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菜
船长
船长手中的桨保持著和过往每一个时刻都一样的频率和速度:前伸,回环,击水。桨叶出水的每一个刹那也都和过往一样,每颗水珠等着前一颗水珠滴下才行动,沉稳有序。此时船长的眼睛正望向小岛。准确来说,他在看塔。那不是灯塔,没有灯,即使是夜晚也没人敢在塔顶生火。船长只看得见塔的轮廓,但他觉得自己看到了塔顶由两条直线构成的尖。他知道时间大概走到了今天的哪一个刻度上,他的小船靠岸时,今天即将结束。
塔就立在小岛的西边,位置好像经过某位智慧的前人计算,涨潮时海水刚好涌到离塔不到十步的地方。没有海啸。或者说,自从有了塔便没有过海啸。这个岛上也没有人知道海啸是什么。傍晚的时候,从塔的一角可以看到太阳落入海水。海水有时暗红,有时明黄。有时会有云团——是那种有着明显明暗色调变化的巨大云团——像山一样,庞大地立在海上。当然岛上的人不会如此注意云的,他们在看的还是太阳。捎带上被太阳照出色彩变化的云。
在船长远远望向塔的时候,小男孩就站在塔旁边。船长当然看不到这么小的他。他也看不到船长。他在等船长,等船长的时候看落日。这个岛上的孩子们并不需要劳动,在他们学会忧郁之前。不,应该是在他们被发现忧郁之前。在这之前他们都无所事事。只需要知道岛上所有人的生活方式,以及知晓这个岛上最基本的规则就可以了。比如说,船长是船的主人,而船长不允许任何人接近他的船。因此,没有人会试图接近船长的船,那是船长的权威。同时这个岛的主人也是船长。
船长还是所有人的父亲,这个并不需要孩子们刻意地去学习和知道。在岛上也并没有“父亲”、“母亲”这样的概念。他们不需要。他们称船长为“船长”。只有他需要这样一个富有意义的称呼。而其他人被称呼时,用一个没有意义的拟声词就可以了。最常见的就是“啊”、“哎”等等。船长发出声音的时候所有人都会看向他。人们能够从船长永远坚定和准确的眼神中知悉他是在叫谁。当然,船长不会使用“啊”、“哎”,也不会使用“喂”、“嘿”这些每天都被所有人用到的字。这一任船长叫人时,喜欢圆着嘴,舌头卷贴到舌根,发出一种几乎单由喉咙完成的声音。听起来,仿佛他没有舌头口腔和牙齿,声音直接从喉咙出发,经过耳孔或者头顶传出来。
除此之外,船长还很勤奋。在岛上船长是唯一不需要劳动的成年男人。他唯一的工作就是驾船出海。其实岛上没有任何一条公认的法则是船长必须出海,以某一种规定的频次出海。但这个船长几乎每一天早晨,有时甚至还没有人醒来的时候,将船推下海。然后孤身一人划向天幕。有时船长会很快就回到岛上,有时船长会在天黑时才回来。人们朦胧地相信,船长是一个了不起的人。这使船长在由青年变成中年人,又慢慢步入老年时感觉到,每一次出航都在他的威严上添加着小小的砝码。已经很久很久了,船长的砝码载满了船,船长和船因而无比沉稳。
孩子等待船长,不光看云和太阳,他也看海水。在岛上海水被称为“凵”。淡水则就叫水。这是船长的命名,毕竟整个岛上他是最熟悉海水的人。除了他没人知道为什么眼前清澈的海水,在远方会变成青色灰色和蓝色。命名是船长的另一项权力。当然船长不是暴君,别的人命名什么而被船长认可后,船长也会使用那个词。船长用了,大家自然也会去用。曾经有一个人被从天而降的椰子砸到了脑袋,他晕乎乎地在地上躺了很久。疼痛和眩晕感过后,他抱起椰子,又用脑袋试着磕了几下椰子。他发现,用前额只会疼,而用后脑则主要感觉到晕。在他尝试的时候,当时的船长看到了他。他试图用合适的,礼貌的词向船长解释。于是他收起了牙和舌头,努力控制住鼻子说出了一个新词:枕头。船长点点头,也说:枕头。这样“枕”就被认可了,作为一个动词在小岛上诞生。
