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军
飘摇的荒草,经一冬北风的劲力磨砺和初春暖阳的温柔呵护,正慢慢褪尽灰黄色的外衣。这不是一座普通的遗址,它曾是塞外拱卫王朝众多城池中的一颗小小的棋子,这颗棋子所处的位置像咽喉上的锁匙,进可攻,退可守,打开高大的城门,彪悍的草原铁骑好像滚滚流水,无可阻遏。
我眼前的这座会州城遗址,在历史层层叠叠的记忆中留下了一幅幅跌宕起伏的画面,它与中国历史上众多的城市一样,曾经兵连祸结也好、和平繁荣也好,在它厚厚的土堆上面、下面,更深的黄土覆盖的深处,藏匿了无数的密码。如今,它肃默风中的身影写不尽历史的沧桑,在它涌动的内心世界中,诉说着地老天荒。
1
泽州城的前面矗立着一座大青山,崇尚大山的契丹人誉其为神山,山前一条长河蜿蜒曲折,如一条玉带绮丽柔美,岸边平野田畴,山间林木莽莽。
公元916年初冬,林寒涧肃,风萧马鸣,穿山越岭的驿路深处传来马铃叮当的声响。剽悍的战马上端坐着契丹骑兵,手举寒光闪闪的镔铁弯刀。暮鼓夕阳,迎风撕裂的战旗划破天宇,步兵们的难掩脸上疲惫的神色。一条条绳索捆缚着一列列衣衫不整的男女老少,一场疾如闪电的厮杀刚刚结束,受俘的上万百姓,被驱赶着离开故土,朝陌生的土地而来。故土难离的悲怆眼泪刚刚擦干,眼前平旷的原野,星羅棋布的泉水,滚滚南流的陷河(今瀑河),四围苍茫幽幽的群山还是令他们眼前一亮。有些人夜宿山间,嗅到了银矿的味道,陷河岸边的这片土地新的一页掀开了。《辽史·地理志》记载:“太祖俘蔚州民,立寨居之,采炼陷河银冶。隶中京留守司。”
伐木丁丁,劳动的号子惊醒了冰冻的土地,夜晚的篝火烧灼冰寒的北风,亮晶晶的星星还不想入睡,木寨拔地而起,像过冬的麻雀垒砌的简单的巢。初冬的朝阳涂抹道道金辉,蓝色的炊烟勾勒天空的墨痕。木轮车“咯吱咯吱”碾过沉默不语的河流,一队队矿冶的人流,流向东梁、西梁、北梁、南梁,流向火把灼烧的洞穴。汗水、泪水、血水连同石壁缝隙流出的泉水在脚下混合,火星四溅,钎声沉闷,银矿石堆积如山,在太阳底下闪闪烁烁。山脚下的熔炉滚滚,烟火弥漫了天空,从那一刻起,陷河水第一次被色彩斑斓的溶液侵蚀了,银色的冰面千疮百孔,白花花的银子启锭而封,矿工的尸骨无人问津。侥幸活下来的年年如是,那一条条通向财富的路途似乎没有尽头。陷河木寨人烟开始稠密,袅袅的炊烟在潮湿的空气中喘息着、生长着、消失着、繁衍着……
白银武装起了一支支剽悍勇猛、草原无敌的庞大军团,镔铁弯刀令星空黯然失色。银矿洞像一条长蛇吞噬山岭,黑色的空间内喧嚣声一直延续,越来越多的俘虏、工匠、商人、耕夫来到这里寻找机会。辽圣宗开泰元年(公元1012年),陷河厚厚的冰层裂开了缝隙,激流冲荡,咔咔声催醒了岸边杨柳的枝桠,乳黄柳绿。从辽中京大定府通向陷河木寨的驿路上,马踏铜铃,车骑塞途,旌旗飞扬。近一百年的战乱与和平交织,历史的轨迹不为所动,依然沿着自己的路径前进,谁也左右不了!牛角仰天嘶鸣,第一块重重的褐色方石被十几个工匠趔趄地抬进城壕中,陷河两岸变得更加繁忙,春去秋来,灰雁南飞,荒草连天,城池在一寸寸的拔节中成长,城门洞、城楼、护城河、吊桥、官府、民宅、商铺、馆驿,新生的城市屹立在陷河岸边。
