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云讷
图/魏虹
他有一个秘密,连河水也不知道:有一把天鹅羽毛的琴一直在他心中弹奏着。
在布尔津河畔的一座小村里,住着一个男孩红叶。
红叶是妈妈随爸爸赶着羊群转场时出生的孩子。那天晚上,妈妈在帐篷里抱起刚出生的小红叶一看——只有野鼠那么大的一个小家伙,着急得哭了。后来妈妈带着红叶在村里住下来,用奶水、果酱和肉脯把他养大,可是红叶还是不能自在地和马驹赛跑、跟爸爸把羊群从一个牧场赶到另一个牧场,因为这会让他受伤。
春天到来了,河冰融进了春水,爸爸准备起行囊。他要把羊群从河谷赶到深山,直到秋天,才能回到小村里的家。这是一段漫长的旅行,爸爸要带上他的冬不拉琴,排解寂寞。红叶一定会想念和爸爸一起在篝火旁弹琴的日子。
在爸爸整理毡片时,红叶凑到他身边说:“爸爸,给我做一把属于自己的冬不拉琴吧。”
河边的一棵老桦树倒向河里,截断了河水,汉子们齐心协力把它拉出水面,爸爸说:“给我一段树枝吧,我要给红叶做一把冬不拉琴。”
经过了一个冬天的沉睡,茜草正在春日的阳光下舒展纤细的枝叶,爸爸说:“把你的根借给我吧,我要给红叶做一把最美的冬不拉琴。”
回到家中,刨子和锯子唱起了歌,爸爸的手下跳出一个又一个优美的刨花。不一会儿,冬不拉琴身、琴杆、琴头都从木头中钻了出来,就像新生儿一样光亮;碾碎茜草根,草汁流淌成像夕阳一样鲜红的颜料,爸爸祈愿着红叶平安成长,在琴的面板上画下羊角和新叶的纹样。琴身已经做好了,还差两根琴弦没有着落。
爸爸想到了一个好主意。昨夜,越冬的天鹅在窗台上留下了两根轻盈的长羽。用天鹅羽毛做成的琴弦柔软细腻,不会趁着红叶不注意,刮伤他的手指。
上好琴弦,爸爸满意地把琴交给了红叶。
红叶举起他的琴,觉得每一处都了不起。琴弦上的阳光好像在空气中玩耍和奔跑;虽然没有拨动琴弦,红叶却觉得听到了小孩子轻柔的呼吸。
这一定是世界上最美的琴,连爸爸的琴也比不上它。
他把琴放在床头的软垫上,每天一睁眼就能看到它,才觉得满意。
这天,红叶一个人在家,想到爸爸马上就要远行,胸口像是堵了一团乱糟糟的羊毛,眼泪掉在怀中的冬不拉琴上。
一个尖尖的声音响了起来:“我的身上沾上了水渍,它让我看起来多么狼狈,你能帮我擦干净吗?”
红叶急忙抹去脸上的眼泪,四处张望,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他奇怪地问道:“可是你在哪里?我看不见你。”
那个声音说:“你真傻,我就在你的怀里。”
红叶惊奇地发现是他的琴在说话。他赶忙拿起琴布擦拭琴身,那里还留着他泪水的痕迹。他说:“对不起。可是你是一把琴,我没见过能说话的琴……”
琴听了他的话,有点生气,说:“我是一把天鹅羽毛琴弦的琴。”
红叶看出他的琴不是那么谦虚。
琴又说:“要知道,做一把天鹅羽毛琴弦的琴并不容易。只要一根刚玩过泥土的手指就会把你洁白的琴弦染得乌黑,让你没法见人;一双冒失的手随便拨弄,很简单就会把你纤细的琴弦弄断……可是你是一把天鹅羽毛的琴,你又有什么办法呢。”
琴用力地叹了一口气,说:“请你保护好我,如果你随便地对待我,如果你把我忘记——我宁愿在角落里和灰尘作伴,再也不唱歌。”
原来他的琴这样敏感又脆弱。红叶马上像许诺一样轻轻拨动了那云一般的琴弦,琴声像流水一样清澈,像高远的天空中传来的天鹅鸣叫一样纯净。
“以后你还会和我讲话吗?”红叶希望琴能一直陪他讲话。
琴没有回答,而是唱起了歌。
河边的杨树换上了白色的树皮,长出了葱郁的绿荫。
村里所有的孩子和大人都知道,红叶有一把最美的冬不拉琴,但是谁也不能碰这把琴,连妈妈也不行。
妈妈在家里打扫卫生,掸子不小心拂到了琴弦,红叶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蹦了起来,抱着琴跑了出去,也不管妈妈在后面喊:“小心摔跤!”
