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洁(广州博物馆,广东 广州 510000)
金甡,清乾隆七年(1742年)状元,乾隆九年(1744年)农历秋九月奉钦命入粤任乾隆甲子岁乡试正考官。政务之暇,游览广州城北越秀山,登镇海楼并撰《镇海楼》诗一首。诗文紧随金甡第一视角,全篇围绕其登楼所见所想展开,从楼高见城貌,到楼中享宴玩,再到楼身抒胸臆,自实景至志气层层递进,不仅字句中浮现了一代盛世之景,还饱含身处盛世为官文人的才情志向。
羊城两旬住,体疲人事稠。望山不得到,俗态为山羞。明当解维去,半日闲须偷[1]。
开篇“羊城”二字,点明了金甡一行已到达广州。“体疲”和“人事稠”反映了公事缠身,不得应暇,与诗文最末“乾隆九年甲子秋九月,赐进士及第、翰林院修撰、钦命广东正考官仁和金甡”遥相呼应。因此,“半日闲”是“偷来”的,更显此行宝贵。“解维”有解开绳索、开船的意思,恰好与珠江及其风光相呼应。
独将一老兵,踏马趋山陬。龙祠亭沼胜,花竹枝相樛。其西观音阁,褊迫不足留[2]。
观音山是越秀山的别名,自南汉南越王封邑广州,筑王宫于观音山,时名越王台。诗人骑马来到越秀山脚下,天然的水池旁缠绕着葱郁的花竹。因山道狭窄,故其并未停驻,便一路往山顶踏去。
延缘呼銮道,遂登第一楼。番禺坡陀伏,粤秀谁与俦。兹楼实冠冕,极北扬高旒。飞甍殷南斗,夜半升红毬。岭南状都会,大势一览收。双门尉陀阙,穴阯通旌斿[3]。
“呼銮道”是连通“越王台”和“离宫”的专道,从越秀山上的皇宫一路修至荔枝湾,两面夹以高墙,中可通銮舆,以备炎夏时皇后妃嫔乘兴直抵离宫以赏荔。诗人沿“呼銮道”登顶,一路坡陀起伏,眼前风光越发开阔明朗,故发出了“谁与俦”“实冠冕”“扬高旒”的感慨。
“遂登第一楼”表明,诗人此时已身处镇海楼上;“飞甍”亦为高楼之意。“高旒”一般指旗子上的飘带,于“极北”扬起即是日朗风清;与“殷南斗”相应,镇海楼的气派尽显。高处更能览全景,以此为铺垫,诗人即将展现第一高楼下的岭南都会风光。
檐楹聊俯视,蚁封隐蚍蜉。珠江一衣带,海客万斛舟。飘飘凫鸥聚,风帆弄轻柔。群山远襟抱,未暇图经搜。东瞻虎门隘,涨海回狂潮。百越尾闾在,岛夷争嗌喉。扶胥转黄木,广利神宫游。韩碑旧曾记,欲往嗟无由。想象铜鼓声,震远驱蛟虬。放眼尽南徼,天宇空悠悠。逸兴俄怪发,豪举思借筹。此邦富才俊,北客多停辀[4]。
此段集中展现了广州城北风光,为后文诗人情绪的层层递进作铺垫。
从镇海楼厅堂前部的梁柱望过去,“珠江”上密密麻麻的往来船只,正如大雨前蚂蚁封穴一样,可谓壮观。“万斛舟”即万吨巨轮,和“风帆弄轻柔”相对应,一边是琳琅满目的货品,另一边是熙熙攘攘的商客,以大景的欣欣向荣暗示当地人生活充实富足。
百越,为古代中国南方沿海一带古越族人分布的地区;尾闾,在诗中所指珠江及顺流至出海处;岛夷,为我国东部近海一带及海岛上的居民。它们均集中指向我国南方、广东一带的地理人文。“在”和“争嗌喉”都表明,自古的“南蛮之人”已在此安居乐业,“南蛮之地”也已成为峥峥向荣之所。强烈的古今对比将广州城的发达和富庶表现得淋漓尽致。
1.往东是虎门
虎门位于广州水路东南面约60公里的珠江流至伶仃洋的出口处。虎门炮台要塞构筑于康熙五十六年(1717年),是扼制珠江出海的南国锁钥,是保卫广州的主要海防要塞。“涨海”指珠江,因虎门的“狭隘”地势紧紧控制住了整个关口要道,才有了珠江的潮水“狂回”,意寓保卫家园,是家国版图稳固的有力证明。
2.东南是南海神庙