经过三年的施工,小城筑成,辽圣宗委派官员为神山县令,不久,因广袤的山野河流众多,大小湖泊散落其间,遂设置为泽州,管辖滦河县和神山县,州治也在此。
公元1005年1月,头着幞头、曲领大袖的宋代高级官员和长袍左衽、圆领窄袖的契丹贵族端坐书案两侧,静静地等待一个神圣时刻的到来。或许当时谁也不会想到,当两国官员交换签字文书的那一刻,其历史意义和价值,值得后世史学家、文人墨客等追寻思考很久。幸运的是泽州城作为连接辽宋千里驿路上的一颗小小的棋子,在历史风云中,曾有许多显赫的文臣武将途径这里。他们留下过许多的诗词歌赋,在历史的烟尘中,有的被遮掩沉入泥土,了无痕迹;有的传诵至今。
但不管怎么说,泽州城抓住了历史上难得的休养生息、和平往来的局面,成为繁忙驿路上一座必不可少的中转站。辽宋和平之路给泽州城带来荣耀光辉,带来喧嚣和沸腾。塞外古道,人烟稀少,而泽州城的烟火味道越来越浓。因其毗邻中京,渐渐成为一个通衢南北的重要枢纽。
陷河两岸的银冶炉火依然点燃夜空,时间流转,一锭锭锃亮的白银并非全部装入了国库,监运官与泽州刺史沆瀣一气,贪婪掠财。曾经喧嚣的战争阴云已化为甘霖细雨,酒肆灯火彻夜不息,商旅接踵,笙歌艳舞,粗犷豪放的契丹贵族享受着生活的温情。腹部修长、釉色斑斓的鸡腿瓶盛满了飘香四溢的奶茶、甜酒,美人琵琶,声色犬马,几人醉归不知身处。街巷深处不时传来的几声琴弦之音渐渐落寞,沉入夜幕里,文明的毒药一点点浸软了契丹人曾经叱咤风云的筋骨,也埋下了百年后一场巨变的种子。
高扬镔铁弯刀的契丹人好像马盂山天边的夕阳,王朝的背影愈来愈远,由盛而衰的铁律魔圈紧紧地套在契丹人的头上。
2
公元1122年2月,泽州城外冰冻的护城河上消失了颜色,凄寒的夜空冻醒了瑟缩发抖的星星,浓重的夜幕包裹了山山岭岭、城垣房舍、碉楼冰霜。泽州城高大城垣上夜巡的契丹士兵禁不住刺骨的北风蹂躏,躲进城楼中围着炉火慢慢瞌睡,而守城的将军和刺史正在城南一座豪宅大院内寻欢作乐。凛冽的寒风像一把把利剑在泽州城的上空射穿黑暗的影子。
金国的轻骑已经悄悄聚集在城外,一声尖厉的呼啸射穿了夜的朦胧。那一夜,天空好像染红的河流,诡秘的眼神在烈焰中沉落,像一条条死鱼落入泥沙。惊醒的泽州城士兵犹如被野狼突袭了老巢一样仓皇失措,那锈迹斑斑的铁枪无力地戳向戗脊,面面战旗撕裂着薄碎的音符,座座房舍在如雨的箭矢中沉寂了睡眠。贵胄的铠甲腐烂无根,温情的美酒凝固成滴滴血痕,那一双双迷醉的眼睛在滚滚的烟尘中渐渐消失。
金国的铁骑踏破山峦,踏破陷河上冰封的尘世。晨钟敲响后,太阳从一团阴霾中时隐时现,泽州城衙署边际上那根旗杆上飘扬着一面新的旗帜,在凛冽寒风中激情嘶喊。黑漆色的衙署屋檐上,一只只灰鸦雀在鸣叫。
陷河银冶的炉火追赶不落的夕阳,疲倦的眼神不得安歇。银工的脊背弯得更弯,与残月的背影重合。矿井的隧道依然黑洞洞没有尽头,在大青山的腹地吐着耀眼的鬼魅眼神,那眼神是不是已经迷失了一个王朝的走向?