当孩子在某一天发觉视线边缘若有若无的线与大海构成一个“凵”字,而太阳正落入其中时,他意识到了船长的伟大。一种在他重复的童年中蒙昧的激情喷射而出。他被自己的发现感动得难以自已,几乎哭出来。同一时刻,孩子完成了他人生的第一次勃起。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刻,孩子无比渴望看到船长。站在船长的身边,抬起头仰望他,被船长巨大的手抚摸头发。然而船长在海上,可能他已经看到了塔,不需要多久就能靠岸。但在海上船长没有可能看到孩子,孩子也没有可能看到船长。让孩子绝望的是,那次以后他再也没有过。虽然他一如既往地崇拜船长,并且由频繁地等待船长靠岸演变成了每天都站在塔边看落日。他再没有被落日感动,虽然其实他很希望再被感动一次。
船长望了许久塔之后,视线回到小船。船身刷着绿色的漆,颜色很均匀。绕着船舷一周被刷出了规整的线条,左右完美对称。船舱没有刷漆,这使船长想起了小船左前方的侧底板。那有一块地方的漆掉了,形成一个毫无意义的不规则图形。图形边缘有些碎小的漆壳翘起,这让船长很不舒服。但想起这些丝毫没有影响到船长手上的动作,船依然向着岛稳重前行。
孩子终于看到了船长。他兴奋地跳起来挥手。想跳得再高一点,再高一点,让船长看到他。但很快他就累了,船长从进入他的视野到靠岸需要的时间很久。久到让孩子即使抱着拼命坚持的激情,也无法跳到船长靠岸的那一刻。有时孩子觉得很灰心,感觉船长目睹了自己放弃。他的双腿细瘦,他毫无恒心和毅力,船长一目了然。但船长没有评价他的行为让他还剩下一些希望。孩子总相信自己会在某一天做到:跳跃着等到船长。每天醒来,他都会再一次向自己强调,一定要完成这件事。
船长靠岸,孩子在塔边安静站立,凝望船长。孩子的下颔收得很低,显出羞涩和热切的期望。这一切船长都看在眼里,但此时这些对他来说在脑中连一个字都不会形成。他蹲在船边,借着西边已经微弱的天光看着那一块因油漆掉落而形成的图。船长向孩子招手,不等他过来便用搭在膝上的另一只手,快速指了一下船,说:“叫外人。”
孩子在一瞬间就感觉不到腿侧肌肉的酸疼了,尽管飞奔出去时他打了个趔趄。但他立刻稳住脚步继续奔跑,同时听到身后的船长补充了一句:“拇指日。”
于是孩子明白了,他得去告诉油漆工。在明天一天时间内,必须把船的漆补好。船长只能等一天。
油漆
外人就是油漆工。在离现在还不算很久以前,昏迷的油漆工被海浪推到那座塔下,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在岛上,一个外人几乎无法生存。他们既不允许外人参与他们的劳动,也不允许一个外人看起来过分崇敬他们的船长。但还好他是个油漆工,也还好油漆工和岛上的人们语言相通,可以交流。
油漆工刚刚发现这个岛上有人生活的时候惊喜无比,但很快他就陷入迷茫。首先所有人看起来都差不多,他们用同样的表情看他——那绝不是观察,没有人对这个外来者有丝毫兴趣。油漆工试图向他们求救,起码先乞求一些食物果腹。但所有人都说:“不。”他们并没有多余的食物,这是那个不字的意思。然而一个又一个人重复地说着“不”字,让油漆工渐渐感到害怕。他们明明听懂了他的话,他们也并不是原始人。油漆工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做,好像受了谁的指使一样。怎么说呢?看起来这个岛上所有人对于他落难逃生而至这件事,都毫无目的。这不应该啊。即使他们不想从他口中得知外面世界的消息,即使他们不喜欢外人打扰或者出于某种崇拜谨言慎行。甚至,再即使,他们想杀了这个外来人以避免这个岛被谁发现。这些都应该形成某种目的。而目的则会决定他们对待自己的态度和方式。可是没有,没有谁对他有什么目的。他流落到这个荒岛,自然地成为了这里的外人。事情就是这样,再没有变化。
直到油漆工可以自己狩猎捕鱼之后,在极端无聊时他想起了自己曾经的工作:油漆。他花了很长时间在岛上割下一些还不错的树脂,然后用尽所有能找得到的材料能想得到的办法,提升它们的品质。尽管如此,这些漆的质量还是很差,不过也没办法,这毕竟是一座没有工业的岛。好在他又找到了不少可以用来染色的矿物和植物。他又花了很久把它们磨成粉末榨出汁液。
