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讨沉没成本：一对竹马恋人跌入供养深渊

钟希瑞是一名职业律师。这天，她接到一个案子，高知女孩被渣男友砍伤，希望拿到足额赔偿。当钟律师信心满满联系上对方家属，却被告知：当事人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分手残局索赔案：偏听偏信险些坏事

钟希瑞，现年32岁，湖北省武汉市人，职业是律师，入行5年，仍然是一名法律搬磚人。

江城八月的太阳，简直能把人融化。钟希瑞刚从法院回到律所，秘书马潇告诉她，主任正找她。她的主任王成安，华中地区知名的刑辩律师，是律所的高级合伙人。钟希瑞暗暗叫苦：按照经验，主任这时候喊她，八成是有别人不接的案子要丢给她。

马潇作为律所的超级万金油，深谙其道，她挽住钟律师说：“主任这是锻炼你，争取早日升做合伙人。”钟希瑞笑着摇摇头。

“小钟，这是杨丽娜女士。她的案子是刑事附带民事，我准备把民事这部分交给你来负责。”主任王成安脸上挂着笑，却透着不容拒绝的威严。

“好。”钟希瑞答应下来。同时发现，杨丽娜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左手握住右手的虎口位置，反复揉搓。钟希瑞这才发现她的右手上有一条长六七厘米的伤疤，像一条盘踞的蜈蚣，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显得触目惊心。她长得很漂亮，可她的眼睛空洞，浑身都透着一股悲伤的气质。

钟希瑞将杨丽娜带回办公室。据杨丽娜讲述，2020年6月，她和男友蒋敬东相识于网络，发展成恋人关系。同居一年后，杨丽娜发现两人性格不合、三观存在重大分歧，于是向蒋敬东提出了分手。

蒋敬东以见最后一面为由，将杨丽娜约到了江边，用刀砍伤了她的右手。后经法医鉴定，杨丽娜达到六级伤残标准。目前手部基本功能恢复，可以生活自理，但由于她所从事的是生物样本检测工作，已经不再具备精细操作的能力。医药费花销六万余元，还有营养费以及误工费，后续的康复费，伤残赔偿金还有待确定。

这件案子已经由检察院提起公诉，事实清楚、证据链完整，钟律师交代杨丽娜准备好病历、医药费票据等材料。负责这件案子的，是刑一庭的陈康法官。走进法院大门，钟希瑞找到陈法官，递交了相关材料。陈法官推了推眼镜，建议当事人接受调解：“这种案子如果民事赔偿部分能达成和解，对双方都好。你回去和当事人详细解释下。”

钟希瑞打了个电话给杨丽娜，向她说明了调解的作用和好处。杨丽娜沉默了两秒，声音有些犹豫：“钟律师，那你觉得要求多少赔偿合适呢？”钟希瑞建议道：“根据伤残鉴定以及伤残对你今后生活和工作的影响，我觉得30万比较合适。”

“那就按你说的办吧，调解的时候，我可以不在场吧？”杨丽娜试探地问。钟希瑞律师表示理解，说：“当然，我可以代表你。”

杨丽娜好像松了一口气，挂掉了电话。

三天后，书记员通知钟希瑞，定于星期四下午2点进行调解。蒋敬东的父母在广西老家，因此采取线上调解的方式，陈法官还细心地请了一位精通客家话的工作人员小宋作为翻译。

视频连通后，钟希瑞见到了蒋敬东的父母。两位老人头发花白，皮肤黑红，应该是常年劳作留下的痕迹。旁边有一位20岁左右的年轻人，黝黑健壮，是蒋敬东的亲弟弟蒋健涛。

钟希瑞简单表明了身份，并告知杨丽娜方主张医疗费和伤残赔偿金共计30万元，希望双方能够达成和解，这样可以帮助蒋敬东减少刑期，甚至可以免除刑事责任。钟希瑞话刚一说完，蒋敬东的父母就情绪激动起来，他们说着听不懂的方言，唾沫星子横飞，还对着屏幕指指点点。

小宋一脸窘迫，十分尴尬。钟希瑞示意小宋，让他照直翻译。他磕磕巴巴，眼珠左右打转，看得出他极力想把语言美化：“他们说杨丽娜不是人，忘恩负义。你帮她打官司，还开口要30万，你也不是人。”钟希瑞刚要解释，蒋健涛操着蹩脚的普通话开口了：“我哥供杨丽娜读书，供了7年啊，可她找到好工作了，能攀高枝了，立马丢垃圾一样把我哥甩了，现在还狮子大开口找我们赔30万，我就问你一句，钟律师，天底下有这样的道理吗？”

