由王国”和“必然王国”区别的经典讨论:

这个自然必然性的王国会随着人的发展而扩大,因为需要会扩大;但是,满足这种需要的生产力同时也会扩大。这个领域内的自由只能是:社会化的人,联合起来的生产者,将合理地调节他们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把它置于他们的共同控制之下,而不让它作为一种盲目的力量来统治自己;靠消耗最小的力量,在最无愧于和最适合于他们的人类本性的条件下来进行这种物质变换。但是,这个领域始终是一个必然王国。在这个必然王国的彼岸,作为目的本身的人类能力的发挥,真正的自由王国,就开始了。但是,这个自由王国只有建立在必然王国的基础上,才能繁荣起来。工作日的缩短是根本条件。①

从自由富足的角度而言,完全依赖于不断增长的生产力是没有必要的,因为一旦克服了人为的稀缺性,公地不断扩大,人们即可摆脱不断赚钱的压力,可以减少工作而不必担心生活质量下降。因此,这样的社会将生产更少的不必要的东西,从而减轻自然环境的负担。

基于此,杰森·希克尔(Jason Hickel)认为,“当人们从人为稀缺性的压力中解放出来以后,他们为不断提高的生产力而竞争的冲动将会消失。我们将不必把时间和精力投入到不断增长的生产、消费和生态破坏中去”。②换言之,不是通过增加生产力,而是通过增加公地,可以减少必需品的范围,这使人们能够更稳定地生活,而不会有遵守雇佣劳动制度的压力。收入和资源的(再)分配越公平,工作日就越短。在没有不必要的生产的情况下,也有可能减少消费。从持续的广告围堵和无休止的市场竞争中解放出来,届时将会出现更大的自主限制生产和消费的空间。这当然有助于缩小目前“必然王国”的规模,特别是因为它实际上充满了根本不必要的东西。

人类可以有意识地限制自己的需求,这并不一定意味着紧缩和贫困,因为它会同时让各种非商业活动更丰富,而这些活动不一定反映在GDP中。这样,就有可能通过实现每个人的“自由富足”来显著扩大自由王国,这是对无休止的经济增长的否定,也指明21世纪“否定之否定”如何增加了自由和人类可持续发展的机会。

(原载于Marcello Musto,ed.,Rethinking Alte-rnatives with Marx: Economy, Ecology and Migration,Palgrave,2021,pp. 93-112. 此次翻译已获作者授权。)

责任编辑:胡颖峰

责任校对:王俊暐 徐 敏 孙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