现在油漆工可以为一件东西漆上某种非自然的颜色了。他选择上色的第一件东西是手边的几块石头。漆刚制好,每罐漆里都漂着一只螃蟹壳。油漆工把一块石头漆成钴蓝,又把一块石头漆成暗红……每一块石头都是这座岛无法日常显现的颜色。
油漆工玩得很开心。后来,当然了,他的石头被岛上的人们发现了。对他们来说,这些颜色仿佛是新的岛屿。于是他们纷纷要求油漆工去他们家:把门漆成鲜红色;把水罐漆成绿色……漆的质量不好,所以每过一段时间他们就得去找油漆工补漆。这拯救了在沉默独处中濒临死亡的油漆工。后来他们的要求演化为直接把各种颜色漆在他们身上,一时间蔚为风尚。岛上的所有人都在欣赏各种无法看到的鲜艳颜色掌控自己的身体,除了船长。船长只要求油漆工给他的船上了漆。
这时候的油漆工已经知道了船长在岛上的权威,也知道了那艘小船的特殊意义。在他被岛上的人们慢慢接受的时候,突然被邀请为小船上漆,他受宠若惊。油漆工特意思考和试验了几种配方,以期长时间浸泡在海水中后油漆可以不掉色。他的努力其实卓有成效。可惜没有一个工厂帮助他完成工作。船上的油漆仍然需要去补,频率和岛上某件与小船同一天上漆的工具一样。船长仍然称呼他为“外人”,在他看来,是因为他为船长制作的漆还不够好。
对了,还有船长的女儿,她也没有让油漆工给自己的身体漆上颜色。她的身体已经足够美了,即使在见识过岛外边世界的油漆工看来,也太美了。她并不需要什么特别的颜色来暗示她对自己身体的掌控。
完美的比例、肤色和长发,油漆工想。
现在船长的女儿正在看油漆工工作。他一大早就带着工具来到了塔边。开始为船长的旧船补漆。活干到一半,他口渴了。但他没有回家去喝一碗水,远远坐在一根枯树干上的船长女儿也没有想起给他端一碗水。
“只有漆能喝。”油漆工想道,“不,还有海水。”
“噢,他们叫‘凵。”
油漆工自以为已经很了解这个岛了。他自信地将对船长的敬仰隐藏在心底,仅仅表现在不惹人注意的方面。比如说他的工作。尽管船长不知道他为这艘船上的漆付出过多少努力,但没有关系,他很满足。所以他打算把眼前的活一口气做完。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油漆工的汗水滴进漆里,他的眼睛咸涩,嘴唇起了皮。他很专注。
不远的地方,那个孩子也在看油漆工工作——起码,本来他是打算看的。孩子觉得船长交给自己这样一个任务,他就该看着任务完成。他今天也起得很早,甚至比漆工更早。他来到塔边,等漆工来,然后等他为船长的船补好漆。
几个小时后,孩子发觉了自己的无聊。他无意识地把脚下的沙子堆起来,后来又很细心地用手拍,逐渐把它拍成塔的形状。他用指尖捻起沙子添进沙塔,想为塔做一个完美的塔尖。可惜他没有学习过沙子和海水应该以什么样的比例混合才能完成这件作品,塔顶总是不尖。毫无悬念地,他最终放弃了。油漆工还在忙碌,孩子肚子叫起来:他饿了。他站起,背对太阳,离开,回家。
船长的女儿仍然坐在那。油漆工的活已经基本做完了,他在认真地抹去新漆和旧漆的色彩差。尽管现在看起来很明显地不太一样,但他知道,漆干了以后,颜色一定会是他想象的那样。他站起身,一步一步地慢慢向后退,欣赏自己的作品。
他離船长的女儿越来越近。近到一定程度时,他明白自己今天的工作完成了,而且完成得很完美。新漆的鲜艳色彩将在明天消失,融于旧漆,从任何角度看都看不出漆是补过的,伸手摸也摸不到哪怕一条细线。这时候他听到了身后的一个声音:“嗯。”
船长的女儿叫人喜欢用“嗯”。
油漆工转身,看到船长的女儿正在掀起裙子。她指了一下身后,仿佛在指着整座小岛。另一只手捏着裙子的一角。
她没有穿底裤,在那一刻油漆工甚至怀疑对于她脑中到底有没有底裤这个概念。
她说:“凵。”
油漆工的惊慌还没有变成明确的行动时,他突然想起来,“凵”是船长的命名。
光荣与梦想