红叶和他的琴有那么多的话好说。他弹过了所有知道的曲子,有的是从爸爸那里学来的,有的是从村里的老人那里听来的。他唱起《奶牛犊歌》《白蹄马》和《黑眼睛》,还有那些不知名的歌,就像是节庆上的歌手一样好。
琴最喜欢听他唱的还是:“猫头鹰从最高的枝头起飞,却不能靠近天鹅的羽翼。”每次红叶唱起这歌,它就会跟着哼起来。
有一次,它兴致高昂地说:“让鹞子和山鹰尽管来吧,没有一只天鹅会害怕它们的阴影!”
红叶好笑地说:“可是你是我的琴,我可不敢让你和山鹰搏斗呀。”
琴不在意。它经历过形形色色的冒险,见过森林里藏在蘑菇伞下的地精,见过在鲸背上点火煮饭的海盗。它还在天鹅身上的时候,经过北方宁静的渔港,穿过那些时间停滞了的小镇,在炎热的沙漠绕一个大圈,又渡过红海的波涛。它说,这个河畔的小村本来只是它途中偶然一夜的落脚点。
红叶心想:幸好你是一片羽毛,而不是一只随时都能飞走的鸟儿,不然你就要把我抛下了。但是他从来不说出口,因为他不想让琴小看他。
秋天到了,河畔的杨树都换上了火红的树叶,像火把点亮了整个河谷。
外出放牧的人们一队又一队回到了村中,红叶在村口等到了爸爸。爸爸惊奇地看到,红叶像要把之前几年落下的一口气补回来一样长高了,连皮肤都开始散发出太阳一样的光泽。
这天,红叶带着琴一起去看爸爸和妈妈剪羊毛。经过一整年,羊儿都长出了密密的羊毛,走起路来像是一颗颗弹动的棉花。琴看着他们抓住羊羔的双腿,裁下厚厚的羊毛,叹息说:“我真为那些毛可惜,它们本来长在羊身上多么快活。”
红叶说:“等它们变成了美丽的花毡,那才是真正的快活呢。”
人们在村子中心铺起一张大牛皮,开始打羊毛,有的坐,有的跪,围成一圈,用树枝不断地抽打着羊毛,让它变得蓬松柔软,就像一片落在地上的云彩。
回到家,妈妈就在门前的空地上晾起了洁白的毡子。可是毡子刚刚晾干,她就在给母羊挤奶时被踢到了右手。她连叹了三口气,说:“这可怎么办呢?向商人大叔许下的十片花毡怎么办呢?爸爸冬牧时用的褥子和毡子怎么办呢?”