钟希瑞的脑子瞬间炸了：“这个杨丽娜，竟然撒谎！”陈康法官看穿了钟希瑞内心的慌乱，赶紧打圆场，让双方再回去商量。

“我哥说了，坚决不和解。我们也没钱赔，就等法院判吧！”蒋健涛态度强硬，迅速关掉了视频。

钟希瑞有点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陈法官语重心长地说：“工作还是要做得细致点，回去和当事人好好沟通！”

陈法官的话让钟希瑞羞愧难当。法律界有句戏言：但凡民事开庭，当事人嘴里基本就没一句实话。

这种新手都不会犯的错误，钟希瑞居然踩到坑里了。这会儿，她出糗的消息恐怕已经传得人尽皆知。

7年供养一场空：一对恋人挥刀相向

刚回到律所，马潇就神秘兮兮地拉钟希瑞进了办公室，说：“钟律，没想到你也有被当事人骗的时候？”

钟希瑞正要解释，马潇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说自己已经约了杨丽娜，半小时后到。

钟希瑞在心里复盘这个案子：同为女性，她从一开始就无条件相信了杨丽娜完美受害人的身份，甚至连去翻查卷宗这样的基本程序都忽略了。

几分钟后，敲门声响起，杨丽娜畏畏缩缩地站在门口，明显有些心虚地说：“钟律师，我……”

钟希瑞招呼她进来，摁下心头不快说：“我是你的代理律师，我需要你百分之百的信任。只有知道案件的全部真相，我才能为你争取最大的利益。”

杨丽娜冲她挤出一个笑容，终于说出了整件案子的来龙去脉——

杨丽娜和蒋敬东是老乡和高中同学，是大家眼中的“模范恋人”。高考结束后，蒋敬东勉强挂上本地一所民办大学的专科线。杨丽娜则被武汉一所重点大学录取，可她却愁眉不展。她在家排行老二，上有哥下有弟，父母让她读完高中已是勉强，更别说要他们支付高昂的大学学费和生活费了。蒋敬东提出，让杨丽娜去大学报名，他去打工，今后的开销由他负责。

那个暑假，蒋敬东真的在武汉找了一份在酒店帮厨的工作，包吃住，工资不错。就这样，两个对未来怀抱着无限憧憬的年轻人瞒着父母，开始了“浪漫”的求学之路。

“那时候，每个周末我都会去酒店找他。他在后厨干活，我就在店外看书；他下班后，会给我带他自己鼓捣的新菜；我们约会就是压马路；每个月发工资，他只留下100块，其他的都会转给我。我也曾提过，出去打工减轻一下他的负担，他说，我全心全意读书，才算对得起他的付出。”说起往事，杨丽娜的声音不由得缓慢下来。

后来，杨丽娜因表现优异被学校保送研究生。前后七年时间里，蒋敬东不仅在金钱上给予她巨大的支持，更是她坚实的后盾，为她遮风挡雨。

毕业前夕，一家生物标本检测机构录取了杨丽娜，年薪不菲。此时的蒋敬东也已经考取了厨师的高级技师证，跳槽到一家连锁酒店做分店厨师长。他们租了一间一室一厅的房子，正式同居了。

杨丽娜随即说道：“我以为我们苦尽甘来了，却忽略了不同的学历、不同的工作和圈子会带来巨大的差异，我也高看了我自己。总之，一年后，我向他提出了分手。接下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次日，钟希瑞去调取了案件卷宗，杨丽娜说的第二个版本基本符合事实。经过取证调查，蒋敬东在武汉没有任何房产或者存款。她又去了蒋敬东的老家，意外发现他在县城有一套商品房，市场估价26万。

蒋敬东父母的老家在博白县水鸣镇一个乡村。到村口的时候，钟希瑞已经转了三次车。老两口正在院子里喂猪，钟希瑞扯着嗓子大叫一声，自报了家门。他们眯着眼睛上下打量，很快发现在视频里见过钟希瑞——那个“黑心”律师，顿时抄起手边的铁锹和耙子，向她挥过来。钟希瑞眼疾手快避开了，可蒋父蒋母穷追不舍，迫使她只能绕着院子转圈。

