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中医药大学基础医学院
齐晓凡 范卫进 周计春(石家庄 050200)
提要 清代医家王清任通过对人体的解剖研究,纠正了古籍中对于脏腑描述的一些错误。结合其解剖研究所见,他认为人体内有“气府”“血府”等脏腑器官,逐渐形成了他对人体的独特构想,并将构想以临床实践加以验证。他认为气府存气,血府盛血,气府通过气管(动脉)行气于上下,气行则动;血府通过血管(静脉)将血灌溉周身,相对则静。认为寸口脉所诊的是两腕之“气管”,据此征象可察元气之盛衰和邪气之性质。他以虚实急慢为四纲脉,以实大有力为实证,以虚小无力为虚证,并归纳了风、寒、火等邪气侵入气管所造成的异常脉象。他对于“血”之异常,主要通过病史和典型症状来诊察,故他综合分析四诊所得资料来确定病家整体气血异常情况,并创立逐瘀诸方,应用到临床之中。其理法方药,自成体系,切合病机,故能取得确切的疗效。
王清任,字勋臣,直隶(河北)玉田县人,生于乾隆三十三年(1768),卒于道光十一年(1831),曾为武庠生,捐过千总衔,历经官场腐败,心怀不平,转而为医。王清任潜心研究解剖,又结合临床实践所得,加以总结推理,构想出其独有的气血供应、输布、代谢体系。在治疗中他重视人体的气血,善于用活血化瘀法治疗各种顽疾,著有《医林改错》一书,记载了他创制的新方33首。观其方下所记诸症,虽少有脉象描述,但综合其论述可见王清任对脉诊有其独特的认识,其对于脉法的认识基于他解剖研究所得,兹予以阐述。
脉诊是中医四诊之一,对于脉诊的记载最早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传统脉学认为,人体的经脉贯通全身,内连脏腑,外达肌表,运行气血,周流不息。据脉动应指的体象,可以了解病情,辨别病证。脉象的形成与心关系最为密切。《素问·六节藏象论》曰:“心者,生之本……其充在脉。”[1]心脏搏动将血液排入血管而形成脉搏。心脏有规律的搏动和血液在管内运行均由宗气所推动。正常脉象的形成除了心的主导作用外,还必须有各脏的协调配合。肺朝百脉,即是循行全身的血脉,均汇聚于肺,且肺主气,通过肺气的敷布,血液才能布散全身;脾胃为气血生化之源,脾主统血,以防血不循经溢出脉外;肝藏血,主疏泄,调节循环血量;肾藏精,精化气,是人体阳气的根本,各脏腑组织功能活动的原动力,且精可以化生血,是生成血液的物质基础之一。因此脉象的形成,与脏腑气血密切相关。
根据诊脉的部位,脉法分为三部九候遍诊法、三部诊法和寸口诊法。由于前2种诊法在临床应用中使用的不便,后世已少采用,多独取寸口以诊察五脏六腑之病情,体察整体的气血情况。寸口诊法始见于《内经》,详于《难经》,推广于晋代王叔和的《脉经》。《素问·五脏别论》认为胃是水谷之海,“五味入口,藏于胃,以养五藏气,气口亦太阴也。是以五藏六腑之气味,皆出于胃,变见于气口”[1]。《难经》也认为寸口是手太阴之脉动,是脉之大会,五脏六腑之所终始,“故法取于寸口也”[2]。所以,脉之源始于胃,输于脾,灌注于五脏六腑,经过五脏六腑的作用后从百脉又朝于肺,其间受脏腑病变的影响,能反映于寸口之脉上。寸口脉分寸、关、尺三部,分候人体脏腑,具体分候法诸书所载有所不同,但总体遵循《内经》“上竟上”“下竟下”的原则,即上(寸脉)以候上(身躯上部),下(尺脉)以候下(身躯下部)[1]。
在历代脉学文献中,对于寸口脉的脉象种类和命名很不一致,如我国最早的脉学专著《脉经》中归纳有24部脉象,李时珍《濒湖脉学》详分为27部脉象,《景岳全书》又约略为16部脉象,李中梓在《诊家正眼》中则在李时珍基础上增加疾脉,脉象数量达到28部,清初张璐的《诊宗三昧》则将脉象分类的较为繁复,为32部脉象。各书中还记载了大量复合脉,即2种以上脉象相兼出现之脉象,也称为相兼脉[3]。
王清任生活的清朝中期,《濒湖脉学》《景岳全书》《诊家正眼》《诊宗三昧》《医宗金鉴》等书俱已通行,传统脉学在当时得以传承发展[4]。
