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跃进
近年来的戏曲,以革命历史为题材的创作日渐增多,业内称之红色题材创作。随之而来的问题是,怎么使革命历史进程中的人与事,以艺术审美的方式进入戏曲创作领域,通过舞台艺术形象的塑造来感召当代观众,尤其是如何避免人物形象的概念化、空洞化和同质化倾向。这不完全是理论问题,更多是一个创作观念与艺术方法问题。
杭州越剧院新编现代戏《黎明新娘》的创作和演出,在如何讲述革命先烈的事迹、敬颂先烈精神方面,为当下红色题材的创作提供了一个成功范例,值得关注。
游弋在原型人物与艺术构想之间的探索
革命历史进程中的真人与真事,严格来讲属于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其人其事,再可歌可泣,再轰轰烈烈,终究基于历史生活的固有逻辑。今天,当我们满怀激情地颂扬其人其事,使之成为艺术形象的时候,不可避免地要遵循艺术创造的逻辑和规律,而非照搬历史和生活。
《黎明新娘》的原型人物茅丽瑛,是上海孤岛时期投身抗日救亡活动的中共党员。1939年,为资助我党领导的抗日武装,茅丽瑛利用其女界领袖的社会角色,发起声势浩大的“劝募寒衣联合大公演”等慈善义卖活动,遭到汪伪反动势力的疯狂阻扰,直至被暗杀,时年29岁。事发之后,上海数千民众涌向万国殡仪馆,公祭茅丽瑛。是时《申报》记载:“其情绪之哀伤,为鲁迅先生逝世后所未有。”
与茅丽瑛同时代的左翼剧作家于伶,对这段生活十分熟悉。他自20世纪30年代前期就在上海从事左联文化活动,曾长时间坚守孤岛,主持上海戏剧界救亡协会。1962年,他创作了以茅丽瑛为原型的话剧《七月流火》。作为剧作家,“七七事变”后他仅用了30天,就推出话剧《保卫卢沟桥》,并在上海登台演出。而从茅丽瑛原型到艺术形象,他沉淀酝酿了20多年。这一快一慢之间,我们可以窥见于伶先生对心目中的人物形象秉持虔诚的态度,以及在原型人物与艺术构想之间游弋的创作追求。茅丽瑛的事迹铭刻在于伶心间,但他没有照搬历史,而是塑造了华素英的形象。显然,剧作家需要通过艺术的构想,来塑造其精神的世界。他在《七月如火·初记》中写道,“在我们的革命斗争胜利过程中,有着无数这样最勇敢、最坚贞的战士”,而茅丽瑛就是萦绕他心里“最勇敢、最坚贞的战士”。
越剧《黎明新娘》的创作,秉承于伶先生塑造“最勇敢、最坚贞的战士”的追求。同时试图以当代人文观念和意识,真切地理解革命先辈的炽烈灵魂,并予以生动形象地表达和渲染。由此引发全剧的叙事方式,从文本叙述到非文本叙述,呈现出异于寻常的巧思和突破。创作团队在赋予人物个性,深究和诗化其灵魂,探寻现代戏曲舞台的诗意表达方面做出了努力,实现了对茅丽瑛革命烈士题材的一次艺术再创造,塑造了秦凤英形象。
文本叙事旨在塑造高尚而决绝的灵魂
秦凤英的形象脱胎于茅丽瑛原型,又带着华素英的痕迹。人物基调在整体上更加平民化,少有习惯性的英雄状。她的出场:舞台幽暗,小街深巷鬼影魑魅,特务横行。突然一声枪响,稀落的灯火慌忙熄灭……上海的寒夜,一片死寂。为募捐而奔走的秦凤英,孤独地在惊恐慌乱的音效里上场。按戏曲传统,叫“顶场上”,角儿是不会这么出场的。而这样的形象出场,观众却很容易接受,犹如看到邻家女孩一般。
剧中的秦凤英,处于焦虑而艰险的状态。她要为前方抗敌战士募資筹措冬衣,而日伪势力相互勾结,要摧毁她在租界的一切募集渠道和机会。为了如期举行义卖活动,秦凤英团结职业妇女俱乐部众姐妹与杜金光等敌伪势力开展斗争,一次又一次面临敌伪分子的圈套、威吓,历经波折,终于完成义卖活动。如此,构成一条贯穿全剧的叙事线索。与此同时,观众看到另一条与之并行的叙事线索:秦凤英与相依为命的母亲,以及与未婚夫元乔之间的情感纠葛。本以为这是一条辅线,然而随着剧情的推进,观众的情感与认知愈发地被牵入其中。
秦凤英自幼失去父亲,与母亲相依为命,由杭州漂泊上海谋生。被生活重压的母亲重病难愈,此生惟愿看到女儿与元乔成亲的幸福,希望女儿好好过日子,做个平常人。就在她至亲至爱的母亲临终的那一刻,义卖现场突遭敌伪破坏,令秦凤英分身乏术,陷入两难。她心系义卖现场,想托付元乔操办母亲后事。话未出口即遭元乔的揪心质疑和反对,并被元乔愤然反锁,外出不得。面对素来温情体贴的元乔做出如此强烈的拦阻,秦凤英“寸心如绞血泪斑斑”,发出“伤心谁解我两全难”的叹息。随着对秦凤英义举的深切认识,善良仁厚的元乔对秦凤英的挚爱也进入了新的境地。最后,元乔与秦凤英利用他们的婚礼,联手上演了对汪伪势力的绝地反击。两条精心编织的叙事线索最后归拢于他俩的婚礼,在情节和情境营造上掀起高潮。就剧场效果而言,舞台的戏剧性功能得到充分张扬,甚至不时地制造悬念,牵动观众的神经。