这是一座丰饶的小岛。无论对于岛上的居民们,或者是船长或者是油漆工,生存都非常容易。捕鱼不需要特别的技巧,甚至不一定需要下水。在那些没有沙滩的地方,鱼群都聚集在一起游弋。使用很简单的工具就可以捕到一条两条。少了一两条鱼的鱼群看起来没有丝毫变化。它们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威胁,所以也不害怕,继续在那里日复一日地游动。
有的人也种植作物。至少在他们心里,塔会保佑着他们。事实上也确实没有什么灾害,不需要丰收,他们足够果腹。
所以说,这些事都不是工作,它们只能被称为劳动。
除了油漆工、船长和他的女儿,岛上的成年人们唯一的工作就是那座塔。虽然没有人规定必须这样,就像没有什么规定是船长必须做什么。但所有人都很自觉地每天在差不多的时间来到塔下,然后去背土,加水,混合胶泥,加上某种植物的灰烬,在同样大小的模子里夯成土砖。每一个人在童年时都无数次目睹大人们这样做,那种神奇的制砖法对他们来说众所周知,稀松平常。他们没有分工合作的意识,每个人都沉默地制作自己的砖,每块砖看起来都一模一样。他们需要花费大半天的时间来等待土砖凝固,变得足够坚硬。然后他们背起砖,垒在塔的某一边,某一个角,某一条棱线上。从最底层开始,一块一块垒成一条线,直到第四条线,围成塔的一圈。然后是更高的一圈,再高的一圈。
塔非常巨大,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无法看到塔再增高一块砖的厚度。在某些年份中,塔还没有现在这么大的时候,垒到塔顶那块砖的幸运儿会将之视为一生的荣耀。包括船长在内的所有人都对他尊敬有加。他因而超然于这座岛之外,旧船、命名、一个女儿,一切规则都不再适用于他。很多年后,塔慢慢成长,能够将那块幸运的新砖背上塔顶的人越来越少。无上的特殊光荣被分成很多细碎的小份,分给了那些将一块砖垒到塔的侧线的人们。他们因之高兴,满足,跳舞。但船长对此并不很在意,毕竟那只是细碎的一小份光荣。
在光荣被日常地分裂后,能够累积无数人努力工作的巧合,正好得到深奥的数学一般,唯一的正确答案,从而将砖放在塔顶的人,已经获得了足以使船长谦卑的荣光。于是有了一项新的风俗:那个人将成为新的船长。这虽然是一件新鲜的事,但在船长交接小船时,却有了古典的仪式味道。所有人都满怀崇敬,胸中起伏难平,为这个伟大的时刻而感动。
旧的船长告诉新的船长:“你的船。”
停顿一会补充:“孩子。”
有一个在岛上被口口相传的故事足以说明这件事的伟大。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船长,他在很年轻的时候幸运地垒到了塔顶的那块砖,因而成为了新的船长。老船长幸福地完成交接后,成为一个献身于塔的普通人。这个身份的转换在一瞬间完成,好像围绕着老船长的智慧的薄光突然消失,出现在了新船长身上。在所有人眼里他在下一刻就和自己一样了,他们一起工作,一起劳动,直到一件事发生。
年轻的船长拥有大部分孩子所具有的品格,富有激情和创造力。他用了一年的时间成长为一个经验丰富的船长——仅仅是对船而言。船长始终无法扮出像老船长一样的面对岛民时的神态。他很快放弃了,这不重要,对他和对其他人都是。又過了一年,他对老船长的女儿也没有了兴趣。在这一年里,他出海的频率逐渐降低。但这其实也没什么。我们已经知道,并没有什么规定要求船长出海,或者做什么具体的事情。于是仍然年轻的船长发明了木筏。
他向人们展示自己的伟大发明,并且告诉他们,每个人都可以依此出海。他告诉人们,当一个人置身大海四望而只能看到水的时候,会感到多么高尚的孤独,会如何开怀悲伤以至痛哭。
人群缄默。年轻的船长在一瞬间告诉了他们太多的新定义。仿佛船长阴谋积蓄了许久,就为了在这一刻让他们陷入迷茫。船长以一个命令结束他的演讲:每个人都做一个自己的木筏吧!