“浴日亭”位于南海神庙西章丘冈上,故宋元时有“扶胥浴日”之称;依上下文,“黄木”此处应作地名,位处广州东南海中。
在南海神庙头门东侧有韩愈碑亭,原碑《南海神广利王庙碑》,是为唐宪宗元和十四年(819年),韩愈被贬途经广州时所撰,这便是“旧曾记”所指。虽“欲往嗟无由”,但仍能“想象铜鼓声”,以强劲有力的声响与气势驱赶奸邪之臣。寓当朝朗朗清日,无论在朝在野、为官为民,都颇有指望。
3.南面城边
浩瀚无际的大海,与“悠悠天宇”相映衬,越发显“空”,壮阔的海天一色将诗人心中的豪情壮志激发于须臾之间。用“人杰地灵”来形容诗人眼中的广州城最恰当不过了,故此诗人发出了“此邦富才俊,北客多停辀”的感慨。
辽阔的祖国南疆,富庶繁忙的广州城,在镇海楼上的诗人眼中一览无遗,也以此激发了诗人设宴于此的畅想。
论诗蔑曹谢,作赋倾枚邹。何时成彦会,选胜同鸣驺[5]。
诗中自比曹(三国曹氏父子,另一说专指曹植)、谢(南朝时宋谢灵运)、牧(汉代牧乘)、邹(西汉邹阳)。四者均是汉魏南北朝时期著名的文学家,在我国文学史上颇有分量。《县斋有怀》诗“事业窥皋稷,文章蔑曹谢”,《即事一首次韵祝朝奉十一丈》亦有“子常妙工诗,苏李掩曹谢”,可见“曹谢”之称被后世用以表达文学造诣高度;韩愈《赴江陵途中赠翰林三学士》中首次将“枚、邹”合称,其中枚乘所作的《七发》是汉大赋正式形成的标志性作品。
作为清中期杭州地区出现的一个重要文人群体—“质韦十八子”的重要代表人之一,诗人金甡有着自己特有且稳定的文化圈[2]。以史上大家作比,这是对本人及其所在群体造诣的自信,表达了诗人对当朝当代文学史的期望以及对未来的向往。
至此,诗人兴致抵达第一个小高潮:“何时成彦会,选胜同鸣驺。”“鸣驺”原意为古代随从显贵出行并传呼喝道的骑卒,有时借指显贵。此番文人雅士相聚,世俗的眼光未必能懂。
四围浏览毕,百尺阶梯抽。部署乃先定,无暇临事谋。一层置仆马,约敕毋喧啾。二层给厨膳,炙芳酒新箃。五层罗丝竹,押班居上头。三四启高宴,升降时环周。清淡味嘉旨,长啸临沧洲[6]。
将镇海楼“四围浏览毕,百尺阶梯抽”上下里外作一番了解后,诗人开始大胆设想如何布置镇海楼,以设宴招待志同道合的知己好友—因此“无暇临事谋”的,须“部署先定”:
第一层让来宾停放车马,安置仆人和行囊,还要交待清楚本次宴会的规矩,务必保证宴席顺利进行。可见宴会所招呼的宾客来自四海八方,不问来处,只求相知。
第二层专门留出来给厨膳,以准备美味佳肴。一场上等的宴席定少不了美食美酒,独占一层以配备各式酒菜定不为过。
三四层是镇海楼的腹地,足够大的空间可以安排丰富多彩的活动,同时为后文畅想文人雅士的活动作了铺垫。与此同时,大家不仅可以四方“环”顾,还能“升降”以不同角度饱览山顶风光。
第五层是顶层,是诗人心中所邀乐队的最佳安置之所,以高雅之音为整场宴会助兴。“丝竹”是我国古代的重要乐器,为汉族传统民族弦乐器和竹制管乐器的统称。其旋律性较强,音色较柔和、明亮,大多风格细腻、雅致,善于表达喜悦愉悦的情绪。顶层最为开阔,琴瑟之音定能悠扬远达。
诗人聚会发展到清朝已非常成熟,具有娱乐消遣、加强群体认同以及政治影响等功能。清代的诗人集会风格偏向休闲娱乐,内容丰富多彩,有不少助兴的游戏和竞技元素。这种群体间的互动可以满足诗人对认同和归属的心理需求[3]。
琴弦断续奏,壶矢纵横投。妙迹辨金石,珍赏陈尊卣。指挥鸬鹚杓,照耀珊瑚钩。兴酣呼把笔,落纸风飕飕。或标藤阁引,或纪兰亭修。或超玄虚作,或写仲宣忧。鲸吸百觚尽,蜃吐千篇酬。传观共绝叫,起舞聊中休。就中选佳句,旋遣新声讴。激扬清商调,飘渺凌云浮。扫除炎蒸气,飒爽成高秋。遗响落城市,高压旗亭愁[7]。