王清任敢于怀疑,勇于探索。他认为“业医诊病,当先明脏腑”[5],如果脏腑不明,“病本既失”,那么临证则如盲子夜行,著书如痴人说梦。他对脏腑理论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又结合常年临床实践,发现古代医书中对脏腑的解说与他实际解剖研究的情况不符,“尝阅古人脏腑论及所绘之图,立言处处自相矛盾”[5]。于是他对前人已经论述过的脏腑理论进行了重新描述,如肺、肝等,还首次创新性提出了一些脏腑命名,包括气府、血府等,绘制出“亲见改正脏腑图”13幅。由于历史条件所限,其于脏腑的认识,从现代解剖来看,确有不当之处。但他对人体确立的特别构想,作为临床组方依据,确有其效。
2.1 “诊脉”诊的是“气管”,可诊“气”不可诊“血” 王清任通过解剖研究认为,人体内有气府和血府两器官,气府存气,血府存血。气府俗名鸡冠油,乃抱小肠之物,位于小肠外气府内,乃存元气之所。血府指胸腔心肺之外的腔子,即未被脏器占据的空间[6]。由于王清任所观察的人和动物的尸体,胸腔多破损,故其所见为“膈膜以上,满腔皆血”,故将胸腔命名为血府。气自气府通过卫总管行周身之气,随呼吸有出有入,“出入者,呼吸也”。心无血,乃出入气之道路。血“是精汁入血府所化”,自血府入荣总管(实指静脉),营养全身,“由荣总管灌入周身血管,渗入管外,长肌肉也”[5]。卫总管体厚形粗(实指动脉),即周身气管。气管近筋骨生,内藏难见;荣总管体薄形细(实指静脉),即周身血管。血管近皮肉长,外露易见。二者“长短相等”“相连而长”[5]。
气管行气,气行则动。气管中的气是视听言动的动力,“手握足步,头转身摇,用行舍藏,全凭此气”[5]。血管盛血,由血府灌溉,相对于“气管”,血管“静而不动”。故“头面四肢按之跳动者,皆是气管,并非血管。“两手腕横纹高骨之上,是处肉少皮连骨,按之跳动,是通两手之气管。”这样在王清任看来,诊寸口脉动,诊的是“气管”。据此可察全身正气之虚实和邪气之性质,而对于血的虚实畅瘀主要通过问诊和望诊,据病史和症状表现加以诊察。
从现代解剖来看,王清任对气府、血府的认识是有问题的,但其气府、血府虽言有实质形态,实际上仍属气化脏腑范畴,是依托于传统中医理论下对人体气血运行的新构想。故据此解释气血运行,分析病证,指导诊疗,能获佳效。[7]
2.2 对传统脉学的质疑 传统中医认为经络是气血运行的道路,首尾相接,如环无端。寸口脉是肺经所在,“肺朝百脉”,故诊寸口脉动可诊全身之疾病。王清任对经络提出质疑,认为古人“不能指明经络是气管、血管”,未定准经络是何物,故想通过解剖的方式探讨经络的本质。经其研究发现了气府、血府、卫总管、血总管等组织器官,形成了他自己对人体的特别构想,继而对传统的理论加以继承、修正和发展。
他否定经络是血管,“古人言经络是血管,由每脏腑向外长两根”,但经过观察“余亲见百余脏腑,并无向外长血管之形”[5]。王清任认为人体存在“气府—气管”和“血府—血管”两套供应系统,由于古人于此不明,不知“脉”是气管,造成许多脉诀著作分歧很大。对古人多达27种的脉象,没有展开深说,原因是“恐后人对症无谈脉之言”,说明持怀疑否定态度,全书也没有寸、关、尺分部和分诊脏腑的描述。
中医古籍中确实存在经络和血脉概念混淆的现象,王清任的质疑不无道理。只是限于当时研究水平,没能揭示经络的根本,所提出的寸口脉“诊气不诊血”也有偏见,但他构建的气血供应系统,自成体系,指导了他的临床诊疗,也为后世对经络的研究提供了新的思路。
王清任认定气府是存元气之所,元气即火,火即元气,火乃人生命之源。且食由胃入小肠,全仗元气蒸化,元气足则食易化。气府之气,经气管随呼吸运行周身。人凭此气,“目视耳听,头转身摇,掌握足步”[5],“人气向里吸,则气府满,气府满,则肚腹大;气向外呼,则气府虚,气府虚,则肚腹小”[5]。他主张司气出入者,乃肚腹中之气府,“与肺毫不干涉”。吸气时肚腹大,是气府满,而非肺满大;呼气时肚腹小,是气府虚小,而非肺虚小。据寸口脉动可诊察气府中元气之盛衰与畅滞,并能察外邪之性质。