这不像是命令。啊……更像是煽动。在这一瞬间,老船长恢复了周身的光。他捡起一块石头扔向年轻的船长。人群效仿,石块越来越多。年轻的船长就此死去,木筏被烧毁,制作的秘密随他飘向大海。
岛上的世界和这个故事开了一个玩笑。这件事并没有说明塔的伟大。但是,反正任何一个世界发生的事,都总在和那个世界里的故事们开着玩笑,所以我们不必介意岛上的人们如此行为。年轻船长死了,老船长还在。
这件事结束了,并且作为岛上最重要且距现在最近的历史事件而在口头流传了下来。它覆盖了人们对另一件事的记忆,而另一件事也曾经覆盖什么。从这样一个链条仰望上去,现在已经没人记得设计塔的那位先贤了。更不用说关于他和塔的故事。
但岛上的人们有一个坚定的共同梦想。虽然这个梦想极其模糊,他们之中没有人能够准确地表达出来:
这座塔在不停成长,虽然很慢。但很久很久以后,有一天,总有一天,这座塔会首先高过山,高过海平线上站立的云。然后人们会专注于塔的一侧,塔尖则缓缓移向岛的中心。到那一天,塔尖位于岛的正中心时,这座岛将变成塔。所有人就可以生活在塔上了。
青春期
已经是傍晚了,油漆工早已离开,那个孩子也没有再回来。但船长的女儿仍然坐在海边。对她来说,海没什么可看的,不会触动她一丁点思绪。在她出生的那一天,她就被丢到了海边。她的脐带被随便打了一个结,在夜晚的海风中慢慢结出血痂。月亮从塔后的山上升起,用一夜的时间落进海面,见证了她美丽的肚脐逐渐成形。第二天,婴儿的褶皱已经被海风和潮汐声抚平,身上的血痂脱落露出白净的皮肤。于是她超越了船长曾经拥有的其他女儿,通过考验,得以在以后更多的日子里看着海,慢慢长大。乳房和屁股堆积起脂肪,蓄起长发。
她的母亲生出这样一个完美的女儿后几乎耗尽生命力,腰臀开始萎缩。十多年时间里船长的女儿被血洗礼成为岛上唯一的女人,而母亲则慢慢无法站立,在没有人注意到的情况下消失。
船长的女儿视线散焦,她很疑惑。为什么油漆工表现得对她毫无兴趣,在目睹了她的身体后没说一句话就急急忙忙地收拾东西逃走。在她心里油漆工曾经和岛上的所有人都不一样。那时油漆工刚刚流落到岛上,他拥有丰富的词汇——岛上再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他穿着遮住上身的衣服——岛上只有她和他一样。船长的女儿从那时起就想找他,和他说说话。但她所知道的词语实在太有限了。而在后来,船长的女儿大概想好了如何对他说出第一句话时,油漆工变得和岛上所有人一样,赤裸上身。这让她很失落,失落得好像她的词汇量更少了。
但今天她看到油漆工专注地工作时,已经忘却很久的好奇心再次涌上来。船长的女儿望着海的方向,努力回想那时她打算对油漆工说什么。但直到油漆工忙完,站起来欣赏自己的工作,后退向她。她仍然没有想起来。这时她做出一个决定:她要离开这座岛,离开她的父亲叔伯,哥哥弟弟,以及儿子们。她要去找一个和她一样,另一个并不裸露上身的男人,和他说说话。
首先,她要满足对油漆工的好奇心。于是她呼唤油漆工,掀起裙子,油漆工逃走。
天已经黑了,油漆工藏在不远的地方,偷偷窥向船长女儿坐着的那根枯树干。他很害怕,又对自己下午的逃走羞愧和愤恨。在这座岛上他已经过了太久禁欲的生活了。在思维的剧烈纠结碰撞中,他反复地回忆她的五官和她穿着裙子走在岛上的样子。油漆工再一次确定,船长的女儿很美。他不该逃跑,而现在只要他再说服一下自己,他就会走过去弥补下午的错误。可惜说服自己很难,船长的威严一次次地提醒他,这件事有多么危险。
就在油漆工像许多肮脏的男人一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探头探脑,心中无用地时而波澜起伏时而陶醉于污臭淤泥的柔软时,他看见船长的女儿站了起来。
