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馨 赵天宇
药企必须要有新药,因为投资就是投预期,创新的产品才能给投资者这种预期。图/视觉中国
“以前一直靠自己做药,如果一成不变,肯定也不行。”2023年3月底,一位恒瑞医药内部人士对《财经》记者说。
从2021年7月,孙飘扬重掌恒瑞医药,这家想在自主研发上大展身手、A股药企市值之首的老牌药企,终于走上“买买买”之路,一年就引进了四个项目。
这不是传统药企常见的路径。直到2021年上半年,授权引进(license-in)超过十宗的大买家,基本还是再鼎、云顶新耀这样的创新生物药企(Biotech)。甚至,license-in的概念也是2015年方才兴起。
大企业中,总传出达成重磅license-in消息的是复星医药。2022年3月,它几乎第一时间与德国企业BioNTech达成引进mRNA新冠疫苗的交易;此后,又投资了小分子抗病毒药阿兹夫定的研发企业真实生物。
曾有媒体戏称这家公司是“医药界PE”,它投资或参股的医疗企业遍布传统制药、医疗器械、体外诊断、民营医院、创新药企,不乏国药控股、迪安诊断这样的细分赛道巨头。
“其实就是两种模式,一种是自己研发为主,一种是投资为主。”一位一级市场医疗投资负责人认为。
现在,两种模式不再路径分明。2022年,复星医药研发投入同比增18.22%,获批上市自研创新药六个;恒瑞孵化的全资子公司瑞石生物,则首次接纳了外部投资,开始相对独立于恒瑞体系,并且,还设立一家出资额20亿元的私募基金,专攻对外投资。
“自主研发与开放合作并重。”恒瑞在2022年的半年报中写道。进入新一轮周期,这些中国传统药企的巨头们似乎想明白了,小公司才做选择,大企业两个都要。
坚持“开放合作”,恒瑞是需要一点决心的。
2023年3月,恒瑞买来的抗肿瘤药物普那布林上市失败,2亿元首付款打了水漂,还有1亿元股权投资尚未缴款。这是孙飘扬重任董事长当年的四大重磅交易之一,因该药物同时具有抗肿瘤和缓解化疗副作用前景,曾被寄望成为新的利润增长点。
然而,有中美突破性疗法“双认定”的普那布林,在美国上市申请于2021年12月被拒,一年多后,在华上市也失败了。
这段时间,恒瑞的股价,从每股近60元曾一度跌到20多元,公司市值也由巅峰时期的超过6000亿元,跌到如今的约3000亿元。
上述恒瑞内部人士的看法是,孙飘扬没太受股价涨跌的影响,他的观念仍然是做事为先,把药做出来是最重要的,企业掌舵者不会以股价涨跌为准绳去经营一家企业。
话虽如此,员工们还是感受到,恒瑞内部的急速调整。
六成营收来自仿制药的恒瑞,销售实力一向为业界称道。为此,它养着一支超过17000人的销售队伍。自2021年底,销售队伍“瘦身”,恒瑞撤销区域层级架构,销售团队总共裁掉3930人;2022年上半年,销售人员又裁掉了2300多人。
“外部形势变化太大了,一下子把企业转型的过程变得特别急迫,加速了这个转型的痛苦程度。”上述恒瑞内部人士说。
所谓外部形势剧变,最大的一项,是国家医保局、各地集采联盟发起的药品集中带量采购,仿制药收入呈现断崖式下跌。
从2018年首次国家集中带量采购以来,恒瑞的仿制药有35个品种进入集采,中选了22个品种,中选价平均降幅74.5%。第五批国家集采自2021年9月陆续执行后,恒瑞的八个仿制药品种2022年上半年销售收入2.5亿元,较上年同期减少了17.6亿元,同比下滑88%。
至于创新药,2022年执行新的医保谈判价格后,恒瑞医药测算过,这部分的医保销售价格平均下降33%。加之新冠疫情反复、产品准入难,创新药“叫好不叫座”,收入增长较慢。个别的创新药由于价格降幅较大,2022年上半年销售金额环比还下降了。
这么看,药企仅靠自身研发从仿制药转向创新药,不太行。
“研发一个新药的投入很大。”上述恒瑞医药内部人士称,“以前一直靠自己做药,如果一成不变,肯定也不行。而且外界一直说恒瑞太保守,公司应该也有考虑到这些,进而做一些相应的调整。”