嘈杂的声音惊动了左邻右里，纷纷围过来看热闹。蒋健涛睡眼惺忪地从屋里走出来，这才制止了蒋家父母。钟希瑞的马尾辫已经松散，一只鞋还差点被甩飞，特别狼狈。她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气：“我知道蒋敬东在县城有一套房，如果卖了用作赔偿金，杨丽娜可以出具谅解书，这样就能帮他减刑。”

蒋健涛瞪圆了眼睛说：“你说啥，我哥的钱不是都花在那女的身上了吗？怎么还有钱买房子？”

蒋家父母看上去有些惊慌，用方言跟蒋健涛解释着什么。钟希瑞听不懂客家话，但从只字片语中大概得知，这套房子是蒋家父母出资以蒋敬东的名义购买的。蒋健涛指责父母偏心，哥哥从没尽过孝道，居然还白得了一套房子。

钟希瑞正想着对策，蒋母突然揪住了她的胳膊，蒋健涛在一旁补刀：“你要敢帮杨丽娜，打我们家房子的主意，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周遭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钟希瑞顿知不妙，瞅准机会挣脱束缚，撒腿就跑。直到跑出了村口，悬着的心才算落地。

站在蒋家父母的立场，钟希瑞也能理解他们的想法。儿子一心打拼，挣的钱都供女友读书，爱情没落着，自己还进了监狱，现在还要赔上房子，这真是癞蛤蟆垫床脚——鼓起一肚子气。

在此期间，钟希瑞也和法院指派给蒋敬东的法援律师王东联系过几次。但蒋敬东的态度只有一个：赔钱没有，法院无论怎么判，他都认。至于父母给他买房的事，他并不知晓，也绝不会用来赔偿。

调解成功仍唏嘘：谁是谁非已成烟云

回到武汉后，钟希瑞第一时间让杨丽娜来了律所。她心里憋着一口闷气，郁结难消。其实，这个案子并不复杂，关键点就在于蒋敬东的态度。人的本能是求生，一般人激情犯案后都会想方设法寻求减刑，但蒋敬东铁了心要坐牢，这不符合常理。

钟希瑞开门见山地说：“我想知道你和蒋敬东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导致了分手。”

杨丽娜的思绪飘回到了以前。“所有人都觉得他很无私很伟大，我能找到好工作都是他的功劳，我应该对他感恩戴德，好好报答他。”杨丽娜摸着手上的疤痕，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钟希瑞悄悄打开了录音笔的开关。

曾经，杨丽娜不止一次幻想过，她和蒋敬东，还有他们的宝宝，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幸福场景。可自从她上班后，一切都不对劲了。蒋敬东变得多疑敏感，说话夹枪带棒，对她的同事和朋友严加审查。杨丽娜猜测可能是她经济上独立了，有了新的圈子，很多事不再仰仗蒋敬东，他有点接受不了。杨丽娜找他沟通，他却拒绝一切交流。

有一次，杨丽娜带蒋敬东参加同事聚会，他全程黑脸，一点面子都不给她。其间，有人聊起工作上的事儿，蒋敬东一个大嗓门上来：“你们是故意欺负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听不懂吗？”顿时，大家鸦雀无声，场面一度尴尬。

杨丽娜脸上挂不住，拉了拉蒋敬东的衣袖。没想到，蒋敬东用力将她甩开，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旁边的男同事扶住杨丽娜说：“你个大男人这么敏感，和女人动手算什么本事？”蒋敬东被戳中痛处，他将男同事扑倒在地，两人扭打成一团。

杨丽娜忙不迭地给男同事道歉，蒋敬东余怒未消，挥着拳头还想冲上去，被她死死抱住，强行拖离了现场。当晚，杨丽娜就提出了分手。她觉得，再这样下去，两个人都要完蛋。

讲到这里，杨丽娜用纸巾擤了下鼻涕，用不太灵活的右手抚去脸上的泪痕，说：“我一提分手，他就用惩罚自己的方式来惩罚我，比如整夜不睡觉，好几天不吃不喝，拿烟头烫自己。我知道，他就是要我产生愧疚感，让我时刻记着他的付出和犧牲。”

“你爱他吗？”钟希瑞问。

杨丽娜没有作声。半晌，她拿出一张照片递给钟希瑞。上面，她戴着学士帽和蒋敬东头靠着头，笑得灿烂如花。只不过，两人中间有一道明显撕裂的痕迹，如今用透明胶重新粘到了一起。