她走到船边,把船向海推去。这对她来说有些费力,但油漆工从她的动作中看到了耐心。船长女儿的行为彻底击溃了他颤颤巍巍的勇气。他不敢站起来走过去,用男人天生的力量帮助那个需要力量的女人。他又一次想起船长,然后他偷偷后退,奔跑回家。
船长的女儿并不会驾船。她学着船长的样子坐在船舱里,将船桨套上,开始奋力划动。月亮很亮,照在海上。船长的女儿在下半夜里终于掌握了划桨的技巧,她已经可以均衡地使力。在一些地方她还能够借助海流省很多力气,休息一会。她想,如果海风能够吹着这艘旧船前进就更好了。
月亮快到海平面时,她知道天快亮了。她不再漫无目的,而向月亮划去。这很好,她有了目的地。但月亮稍微在她眼中变大一点的时候,她看到了一个漩涡。船长的女儿并不懂漩涡是什么,不过那里的弧线很美,比塔的直线美。虽然在漩涡中看不到月亮,但她并不在乎。太阳和月亮她看过太多次了,以后也可以再看。月亮对于她的意义只是一个暂时必须的方向而已。此时四周站起来的水墙,和下面漩涡的中心无疑具有更大的吸引力。耳膜、视线边缘、时间和平面在这里以巨大的姿态下沉。越靠近漩涡的中心她越感受不到自我的实在。随着漩涡一圈一圈的螺线,时间的流速加快,再加快。船长的女儿像她母亲一样乳房开始下垂,腰臀开始萎缩。
当然,这是很多年中逐渐发生的事。船长的女儿在漩涡中的这些年里,终于想明白了油漆工为什么逃走——起码是她自以为想明白了:原因就在于她对油漆工和对船长对岛上所有其他男人唯一的不同。她从未主动在谁面前裸露身体,她永远被动。而面对油漆工那是唯一的一次。她做出离开小岛的决定时太急切了,那一个瞬间她太急切地想要对油漆工表露自己亲密的愿望。
拇指日
没人记得是哪位船长为每一天做的命名了。从拇指日到小指日,五天一个循环。循环本身没有什么意义,对岛上的人们来说,每一天都有一个指称要重要得多。这帮了他们大忙,他们可以日常地使用语言表意。
今天是拇指日,船长的船交给油漆工补漆了,他无法出海,只能一个人呆在家中。
船长家中有五种食物:红薯、鱼、玉米、香蕉、椰子,从拇指日到小指日每天各食一种,周而复始。今天应该吃红薯,船长习惯性地早起,把红薯准备好。吃完一个,放置两个。然后他坐在烤红薯的火堆前,等待灵感降临。船长在昨晚就想好了,今天他将漂亮地完成一个命名。
船长对等待灵感这件事很有经验。在海上孤身一人沉默地划桨,在家中和进食、睡眠两件事以外的时间对视,船长都表现出了非常好的耐心。在这座岛上生活,耐心是最重要的。比工作和劳动,比规则都更加重要。规则可以保护岛上的一个人在人群中不特别,从而不危险;而耐心则可以保证一个人在岛上生活时不让自己消失。船长静坐,他坚信灵感一定会在今天突然降临,只要他抑制思维的飘忽,一直想着这件事。
他想,火是有名字的。字形很形象,发音沉敛,蕴藏着舌苔回味的热。这是一个好名字,不需要再对它命名了。
他为火添柴,不是因为冷,只是手下意识地做出动作。柴打乱火苗,船长惊觉自己的思维在刚才的瞬间懈怠了。他立刻强迫自己继续想:柴也不错,发音带着希望。
烟雾袅袅腾起,船长想起他曾经伟大的灵感:“凵”。他是第一个将两层意义赋予同一个字的船长。联想到海水和女儿,他满意地自渎了一次。
思维回归的刹那,船长愤怒地想到:这个事应该叫作砍床。但紧接着他又羞愧不已,为自己的才华竟然发挥在这样的事情上而觉得耻辱。
耻辱并没有持续多久,船长注意到,在火的上方空气微微地扭曲了。他很惊喜,灵感果然来了。这只是第一步,他确定了自己将为它命名,之后一个天才而且准确的发音会从他的喉间跳出来,最后他将付出辛苦的努力和专注,用自己反复的修改赋予它一个符号形象。
船长捡起一根干枯的草茎,把它丢进火堆。火焰上方的空气并没有很明显的变化,他觉得大概是柴加得太少的缘故。船长注意到,细草茎燃烧产生的烟是鲜亮的蓝色,而且有一种特别的香味。纤细的蓝色烟雾婀娜缠绕着飞起来,诱惑船长张开嘴,将它们吸进肺,再吐出来。