此段继续畅想肆意洒脱又不失风雅的聚会场景。至此达到全文第二个小高潮。
短短二十四句,便至少提到了“奏乐”“投壶”“辨金石”“赏玩古玩”“赏字画”“把酒”“吟诗”“作赋”“起舞”“高歌”等活动。
唱和作诗是文人聚会的特征,尤其在大型宴会上文人唱和甚多[4]。此外,饮酒赋诗、听琴观舞、品鉴古戏等亦是清代诗人聚会的常有之举,可见诗人聚会首先是为与志同道合的友人联唱酬和的。加上诗人自身为官,不难想象,此场设宴能让其短暂摆脱官场的顾忌与束缚,得以真情流露、自然快意。
值得一提的是,诗中提及“投壶”。投壶自诞生之时就有了“育人”和“娱人”的功能。一方面,投壶自诞生起就继承了射礼的伦理思想,获得“礼”的传统地位成为“以礼化人”的工具;另一方面,投壶还是射礼简化和娱乐化的产物[5]。东周出现了不能行射的文士阶层,迈出简化射礼的第一步,思想上逐步冲破了西周礼制的束缚而得到解放。因此,有学者认为投壶是文士阶层崛起后的产物[6]。一般而言,社会繁荣,投壶就繁荣,社会衰落,投壶也随着衰落。作为一种“古礼”,“投壶”颇为雅性,符合士大夫们的生活习惯[7]。诗中提到的“投壶”,除了为本次设宴增色,也蕴含着诗人对参与建设盛世的向往。
“玩乐”不会是一名合格为官者的终极追求。在与同仁们进行了一番高低较量后,诗人终究不忘此次登楼机遇所起,不忘自身使命。
长风送海外,仙乐惊鞮鞻。东坡龙宫召,白傅鸡林求。熊熊热天焰,焕采垂鸿猷。广宣同文治,被之九大洲。此愿几时遂,心口徒咿嚘。清都化人境,目想同真游。平台理归策,轩举形神遒。还持诧吾友,大言曾赋不[8]。
“鞮鞻”指古代少数民族的音乐,“龙宫”一说源于佛经,“鸡林”则有佛寺之意,三词所指均非主流大众常至之处;对应的“仙乐”之惊、召唤“东坡”(宋苏轼)、求“白傅”(唐白居易),又为公认且值得推崇与向往。“边缘”与“美好”的强烈对比,强化了美好之物的吸引力。因此“熊熊热天焰”下,诗人意气风发以求能成鸿业,亦与此诗所作之时—岭南秋高相呼应。
“广宣”本姓廖氏,蜀中人,约唐宪宗元和末前后在世,与令狐楚、刘禹锡为善,唐宪宗曾短暂终结藩镇割据、重新统一全国,实现“元和中兴”。“文治”出自《礼记·祭法》,指以文教礼乐治民。我国史上多以“文治”指当朝太平、人民普遍得以安居乐业、社会讲道德礼义。因“文宣同文治”,故可“被之九大州”。《尚书·禹贡》记载,大禹分天下为九州,借指祖国大地。
问一句“此愿几时遂”,心中不由“心口徒咿嚘”,满是期待与焦急交错的复杂情绪。“清都”在神话传说中指天帝居住的宫阙,定是平乐无忧,借“化为人境”能“同真游”以表达诗人的美好心愿。可见诗人有报效祖国、为民效劳的使命感,再次表达了诗人对太平盛世的赞美和再攀盛世高峰的期待。
洋洋洒洒数百字,终究要回归到现实之中。神气轩昂且雄健有力地回望随行好友,“你要不要也来赋一首”?此句为读者留下了悬念,也呼应了清代诗人集会上常见的“以诗争胜”之场景。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正是此诗的点睛之笔。
从越秀风光,到镇海楼景,再到畅想设宴畅玩、与同道中人切磋诗词歌赋,作为为官文人,也许家国情怀才是诗人最终的志向归宿。
《镇海楼》诗让我们得以见识二百多年前的广州城,得以对话二百多年前的文人墨客,设想参与他们共聚玩乐、切磋诗词歌赋、把酒共舞、交流心得相互安慰的时光,亦能感知每一代人自有的担当和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