杨丽娜反复摩挲着照片上蒋敬东的脸，说：“分手那天，他一气之下撕掉了，我又给粘起来了。比起感恩，曾经的我更爱他。可是我爱他有用吗，都已经这样了。”照片上，两人双手摆出心形，连嘴角上扬的弧度都一样。

“这张照片能借我用用吗”钟希瑞灵机一动，提议道。杨丽娜点头同意了。

钟希瑞想，法律可以审判事件本身的对错，却厘清不了这中间缠绵起伏的情感。这对昔日恋人，该怎样解开心结，该如何面对今后的生活？这才是自己调解的意义。

因为蒋敬东已经被羁押在看守所，按照规定，他只能会见他的律师。第二天，钟希瑞找到王东，将录音笔和照片交给他，请求他转交。

“怎么，你还不死心？”王东面露难色。钟希瑞说：“一般来说，男生如果想报复女生，大概率会选择毁容。而蒋敬东没有，他只是砍伤了杨丽娜的手。由此可见，他对杨丽娜还有感情，他不愿调解，多半是赌一口气。可这样对他俩有啥好处？我当事人拿不到赔偿，他这辈子也搭进去了。干咱们这行，不就是拿出对当事人最有利的方案吗？”王东眨巴着小眼睛，把照片和录音笔装进口袋。

五天后，到了王东会见蒋敬东的日子。王东说，蒋敬东在看了照片和听了录音后，并没有做出表态，但从他的表情和肢体语言上看，这事，还有转机。

钟希瑞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起码有点希望了。她又赶去法院，找了陈法官，向他说明了情况，恳请他酌情再给蒋敬东一点时间，将案件押后。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王东难掩兴奋地说，蒋敬东同意调解了，他马上去和家属商量相关赔偿事宜。

在陈法官的主持下，杨丽娜和蒋家父母参加了第二次调解。蒋家父母虽然没多少钱，但对儿子的爱是无私的，儿子的选择就是他们的选择。杨丽娜主动将赔偿金降到了15万，这一举动出乎蒋家父母的预料，他们心照不宣地默认了。

陈法官出具了调解书，双方签字。这对蒋敬东的量刑起到重要作用，轻判的概率大大增加了。

很快到了庭审的日子。法警押着蒋敬东走到被告席，为他解开手铐。这是案件发生后，时隔8个月，杨丽娜第一次见到蒋敬东。蒋敬东留着寸头，脸色焦黄。蒋母从旁听席上站了起来，伸着脖子嘶声唤了一声：“敬东——”引来周围人纷纷侧目。

庭审正式开始。蒋敬东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公诉人认为，蒋敬东在犯案后认罪态度良好，并与受害人杨丽娜就赔偿金达成了一致，双方签署了调解书。在量刑方面，建议从轻处罚。

王东出具了蒋敬东为杨丽娜七年间支付学费的发票、生活费转账凭证等，并展示了两人恋爱期间拍摄的照片、视频和聊天记录，力证两人感情一直很好。由于杨丽娜工作后，不顾往日恩情，抛弃了男友，才导致蒋敬东向杨丽娜实施了伤害。但他马上报警，将其送到医院救治，垫付了8000元医药费，具有自首情节，请求法官酌情轻判。

15分钟休庭后，陈法官宣读判决书：被告人蒋敬东犯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两年。随着法槌缓缓落下，这起官司尘埃落定。

蒋母一遍遍唤着蒋敬东的名字，冲过去被法警拦下。蒋父撇过头，用粗糙的手默默抹泪。王东安慰道：“两年已经是争取到的最轻量刑了，如果在狱中表现良好，还能减刑，二老别太伤心。”杨丽娜目光一直落在蒋敬东身上，那表情又像哭又像笑。

因为调解成功，主任在周例会上特意表扬了钟希瑞。他说，好律师就应该透过案件洞悉到当事人的真正需求。钟希瑞心里乐开了花。

两个月后，杨丽娜再次打电话给钟希瑞，说已经收到蒋家的转账。她连连道謝，并表示想去探望蒋敬东，觉得两个人应该有一个正式的再见。

钟希瑞和监狱方面取得了联系，将杨丽娜加进了会见人的名单。

蒋敬东较之两个月以前，脸色红润了，精神也不错。杨丽娜望着蒋敬东出了神，仿佛他还是记忆里那个翩翩少年。蒋敬东挥了好几次手提醒，她才拿起了电话。

两人几乎同时喊出：“你还好吗？”可分明，他们的眼中都有泪光闪过。

编辑/王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