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燕燕
内容摘要:作为日本近代著名的“中国通”,后藤朝太郎在大正时期到昭和二十年战败的三十余年间,曾五十多次乘船来中国旅行,并留下了许多与中国相关的著作、散文和游记等。其中《中国游记》一书出版于1927年,该书详细记述了后藤朝太郎在中国考察期间的见闻与感想。宁波作为一个历史上与日本结缘颇深的城市,在后藤朝太郎的游记中占据了不少笔墨。由此,本文试图聚焦于后藤朝太郎《中国游記》一书中的宁波书写,通过文本分析的方法来探讨“中国通”后藤朝太郎的中国认识。
关键词:后藤朝太郎 《中国游记》 宁波 中国认识
日本作为与中国一衣带水的邻国,自古以来深受中国文明的影响。在日本的近代史上,更是出现了一批被称为“中国通”的知识分子。关于其定义,经日本学者三石善吉考察发现,“中国通”一词最早的定义出现在记者鹈崎鹭城1913年(大正2年)发表于《中央公论》的一篇随笔中。文章中写道:“所谓中国通,多指擅长汉学、爱好诗文的中国学学者”。[1]但在日本与西方的一次次接触过程中,日本逐渐确立了欧美文明优越于亚洲文明的心理定位,并逐渐改变了其对华策略。在新的社会潮流下,“中国通”不再局限于那些爱好汉学的知识分子,这一群体逐渐和日本浪人混合在了一起。
后藤朝太郎则是其中颇具代表性的一位知识分子“中国通”。1881年(明治十四年),他出生于日本爱媛县,1907年(明治四十年)毕业于东京大学,主要从事古代汉语的音韵和文字研究,他对中国相关问题及中国人民甚是关注。后藤朝太郎不同于“中国通”中部分追随日本帝国主义思想的军队走狗,也不同于帮助中国革命、怀着激情投身亚洲各国民族解放的革命者,他仅作为一名知识分子的“中国通”,用文字记录下了中国的社会风貌,向日本社会介绍中国的民族文化。在20世纪初日本逐渐走向军国主义的险恶时代环境下,后藤朝太郎对中国的态度实是难得之举。最终他于1945年死于一场交通事故,虽有传闻其也有可能是死于谋杀,但因没有充足证据,由此其死因仍是一个未解之谜。
《中国游记》一书由春阳堂于1927年(昭和2年)正式出版。此行后藤朝太郎横跨中国南北,深入内地,足迹几乎遍及整个中国。正如他序言开篇中所说:“中国是欢乐之乡,也是风流之乡,是地球上超越时空的独一无二之所。但同时中国也是动乱之乡,是一个糜烂至极的一个国家。”[2]这是后藤朝太郎对其眼中之中国的高度概括,也正是带着这样的印象,后藤朝太郎开始了他此次中国之行。对于中国之行的目的,后藤朝太郎在书中写道:“中国不同于欧美,并非是一个通过手头边的报纸图书可以理解并掌握其本质的国家。(中略)倘若日后出现在我们帝国人民生活中的中国相关内容皆是一些虚假的东西,其价值就会降低,中国相关的研究、调查在未来将会十分告急。”[3]
后藤朝太郎在序中指出了前往中国实地考察以了解真实中国的必要性,唯有通过实地考察才能让日本国人更好地认识、了解中国,这就是他此行的目的。日本作为中国的邻国,在文化上受到了许多中国文化的熏陶,不论是二十四史又或是文选,他们对中国的认识多数停留在古书典籍当中。后藤朝太郎也在序中坦言道“通过文学看到的中国说到底不过是间接认识的中国罢了。”[4]由此他怀着实证的态度来到了中国。后藤朝太郎在序言中表明此书是因憧憬中国上下五千年的文化,体验了中国南北方的山村水郭、淳朴的民俗而成稿的书籍,但其中国认识究竟如何,还需结合文本进行深入分析。
一.《中国游记》中的宁波人文景点