白天,她靠着一只左手染和绣,但是平时像鱼儿一样灵活的银针怎么也不听话,造出一个个难解的线团。到了夜里,妈妈还在不停地绣着。红叶半夜醒来时,桌上的灯还亮着,妈妈手上的针还插在毡子里,人却趴在毡子上睡着了。
红叶心中感到莫大的委屈,钻进被子里,紧紧抱着琴,说:“我多希望妈妈没有受伤,我多希望毡子能马上做好……”
琴细细尖尖的声音说:“如果你难过,就弹弹琴吧。要知道,我可是一把天鹅羽毛的琴。”
它又在夸耀自己了!红叶现在可没有工夫去照顾琴敏感的心。他想着可怜的妈妈,想要抹掉眼泪,手不小心碰到琴弦,发出了几声不成调的声响。琴抖了一下,什么话也没说。
突然,门前传来了“梆梆”声,好像有人在敲门。红叶抬起头,却看到了一匹黑色的骏马甩着飘扬的鬃毛,像影子一样穿过他家那扇小小的、关着的木门,跃进了房间里。跟在它身后,是浩荡的羊群、牛群和马群,像被一个英武的牧人驱赶着,奔向那架小桌,消失在了桌前;银灰杨和白桦的树叶在门外私语着古老的故事,一根老树枝从黑夜中伸进屋内,带着绚烂的红叶和黄叶,像没入秋水一样浸入了桌面;还有夜空中的孤独的云彩、山冈上徘徊游荡的雾气,它们和奔腾的河水一同来遛了一个小弯儿,留下了它们的印记。
红叶呆呆地看着这一切,直到夜晚又恢复了寂静,桌上的灯发出昏黄的光亮。妈妈的梦看起来更沉了,胸口平稳地起伏着。
红叶抹去挂在脸颊上的眼泪,明白了过来,对琴说:“这全是你的杰作,是不是?”
琴还在微微振动,说:“我早就说过了,我可不是一般的琴。”它和往常一样骄傲,可是红叶一点也不在意,他自己也有点骄傲起来。
第二天早上,妈妈醒了过来,想到昨天晚上绣到一半就睡着了,又狠狠地责备起自己。可是面前的花毡上已经布满了细密精巧的纹样:环环相扣的角纹、齿牙纹和卷草纹,诉说着山林深处的奥秘;秋日山冈的赭黄,天空舒朗的蓝色,还有杨树叶耀眼的火红,都被擀进了花毡中。每一个图案好像都有着生命,让人感到温暖。
这是我绣的吗?妈妈感到不可思议,可是她的针还扎在上面呢。她只好擦擦眼睛、摇摇头,大概是梦中的我做的吧!
村里的人们听说妈妈做出好花毡,都争着来观看,他们夸赞妈妈的手艺可真是了不得,从不同的角度看,毡上花草的影子好像也会改变方向。商人大叔来收货时,也说它们在市场上一定可以卖个好价钱。
红叶抱着琴,在一旁看着妈妈迷迷糊糊地接受各种赞美。他又多了一个不能和别人说的秘密。
秋天的快乐日子还没过多久,爸爸就又要启程了。红叶知道,这次的路程比夏天还要漫长,爸爸要赶着羊群越过荒野、深入沙漠,直到温暖、避风的冬牧场。他帮妈妈一起给爸爸收拾行装。骆驼背上了沉重的行装,像是一串行走的小山。
这回红叶没有掉眼泪,他说:“爸爸,明年夏天我和你一起去放牧。”
爸爸温暖的手抚上了他的发顶。
大雪落在了河水中,落在了光秃秃的杨树枝上,落在了小村的每一个屋顶。没几日,积雪让走路都变得困难,树枝上挂上了晶莹的雾凇,河水也蛰伏在厚厚的冰面之下。除了乘雪橇去集市的日子,不管北风怎么敲着窗子邀请,孩子们也提不起劲来出门。
冬天已经过去了一大半,可是雪仍然没有停下来。红叶和妈妈渐渐担心起了爸爸。土路露出了一点棕褐色,小村终于盼来了回到村中的队伍,牧民叔叔说,今年比往年冷上许多,牲畜冻死了不少。时间已经比预定晚上了许多,谁也没有爸爸的消息。妈妈和红叶都急坏了。
红叶想到了他的琴,它什么都能做到。他回到家,充满希望地问琴:“你能帮我把爸爸带回来吗?”