很呛。船长咳嗽了一会,再一次发现自己思维飘向了虚空。他定神,从左到右巡视了一遍屋內的所有东西。又想起来刚才已经决定要为火焰上空扭曲的空气命名。他看向火,喉间的呛痛已经减轻了,后脑微微眩晕。两片肺叶度过了紧张,现在放松下来,开始正常地扩张收缩。船长往火里添进几根草,这一次的烟雾没有刚才的蓝。他忍不住再次吸进一口:不是刚才的味道,刚才的烟不苦。他在脚边的枯草堆中找出三根枯草,一时无法确定第一次吸进的烟是哪种燃烧而成,于是逐一试过。接着,他把草堆中所有这种草都挑了出来。
船长的喉咙痒,尤其是在烟雾造成的呛辣感觉彻底消失后。他的注意力集中于喉咙,又感觉到胸口烦闷。似乎那突然被挖开一个豁口,豁口里有些触手在呼喊他填满那里。船长点燃一根草,又点燃一根。到下午,他挑出来的草已经烧完了。船长没有丝毫犹豫地出了门,他要去找更多这种神奇的草来。
这时候,油漆工正在回家的路上奔跑,而船长的女儿刚刚把船推下海。
外人
今天是食指日,船长仍然起得大早。他像往常一样迈着稳健的步伐,走到岛的西岸。初升的太阳从东边照到塔上,塔的影子盖住沙滩和沙滩上的船,一直伸到海水中。一绕过塔,船长就感觉到了背后的凉。当他看到小船倒扣在沙滩上,凉意在一瞬间扩散为冷颤。船长焦急地跑到船边。奋力把船翻过来。
狭小的船舱里,帆还在。木浆丢在船的一边,桨架也没有损坏。但船长发现,昨天刷了新漆的地方漆都掉了,露出里面湿木头的黑色。像一个洞。
他的焦急平息下来,刚才的失态让他感觉被羞辱了一样。于是船长变得愤怒,他必须要告诉他的子孙们,将那个外人杀了。
“杀”是那位发明木筏的船长为这座岛上带来的新词。当船长的儿孙们得知船长的命令后,他们首先努力地回忆了那位船长的故事,然后明白过来:杀他这件事要如何完成。
他们各自出门,寻找合手的石头。就像他们各自造砖然后垒到塔上一样。每个人都出于对船长的敬爱,找得格外认真。有人一边找石头一边扔,最终发现石头的大小和拳头差不多最合适,既不会太轻扔出去无力,也不会太重而难以将所有力气都灌注进去。拳头大小的石头可以轻松地扔出一条直线,充满力量。成年人们还发现,砂质的石头易碎,并不适合去杀外人,不值得收集。一上午的时间,每个成年人都找到一兜石头。孩子们兴奋地混在中间,他们手中的石头大小不一,连颜色都显得复杂。看起来像他们在准备做一个游戏。只有那个每天等待船长归岛的孩子不一样。他学着大人们,一边扔石头一边找。他发现扁平的石头如果用手捏着甩出去,会旋转起来,破坏力惊人。所以他捡的都是锋利的石片。他跃跃欲试,想要在众多大人们的面前好好表现一下。最好能让船长知道。
在油漆工刚刚能够在岛上生存下去时,他也曾经疑惑过:岛上的人明明使用的是和他同样的语言,可以互相交流。但为什么他们几乎只使用名词和动词呢?就好像这里从来没有出现过需要表达的爱情、梦想和痛苦。从来没有一个人因无聊偶然发现押韵出声的神奇。从来没有出现一个色盲,发现自己眼中的世界与他人不同,因而从形容开始,踏上语言的神秘之路。
这是一座理智但又拒绝思辨的岛。他们在最简单的句式中生活,对自己的表达没有一点不满。以油漆工的眼光看,他们真是太可怜了。人类的语言怎么可以退化到这样的地步呢?退化的不光是语言,在他眼里,这个岛都在退化。他们的源头可能是信息文明甚至是宇宙文明,然后名词量在漫长的时光中减少。最初,那些有的人一辈子也看不到的专有名词消失,没有任何人发现。接着是各种含义丰富并且还在不断丰富的词,它们的意义是缩水,再缩水。直到回归它们最原初的指意和指事。这时候岛上已经退化到了农耕社会。底层的人们拒绝接受教育,典故的渊薮被遗忘,形容词不再必要。最终,人们只需要记得面前事物的名字就可以了。而所有第一次见到的东西总会有人先叫出它的名字。