但药企又必须要有新药,因为投资就是投预期,创新的产品才能给投资者这种预期。如果只是要“有”,“买”比“做”来得更快、更容易。
复星医药就是通过“买买买”开启了对创新药的布局。
早在2002年,复星医药通过参与桂林南药重組改制,完成了对后者的收购,将中国最早获得新药证书的青蒿琥酯纳入囊中,这款药用于疟疾重症患者的治疗;2009年,复星医药与科学家团队合资组建的复宏汉霖成立,主攻抗体药物,成为复星医药日后重要的生物药研发平台。
此后,这种“合资”“合营”的模式,开始被广泛运用在复星医药的创新项目,如复星凯特、直观复星等都是采用这一模式,前者与吉利德旗下Kite合作引进了中国首款抗肿瘤药物CAR-T产品;后者与美国直观医疗合资,引进手术机器人达芬奇。
对于这种“买买买”,复星集团董事长郭广昌曾在一次公开发言中表示,在不了解的情况下你可能觉得中国企业只是在全球投资技术、投资品牌故事,在不断按照喜好“买买买”,这也没有错。但更重要的是,我们看到了这些海外项目在中国的巨大机会,中国企业需要通过全球投资做大、做强,同时也会让被投资的海外项目在中国获得成功,“这是我们的根本逻辑”。
恒瑞中意的普那布林,被美国食品和药品监督管理局(FDA)拒绝后,孙飘扬找到了一个更安全的模式——成立一个私募基金,负责“买买买”。
2022年6月,恒瑞医药联合子公司上海盛迪私募基金、母公司恒瑞集团,设立了一个私募基金,注册资本20.1亿元。这么做的好处是,就算子公司亏损,对上市公司的影响至多限于其持股比例范围内,即为其出资额10亿元以内。
此前一个月,恒瑞的另一家子公司瑞石生物完成A轮融资,华盖资本医疗基金、首都大健康基金等共同出资1亿美元入股。
“可能恒瑞希望把更多研发投入放到体外,这样对上市公司的财务拖累会比较小。”一位财务顾问机构相关负责人对《财经》记者分析,上市公司要享受最终的研发成果也很简单,等到做出关键里程碑,再买回去也可以。
这与恒瑞原先的转型路径不同。2020年之前,搞研发的中国药企同行最羡慕的就是恒瑞能集中力量办大事。因为,“它们的研发是董事长亲自抓的,这是独一无二的优势”。一位药企研发负责人回忆。
子公司相对独立,是复星医药熟稔的模式,特别是在创新药领域,如其控股子公司复宏汉霖,2019年已在港股上市。
2022年,复星医药的大额研发投入,多数流向子公司承担的新药研发项目,主要是复宏汉霖、复星医药产业。前者一款PD-1独占6.32亿元,后者三款产品占了3.36亿元,还有一家子公司复星安特金研发13价肺炎球菌疫苗花去0.82亿元。
仅从财务数据看,复宏汉霖这样研发型的子公司投入大、风险高,获得回报时间还长,是“拖累”。复星医药年报显示,2022年,复宏汉霖亏损6.95亿元。当年,整个复星医药的净利润为37.31亿元。
复星医药还在用其他形式向子公司“输血”,也就是前文提到的“做出关键里程碑再买回去”。
2022年11月,复宏汉霖将其研发的一款抗肿瘤斯鲁利单抗注射液(PD-1)的知识产权,授予复星医药一家子公司“复星医药产业”,供后者于“区域内及领域内商业化许可产品”,首付款10亿元,里程碑付款最高6.5亿美元,还有特许权使用费。
话说回来,如果这款产品在复星医药体内研发,钱照样得付,分拆上市,至少还多了对外融资的机会,万一子公司有什么风险,影响也相对小。
在复宏汉霖2022年的年报中,核数师对一项投资出具了“保留意见”。该投资总额1.17亿美元,出现亏损并有数千万美元尚未收回。复星医药的年报比这家子公司早三天发布,采用了尚未完成全部审计的数据,未涉及相关风险,理由是,多方评估认为“尚未完成部分的审计工作所涉及相关科目的影响金额对本集团2022年度合并财务报表影响并不重大”。
相反,在复星医药的年报中,于“持续提升全球运营/商业化能力”“对外许可”“许可引进”等章节多次提及复宏汉霖,认为相关业务可“借助国际领先的合作伙伴覆盖增量市场”,其研发产品亦被列入年内获批或申报上市的创新药成果。