后藤朝太郎与日本大正时期众多的文人一样,自幼在各类汉籍中接触、学习中国的历史文化,形成了那一时期朴素的中国趣味,并在脑海中塑造了一个概念化的中国。由此,在他们来到中国后,那一个个承载着历史记忆、符合他们对中国的古典幻想的人文景点成了他们的必游之地。宁波作为浙东文明的重要发源地之一,历史遗迹丰富,后藤朝太郎在书中感叹浙东文明之历史悠久,非两三回的漫游可了解完的,由此他在浙东地域停留了多日。后藤朝太郎离开绍兴后,在友人张君的带领下,首先来到了宁波余姚的龙山公祠,他书中记述道:“张雨耕、葛永龄、陈保安、张暨年等人向我介绍了余姚的浓厚水乡风情及其江上美景。其后,我们相伴共同登上了龙山,在山顶俯瞰浙东平野,赏江山万里之春色,最后步行至王龙山公祠来参拜王阳明先生的神像,敬仰其神德。”[5]
该描述展现了后藤朝太郎眼中的宁波余姚,不仅是其广阔的自然风光,余姚的文化沉淀同样深深地吸引着他。事实上日本国内自福泽谕吉提出“脱亚论”以来,中国文化逐渐被摒弃更甚是被蔑视的地步,儒学也是被视为无用的“虚学”。福泽谕吉呼吁并希望日本全体国民都要改变固有的思维和观念,放弃相对落后的儒家文化,加入到学习西方文明的队伍中去。[6]而从后藤朝太郎的记述来看,在当时的社会思潮中,他依旧对中国的儒家文化持着友好态度。
在参毕龙山公祠等地后,后藤朝太郎又在友人的带领下来到了宁波天童寺。中日两国在佛教文化的渊源上可谓历史久远,可追溯至推古天皇时期,自那以来,中日两国借助佛教进行的文化交流从未间断。宁波天童寺作为中国五山十刹中的五山之一,接受着宁波一带善男善女的供奉。后藤朝太郎乘坐民船后又走过松木林立的寺道,来到了天童寺门前。他在书中记述道“山门、楼宇高耸入天,与背后的松林山岭浑然构成一幅画卷。匾额上用草书写着八吉天王殿五个大字,文字上闪耀的光辉彰显着一股不俗的气息,仿佛诉说着禅门的威严。”[7]字里行间无不透露着他对佛教圣地的尊崇。禅宗虽早传日本但一直未在日本发挥出显著的影响力,直至两宋时期经由两国僧侣的传播以及幕府的扶持,逐渐在日本扎根,并孕育出了日本自身独特的五山文化。后藤朝太郎在书中记载道:“而后我被案上的焚香和钟磬声所吸引。这时钟声、磬声突然停息,紧接着后方黑暗的阁楼里就传来一阵微弱、宁和的声音,仿佛在诵经。我瞪大眼睛仔细一看,只见背后是一面五彩雕塑,左方普贤菩萨像前有一人,右方文殊菩萨像前有一人,身穿红绿两色法衣,周身环绕着幽玄的诵经声,这时我仿若感受到了无量幽玄的禅门情趣。”[8]
“幽玄”作为日本一大审美情趣,在后藤朝太郎笔下很好的与天童寺的禅门情趣结合在了一起,其间显示的是朝太郎对中国文化的尊崇。分析至此,“中国通”后藤朝太郎可谓是当时动荡时局下难得对中国文化依旧持友好态度的日本知识分子。三石善吉曾这般评价后藤朝太郎:概念化的中国,是明治大正时期形成的一种文人趣味,后藤朝太郎一步也未从这个藩篱中摆脱出来,他完全让自己构建的幻想给束缚住了。[9]后藤朝太郎作为一名多年游历中国的“中国通”,他笔下的中国皆是他眼中所见之中国,彼时的中国虽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但其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依旧存在,后藤朝太郎并未受日本國内蔑视中国的社会潮流所影响,以一个知识分子的视角书写着眼中所见的中国,这一点是值得肯定的。近代来中国游历的日本人大多依据他们曾读过的古书典籍来选择观光点,一边观景一边对照,极端一点来看即这些书籍中的典故预先提示了他们哪些地方值得看,无形中限定了他们的选择,并预先教给了日本人对中国自然风光的凝视方式。[10]后藤朝太郎虽在挑选观光景点时,也受到了中国典籍的影响,但他在面对现实的中国时,依旧找到了其中沉淀的历史底蕴。冈仓天心把文明分为“未开化”“野蛮”与文明两种状态。前者指为了物质而束缚精神的状态,后者指用精神去战胜物质的状态。他认为中国宋代的新儒学和日本室町时代的禅宗艺术就属于后一种文明状态。[11]由此也可窥见到“兴亚论”对后藤朝太郎的中国认识影响之深。对于摒弃亚洲、向西方学习、实施欧化这一倾向而言,后藤朝太郎依旧将亚洲文明奉为经典。