3.1 虽言诊脉“知病难”,但不乏具体论述 《医林改错》所列方症中脉象确实较少,王清任在书中将脉在诊病中作用概括为“诊脉断死生易,知病难”[5],以致于人们误认为王清任诊病不凭脉。但纵观全书,并不乏对脉诊的论述,其对脉诊的论述在《气血合脉说》中较为集中,且与传统脉学有很大差别。他所说的“知病难”,可能和他研究解剖过程中,发现人的寸口“气管”存在个体差异有关,“其管有粗有细,有直有曲,各人体质不同。胳膊肘下近手腕肉厚,气管外露者短。胳膊肘下近手腕肉薄,气管外露者长”[5]。
王清任以“虚实急慢”为四纲脉。“按之大小者,虚实也。跳动之急慢者,寒火之分也”,对实证脉和虚证脉则有更为具体的描述,他认为“人壮邪气胜,管中气多,按之必实大有力。人弱正气衰,管中气少,按之必虚小无力”。他还指出,久病虚极之人的脉会上有下无,曰:“久病无生机之人,元气少,仅止上行头面两手,无气下行,故足面按之不动。”同时他也具体描述了外邪侵入人体后“气管”的异常脉象。“如外感中人,风入气管,其管必粗,按之出肤。寒入气管,管中津液必凝,凝则阻塞其气,按之跳动必慢。火入气管,火气上炙,按之跳动必急。”在本段的描述中,虽未明言脉象之名,但他构建出了“风邪——其管必粗”“寒邪——跳动必慢”“火邪——跳动必急”的病因辨证体系,并对其机理加以说明,条理清晰,易懂易用。其对于危重欲绝之脉象也有阐述。“若两手腕气管上,按之似有似无,或细小如丝,或指下微微乱动,或按之不动,忽然一跳,皆是气将绝之时。”[5]本段对于危重病脉的描述与传统脉学中鱼翔脉、微细脉、釜沸脉、虾游脉等绝脉脉象相似。在《医林改错·论小儿抽风不是风》条下也有以脉断死证的记录,“若露睛天吊、不食不哭、痰鸣气喘,病虽沉重,乃可治之症。若天庭灰色、肾子上缩,或脉微细、或脉全无,外形虽轻,乃不治之症”[5]。可见王清任在诊病之时亦注重脉学,在继承传统脉学的基础上,形成了其独特的脉学体系。
3.2 四诊合参以诊气血之异常 王清任在诊疗过程中非常重视人体之气血,强调“治病之要诀,在明白气血”,认为疾病最易影响的是人的气血,“无论外感、内伤,要知初病伤人何物,不能伤脏腑,不能伤筋骨,不能伤皮肉,所伤者无非气血”[5]。据其对人体“气管行气”“血管盛血”的构想,对全身“气”的盛衰畅滞的诊断主要以脉为凭。而对于“血”异常的诊查,王清任认为“血管盛血,静而不动”。既然“不动”,自然不能通过切诊来诊察,只能通过问诊和望诊,据病史和症状表现加以诊察。观其33方所列症目,多结合发病史、既往治疗史和症状表现等来辨证论治。如“血有亏瘀,血亏必有亏血之因,或因吐血、衄血,或溺血、便血,或破伤流血过多,或崩漏、产后伤血过多;若血瘀,有血瘀之症可查”[5]。书中列举诸种血瘀症,如血府逐瘀汤之头痛、胸痛、胸不任物、胸任重物、天亮出汁、食自胸右下、心里热、瞀闷、急躁、夜睡梦多、呃逆、饮水即呛、不眠、小儿夜啼、心跳心忙,夜不安、俗言肝气病(爱生气)、干呕、晚发一阵热等19症,这些血瘀所致的症状,多是久治不愈,诸法不效。常有“百方不效”“前方皆不应”“服之不效”“治之不效”“他方不效”等描述,说明病史较长,病及血分。诸瘀血症下也未见“舌黯”“舌有瘀斑”等舌诊内容,因为在王清任基于解剖的人体构想中,舌只是受脑支配、参与进食和言语的器官,不作为诊查全身脏腑疾病的依据。综上,王清任总以四诊合参以诊气血之异常。
王清任通过解剖的研究,纠正了古人的一些错误,并发现了一些新的脏腑器官,但其理论根源仍是传统中医理论,其仍为一位地道的中医医家[8]。他基于解剖创立的人体特别构想,实际并没有脱离传统中医的气化理论。他认为气府存气,血府存血,气府通过气管行气于上下,血府通过血管将血灌溉周身。气管中气行则动,通过诊察寸口“气管”的虚实急慢可察元气之盛衰和邪气之性质;“血管”静而不动,故对于“血”之畅瘀,不能以“脉”来诊,主要依据病史和典型症状诊察,综合四诊以确定气、血之异常。
王清任所用的辨证方法,是基于他对人体的特别构想的脏腑辨证和气血辨证,其理法方药,自成体系。其所创方剂是基于其对人体解剖、生理、病理和脉诊的独到认识,并结合传统理论而创立的,切合了气血异常之病机,故而才有确切的疗效。故要想更好地对王清任的学术思想加以继承,就应当准确理解研究方法,气府、血府等概念以及对脉学的观点,理解其独有的人体特别构想,全面理解分析,取其精华去其糟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