琴许久没有被弹响了,听了他的话,沉默了一阵,说:“当然,我可是一把天鹅羽毛的琴。”
红叶不再说话,将琴抱在胸前,抚上琴弦,他的心是如此急切,根本没法控制弹拨琴弦的力道,急切的曲调像狂风暴雨一样飞扬,琴忍住疼痛没有说话。
脚底被地面轻轻推了一下,红叶感觉自己升了起来,轻飘飘地穿过木屋高高的屋顶,像一缕炊烟,被蓝天吞了进去。他突然感到有点胆怯,但是琴紧挨着他,有力地拍打着翅膀,让他的心也变得坚定起来。木屋组成的小村在他身后渐渐远离。他很快就飞过了下方的河口,那是他到过的最远的地方。
他们像是两只候鸟,巡视着白褐色的荒原,寻找爸爸的踪迹。从黄昏到黑夜,红叶终于看到了爸爸的毡房,火堆的光芒像是大地上的一颗星。积雪堆积在山坳口,堵住了爸爸回家的路。羊群挤在毡房的旁边,用美梦来抵抗夜晚的寒冷。毡房显得这么单薄。红叶飞身下去,穿过毡包的尖顶,看见爸爸正在花毡上沉睡。他眉头紧锁,不知道是不是在想妈妈和红叶。
红叶感觉高兴又心疼。琴在高空中鸣叫了一声。听到了琴的召唤,毯子在毡房里飞舞穿梭,裹起了所有的家具,花毡卷起爸爸,像一张襁褓包住了小婴儿。毡房从窝子里起飞,在空中像大雁一样鼓动着羽翼,飞出了山坳。
红叶在风雪之上前行,这时天地间好像只剩下他自己,他发现自己的手臂粗壮有力,眼睛那么明亮,心也非常坚强,下面的风雨就像小水洼一样不足为惧。
琴说话了,它的声音听起来那么脆弱,带着几乎听不出来的哀愁:“如果你长大了,你会不会忘记我?”
红叶以为这还是它平时那种娇气的问题,说:“当然不会,我们约定好了。”
琴却轻轻说:“谢谢你,我很幸福。”
红叶从来没有听过琴这般直白温柔。
第二天,妈妈喊道:“爸爸回来了!”
红叶立刻从床上翻了起来,和妈妈朝村头奔去。他一下子扑进了爸爸的怀里,闻着他衣服上皮毛的味道,感到安心又快乐。爸爸亲吻着他的脸颊说:“红叶,我的红叶!昨天我还在牧场里,今天一醒来却已经到家了,这一定是天鹅带来的奇迹!”
他们一家人围坐在火炉旁,整个上午,红叶都没想起琴来。
等他回到房间,像往常一样叫着琴,却一直没有回应。“咚”的一声,琴就倒在那里,两根洁白修长的羽毛琴弦断开来,沉沉地垂在琴身上,像是掉在地上的废线绳。琴弦断了。
酸涩的感情在红叶的胸中来回,泪水滑落他的脸颊。不管他怎么喊,琴都不再说话。他忘了,柔软的天鹅羽毛做的琴弦怎么能弹那样激越的琴声,又怎么承受得了一个大男孩那般有力而忘我的演奏?
他想,它只是想要珍惜,可是我老是不懂,老是忘记。
爸爸说,明天换上新的弦,就又是把新的琴了。
红叶说,可它再也不是那把天鹅羽毛的琴了。
河冰化入了春水,草地恢复了生机,天鹅从小村上方蓝色的天空悠然地飞过。
为了庆祝春天到来,草地上办起了盛大的节庆,人们煮起诺鲁孜饭,孩子们穿上了盛装,在草地上跳起舞蹈。红叶坐在一旁的人群中,用他的冬不拉琴为他们伴奏,新弦弹出来的声音欢快又动听,回荡在草地上。现在,没有人能比红叶弹得好啦。
到了夏天,红叶就要和爸爸一起去夏牧场。
他有一个秘密,连河水也不知道:有一把天鹅羽毛的琴一直在他心中弹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