二.《中国游记》中的宁波农村风情
后藤朝太郎除游历宁波各风景名胜外,还尤其关注当地的底层劳动人民。对于为何要如此关注中国的底层劳动人民,后藤在书中开篇写道:“在了解中国、理解中国这一问题上,很多人都只关注了其中的政客、军阀或者贸易关系。很多人看中国,只看她的都市面貌,对其一般的民族生活、乡村文化生活却不曾进行关注。(中略)中国八成以上的人口住在乡村,但大家却不愿费心了解。”[12]即后藤朝太郎认为想要真正了解中国的本质,需将更多的目光聚焦到生活着中国绝大多数人口的乡村。这也是驱使后藤朝太郎将研究中国的方式从文献学研究转向实际考察中国底层人民生活的缘由。[13]由此在浙江一带漫游时,深入农村的实地考察占据了他行程的大半。停留宁波期间,他拜访了多处农家,感受当地的浓浓乡土风情。例如文中写道后藤朝太郎一行人在参毕龙山公祠后便决定先前往拜访余姚知县,但由于知县未在家,便去了张君的友人——陈子庄家中,其后所见在书中详细写道:“还没来得及品味门联上的文字便直接被请进了起居室。起居室里,相比常规的桌椅、台灯等家具,墙上陈君母亲的肖像画、花瓶中沁人心脾的鲜花以及桌上摆放的文具显得更加引人注目。房间虽小却都摆放的很整齐,甚是有趣,房间里洋溢着家庭的温馨。”[14]
选段详细描述了友人陈子庄家内的摆设,字里行间后藤朝太郎没有作为日本人的傲慢,反而描绘出了中国家庭虽极为朴素、简单但温馨的家庭氛围。此番描述与当时众多日本文人笔下脏乱的中国形象大相径庭,他排除偏见看到了中国人民勤俭节约的优良作风、积极乐观的生活热情,但与此同时,也不可排除这可能存在后藤朝太郎对中国传统庶民生活情趣的美化。也就是说后藤朝太郎试图以中国的文化样式和经济生活意识,来否定日本人的文化样式和生活意识。[15]这种美化的背后是他对西方近代主义和科学文明的反感,面对日本当下西洋式的生活方式,他迫切希望回到东洋传统主义和朴素生活伦理中。由此他不自觉地美化了眼前所见的农村生活,若考虑到实际状况,不可否认当时的中国人民想必正被贫穷等问题所困扰,在此环境下努力生活可能也是出于无奈之举。除却家具摆设,后藤朝太郎也记述了他曾目睹的农村饮食生活,他写道:“念佛声徐徐传入耳中,这边的农家也开饭了,菜肴中随处可见猪肉这一食材。农家的斋饭是非常可口的但普通的饭菜也不逊色。特别是在乡下可以获取什么食材,这是一个让人好奇的问题。食材有笋、豆干、猪肉、羊肉等应有尽有,而且还有日本进口的酱油。”[16]
由此可见,后藤朝太郎眼中的中国农民们都积极地经营着自己的生活,自得其乐,并非一概如其他日本文人笔下的贫穷、脏乱不堪。他们有自己温馨的家庭,并且悠然的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但与此同时,在他的记述中可发现一个明显的特征,即后藤朝太郎习惯于从中国朴素的本土氛围中寻找日本文化的痕迹,例如他注意到了乡民们使用的调料中有“日本进口的酱油”。除此之外,后藤朝太郎在拜访友人陈子庄时,不仅观察了该户人家的家具摆设,他更是惊奇地发现这户人家的小女孩手中把玩的甲虫玩具是日本产的。他的判断依据为“看这玩具的上色状况,怎么看都是日本产的,绝对没错,就是日本产的”[17]。其字里行间无一不透露着后藤朝太郎对日本制造业的自豪之情。不仅是这个甲虫玩具,他在书中写道“在浙江安逸的山村水郭中,这样的日本产商品也已经流了进来。仅看这个房间,那儿摆放着的电灯从其形状和金属盖儿来看也是日本产的,一定没错。