通常以为,戏剧性比较强烈的舞台演出,舞台的意境表达则容易匮乏。或者是“见事不见人”,让人物形象湮没在事件的演绎中。而《黎明新娘》却走出了这种非此即彼的迷局。观众在感受了那个年代,抗敌斗争的惊心动魄和腥风血雨之外,更多是接受了一个斗争意志坚如峭壁,立身处世柔情似水的共产党员形象。这除了得益于文本叙事结构上的独特铺排,还在于编剧莫霞善于在人伦情感的细微处去发现人物性格的独特性,捋出即合乎人情常理,又出人意料的戏剧动作和人物语言。在文学意涵的层面,为后续的创排提供坚实的基础。
非文本叙事对全剧文学意蕴的挖掘和烘托
如果说以剧本来编织结构故事是一种文本叙事方式,那么舞台艺术还存在另一种庞大的叙事方式,即非文本的叙事。它包括文本以外的所有舞台艺术语汇和手段。这两种叙事方式,关系微妙。简言之,非文本叙事基于文本叙事,又可以超越或滋养文本叙事,也可能游离或消解文本。越剧《黎明新娘》的非文本与文本叙事之间,呈现出彼此默契与理解的状态,为时下戏曲舞台创作演绎之难得。
《黎明新娘》的非文本叙事构画,是忠于文本乃至超越文本的,是在竭尽手段挖掘和渲染文本蕴涵的文学价值和意义,集中体现在对秦凤英和元乔的人物塑造上。扮演秦凤英和元乔的两位演员,尽管是业内的青年才俊,但终究不是一俟登场,便毋容置疑的绝对角儿。他们的表演,尤其是要表现一些蕴涵在文字背后,难以名状的人生感受时,亟需整体的舞台元素予以烘托和营造。比如第三场,秦母喃喃嘱托女儿“好好过日子”后溘然而逝。此时,蛮可以一个叫起,引出哭头,瞬间推高悲痛的气氛。然而,意料中的舞台套路并没有出现。而是在气氛凝固的沉静场中,沉闷的琴声骤然响起,观众的心头像是被猛地撞击了。秦凤英俯身凝视着母亲,像是对自己说“妈,朝着有光的地方走”。随之低缓的钢琴,带出呜咽的大提琴独奏,弥漫开来……从母亲气绝,到秦凤英那段白口,百把字的文本,却在提琴声中行进了5分钟之久,竟不觉拖沓。其间,观众对舞台的演绎有了共情,沉浸于人物的痛感与凝重。很明显,这是一段被放大的戏,是超越了文本的表演和渲染。上述这段戏的表演,也是超出越剧传统的表演路数,但我们看到陈群瑶、孙旻婕两位年轻演员都细腻拿捏住了表演的分寸,准确地传达了此时人物的心绪。秦母死后,秦凤英与元乔的戏,与故事的后续发展关系不大,由于这场戏的扎实,让这对恋人由婚姻结合走向心灵契合和情感升华,以及最后元乔接受秦凤英无比决绝的最终安排,在叙事的逻辑性与合理性方面,都做出了坚实的铺垫。
戏至最后,为了及时将资助新四军的银箱送出,绝境中秦凤英施出了她的死间计划:自己拎着特务们紧盯的银箱,任由特务尾随,从容不迫地走向死地……舞台深处,意向中的婚礼由漫天红色的簇拥,在圣洁的气氛中进行。秦凤英与元乔,各自由舞台两则相对而过,彼此相望相思,而不得相拥。别离了元乔的秦凤英,走过象征性的三道门槛,一道门槛一番思绪,一道门槛一番回望,一道门槛一番决然,她聚集了最勇敢、最坚贞战士的所有品质,向死而生。
纵观全剧,《黎明新娘》在叙事节奏上重人物的心理和情绪表达,轻过程性的事件交代。在叙事方式上既有以婚礼为终点的时间压迫,又有不同空间的叠加处理;既有红与黑的大色块对垒,又有象征性置景的耸立。而流淌于舞台的声腔应用,则基本上因循越剧流派声腔,辅之经过舞蹈整合的演员身段和群众场面,构成相对完整的现代戏曲舞台语汇。显然导演俞鳗文是整体性地梳理了传统戏曲舞台法则、越剧表演特质与现代舞台审美的相互关系后,做出的精心构思。这样的舞台叙事,与编剧在文本叙事中执意刻画的性情温顺、灵魂高尚而行为决绝的共产党员形象,达成了审美意向的高度吻合。也向我们正在日益世俗化的社会,奉献了一个有着革命理想主义人格的艺术形象。
越剧《黎明新娘》问世仅3年,已公演60多场,且受众人群相对年轻,市场声誉正在鹊起,影响力逐渐扩大。如此成绩,无论我们做怎样的分析,都绕不开这么两大原因:一是该剧在文学意蕴上着力表现革命者的人性美好与丰富细腻;二是该剧舞台审美价值上的现代取向,让演出呈现出清新与时代的气息。这无疑是当下红色题材创作所需要关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