油漆工来到这座岛上,天然地便成为了岛上话最多的人。但没过多久,他发现这让他看起来像一只滑稽的猴子,被人拴着脖子在街上抓耳挠腮。他成长的环境不允许他以这种方式特立独行。油漆工心虚了。他不再试探岛上的人们,也不再故意去和小孩子玩,借以发现些什么。他在自己心中喷薄激荡的语言之海里纠结,迷茫,惶恐,最终自闭。即使这样,岛上仍然没有人注意到油漆工。所幸他接受的教育教会了他避开那些蝇头蜗角的问题。油漆工用最简单的狡黠将困惑抛诸脑后:他也像那些人一样,使用几乎只有名词和动词的语言。这样,油漆工终于可以开始制作油漆了。
现在油漆工不再是岛上话最多的人了。无论表情、着装、生活习惯,他和所有人都差不多。可惜在他崇敬的船長眼里他仍然特别。今天是食指日,船长最后一次叫他,仍然是“外人”。
岛民们带着石头,从四面八方靠向油漆工搭起的小作坊。很快他就将真正成为岛上话最少的那个人了。
圆圈
船长从海上回头望了一眼岛,确定没有人可以看到他。现在岛上的人们大概正在杀油漆工的路上,船长想。
放好桨,他打算检查一下帆。对这面帆来说,船舱的空间实在太狭小了。帆被卷成了一个筒,船长不得不每检查一段就卷起一段。帆像一个画轴一样,一寸一寸地在船长审视的眼光下经过。没什么问题,没有破漏,连沾湿都没有。船长满意地看着最后还未卷起的帆布。如果油漆工在这里的话,他一定会惊讶于上面所写的字:为孩子们保护这只小船。岛上并没人认识字,但在油漆工来到岛上之后,他知道写这些字用的材料是油漆。而油漆工的惊讶在于,这些漆一眼就可以看出来是工业社会生产的。
船长不可避免地想起油漆工,但他现在心情很舒畅,很满意地享受着这个油漆工消失的时刻。他将卷好的帆放进船舱,架上桨开始用力摇动。
每天出海船长都有一种模糊的直觉,关于他今天要做些什么。那种直觉并不明确,但船长可以模糊地抓住。就像在海上看岛,每一个角度的岛都不一样。大海像被细线纵横交织的网格,船长每天都在寻找那个应征他直觉的格子。他航行到那里会有轻松的感觉,仿佛对某个神将他的灵魂倾诉得干干净净。
有时候,船长会在暗流中较劲,保持直线航行。当保持直线对他毫无难度时,船长会试着保持小船静止。极端的注意力集中甚至让他感觉到海水和岛一样,在缓缓旋转。而太阳和月亮在头顶从未动过。这是一位谦虚的船长,在他看来这些发现也没什么好自得的。一位合格的船长当然要做到这些。在过往的几十年中,它们都是细碎而不值一提的时间。现在,他要试着驾船,围绕岛航出一个完美的圆。
但他又想起油漆工了。他的眼睛好像可以看穿木板一样,看到船左侧底板上,掉了漆的那个不规则图形。翘起的漆壳每一片都使他很痒,指甲缝,心肌,睾丸两侧,都在痒。船长觉得他不该这样,太怯懦了。他应该真正地用眼睛看那个图形。于是他放下桨,爬到左侧船头,低头看船底板。船长伸手,把那些让他不舒服的漆壳一片一片剥落。作画一样,他此时每天航行的直觉都落在了这里。船长想让这个图形和他的直觉对应起来。于是他又用指甲抠,抠落这里的一点漆,又发现那里的漆多了点。所以,这个图形越来越大,缓缓蔓延。
旧船按照船长预期的那样,绕岛航行一圈。航线到底圆不圆现在船长已经不关心了。他还没有尽兴。船上的漆被他用指甲抠完了,船长心中充斥着完成的失落和遗憾。他决定先不回岛上,而是挑了一个方向用力摇桨。海水旋转,太阳即将被它漫过。船长不知道,他选则的方向真是他女儿选择的方向。
我们知道,第二天是中指日,再过一天是无名指日。岛民们为了称呼方便,称无名指日为无名日。在食指日船长度过了他余生的年份,于时间的漩涡中无声老去。在中指日,旧船又回到了岸边,等待下一位年轻的船长。
他是谁呢?这个故事里出现的人物就剩他还活着了——那个孩子。
杀油漆工的时候,孩子还没扔出手中的石片,油漆工就已经在石雨中倒下了。孩子很失落。他看到人群的背影,渴望着自己也以同样的身高站立于人群之中,成为他们的一员。但是——这也是当然的:没人注意到他。
没关系,你仍然是下一位船长。
责任编辑:何顺学 夏云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