偶然发现的一些东西就已是如此。日本文化已通过这些物品传到了中国的农村。”[18]由此可见,后藤虽对中国本土文化怀着崇敬之情,但其本质上还是站在日本人的立场上,即认为日本文明优于亚洲文明。这可看出后藤朝太郎深受“兴亚论”思想的影响,接受了一些大亚西亚主义的主张,由此会采取温和的态度,以软着陆的姿态,来思考和应对中日间的各种棘手问题。[19]眼前所见日本文明与中国本土风情和谐相融的画面或许也正是他所期待的,并且再考其关注中国乡村实际情况之初衷,很可能也是为了让日本文明更好的融入中国本土,并逐渐在其中起到领导作用。
后藤朝太郎作为一名多次到访中国的“中国通”,用笔记录下了他在中国的所见所闻。《中国游记》作为一部游记,所涉地域几乎遍及全中国,记录了当地的风景名胜与风俗习惯。本文将视线聚焦于宁波一地,通过分析后藤朝太郎对宁波当地风景名胜和乡村风情的书写,探讨了其中国认识。首先,在一众蔑视中国的风潮中,后藤朝太郎依旧能够认识到中国的文化沉淀,认识到中国民众朴素有顽强的精神品质,这一点十分值得肯定。在他的认识中,中国民众勤俭节约,善于经营自己的生活。同时,从后藤朝太郎的记述中可看出他对中国历史古典元素的偏爱。这一心理很可能与其深受“兴亚论”影响有关,对古典中国的偏爱、美化是出于对日本欧化潮流的不满。他始终保持对华亲近的姿态,坚决对抗欧化思潮,试图构建起自己的“温存中国、复兴亚洲”的思想框架。在本质上,他依旧认为日本文明是优于亚洲文明的存在,复兴亚洲文明需建立于日本优位的基础之上。
参考文献
[1]李玲.明治时期日本人中国游记中的中国认识研究[D]北京外国语大学,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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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王屏.近代日本亚细亚主义研究[D].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2001.
[6]石川泰成.後藤朝太郎の支那学の構想[J].福岡:九州産業大学国際文化学部紀要,2001(19):1-18.
[7]後藤朝太郎.支那游記[M].東京:春陽堂,1927.
注 释
[1]转引自:刘家鑫,李月.日本近代“中国通”历史成因考辨[J].长春师范学院学报,2011(05):47.
[2][3][4][5][7][8][12][14][16][17][18]後藤朝太郎.支那游記[M].東京:春陽堂, 1927:1,4-5,6,59-60,79,82,12,61- 62,67-68,62,62.本文所用《中国游记》译文皆为笔者译,以下不再作注.
[6]汪轩宇.福泽谕吉“脱亚入欧”思想研究[D].吉林大学,2016:96.
[9][15][19]转引自:刘家鑫.日本近代知识分子的中国观:中国通代表人物的思想轨迹[M].南开大学出版社,2015:71,62,29.
[10]李玲.明治时期日本人中国游记中的中国认识研究[D]北京外国语大学,2021:162.
[11]王屏.近代日本亚细亚主义研究[D].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2001:27.
[13]石川泰成.後藤朝太郎の支那学の構想[J].福岡:九州産業大学国際文化学部紀要2001(19):16.
(作者单位:宁波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