关于复星凯特、复宏汉霖的研发投入等对复星医药的业绩影响,截至发稿复星医药尚未做正面回应。该公司一位人士称,“复星医药是一直聚焦在创新这块,这个模式是没有改变的。”2022年,复星医药研发投入共计58.85亿元,同比增长18.22%;其中,制药业务研发投入50.97亿元,同比增长13.62%
上述财务顾问机构相关负责人对《财经》记者分析,将一些技术更加前沿的研发项目交给子公司,保持一定独立性,可能更加有助创新。至少现在,业内似乎更相信,颠覆性的创新往往来自中小企业。
在2022年11月-2023年3月的复星医药年报相关业绩说明会上,复宏汉霖研发的PD-1、复星凯特开发的CAR-T、被投企业真实生物研发的阿兹夫定等,均被作为业绩亮点介绍。
这些研发成果,确实成了复星医药在二级市场的“卖点”。浙商证券在相关年报点评中表示,看好将创新药兑现和国际化前景,特别列出PD-1、CAR-T等子公司或合营公司研发的产品,认为可持续快速放量。复宏汉霖研发的PD-1被美国FDA认定为“孤儿药”,被视作该公司有望成为“国内为数不多的具有国际化创新药商业化能力的药企”的证据。
在新冠病毒疫苗研发浪潮中,率先研发出mRNA新冠疫苗这类创新产品的,是BioNTech和Moderna这两家新兴生物技术公司。老牌药企辉瑞则凭着与前者合作跻身其中。
起初,这是一项辉瑞出钱为主、BioNTech出力为主的合作。根据二者2020年4月披露的合作细节,疫苗候选物基于BioNTech专有平台推出测试;辉瑞则要支付1.85亿美元预付款及初期100%的开发成本,疫苗商业化后,BioNTech偿还成本的50%。临床研究由二者共同开展。
后来,辉瑞成了全球最赚钱的疫苗企业,2021年-2022年上半年,疫苗产品收入近680亿美元。BioNTech排名第二,疫苗收入不到它的一半。
“排名靠前的跨国药企都是通过并购成长到现在的体量和规模,像默克,可能现在卖的药只有一半是内部自行研发的。”一位一级市场医药投资负责人认为,大药企通过投资、购买或化外孵化的形式发展,是在国际上经过验证的战略模式。
不少中国大药企已经走上这条路。
首先是曾被媒体称作“BD狂人”的华东医药。据《E药经理人》报道,该公司2019年-2021年,落地了20笔BD(商务拓展)交易。特别是2021年,几乎每个月都有。该公司曾在投资者交流会上表示,意图是“通过快速引进全球创新产品补充研发管线,提升研发实力的能力”。
齐鲁制药亦曾出现在年度BD十强之列。2020年到2021年初,这家公司花了3亿多美元用于新药引进。实际上,早在2018年,它就成为锐格医药的A轮投资者。
到2022年,传统药企对“买买买”的兴趣更大了。浩悦资本首席战略官、战略客户组负责人张莉近两年与多家传统药企有过合作,“以前有些传统药企控制欲比较强,希望创新产品能够在内部孵化,看上了哪个项目,就想把负责人挖来做研究院的首席科学家”。张莉分析,现在大家的心态更加开放,整体就是破圈和融合。
据兴业证券经济与金融研究院统计,截至2022年6月,石药集团进入临床阶段的重点品种41项,自研的共17项,其他均来自引进、收购、参股或合作开发,合作方包括天境生物、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等。
2023年,体外孵化更加盛行。据东方财富网数据中心数据来看,仅3月,华东医药、普洛药业等超20家医疗上市公司发布投资并购重组相关公告。其中,华东医药、贝达药业、普洛药业各自宣布成为相关产业基金投资方或合伙人。
3月29日,贝达药业董事长丁列明在第七屆中国医药创新与投资大会上说,一个创新药企要全面提升能力,研发做得好、产业做得好,还要卖得好,这是非常难的一件事情,产业链太长,所以,“需要一些互补,需要强强联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