苍茫的古道上,一辆辆运银车,在彪悍金兵雪亮弯刀的高傲神色中渐渐像蚂蚁消失在天际。一队队出征南方的金国士兵好像潮水席卷而过,泽州城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这样喧吵,这样的沸腾。连一向沉默寡言的陷河水都瞪大了惊奇的眼睛,翻卷起浑濁的浪花大笑。它希望在战马的咆哮声中紧紧追赶南下金军与宋兵刀锋碰撞的身影,马踏平原的飞燕此时或许在亲吻妖娆的桃花。
当沉沉鼙鼓敲响了天边的山脊,翻卷的旗子拖曳暮色苍茫的背影,一团团火把好像天上漂浮的星星,没有根系,马踏铜铃仿佛一剂毒药在夜空发酵。此时此刻,泽州城挤满了颓丧的士兵,就像一座超载的驿站,在一个清晨,晨雾包裹的驿道上,沉重的马蹄声,车毂的碾压声,喘息的回声,充塞在一起,旋即消失,消失在通向北方都城的视线外。
厮杀声倦怠的时刻,泽州城难得寻觅到了春天的气息。一场薄雪犹如温柔的仙子,暖和地卧着。当燕子从南方翩翩而来的时刻,山岭的梨花好像大团大团的雪花在阳光中闪烁。陷河岸边的田野铁犁翻卷着谷粟诗行,春天的梦与夏日的梦一同落进泥土。当又一次飘雪的时刻,泽州城的热度还可以融化冰河。
泽州城好像一艘漂浮不定的行船,在陷河乖戾的波峰中起起伏伏。公元1171年,第一缕阳光爬上大青山顶的第一个早晨,陷河银冶的炉火不停地咳嗽喘息。春天干瘪了肠胃,天空始终绷紧着神经,呆若木鸡。陷河萎缩着,脉搏微微颤动。泽州城内的神庙香火缭绕,风中飘来声声祈福:“愿长生天普降甘霖吧!愿上天护佑我们的天地吧!”一声声撕裂天宇的呐喊喷吐出不尽的悲苦,希望和失望的情绪像浓重的烟云笼罩了泽州城的上空。
杏花开了,凋了;梨花开了,落了。山坡上的小草吐着一点绿,田野的脊背裂开了一道道的伤口。泽州城正经历着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场旱灾。
饥民的肠胃塞满了树根、树叶,骨瘦如柴的孩童凹陷的眼睛迷离失色。赋税的枷锁依然像铅石一样紧紧地套在百姓的头上,官衙内每一天都有凄厉的喊声划破泽州城的上空,奄奄一息的背影被凶残的皂隶落叶一般甩出门外。一人愤怒了,两人密谋了,三人拿起棍棒,饥民握紧了手中的拳头,好像决堤之水汹涌地朝衙署扑来。县令仓皇出门,那沉重的马车在驿道上像蠢笨的蜗牛,颠簸、震荡、摇晃,折了躯体,那白花花的银锭好像田野中开放的花儿,被饥民小心地捧在手中。
神山县衙上的那面金色牌匾在呐喊声中被重重地击落,连同焚烧衙署的大火一同落入历史的尘埃当中。勇敢的饥民离开泽州城——那令他们失望痛苦的家乡,啸聚山林,宁肯背负“土匪”的标签而一去不回。
时隔一年的正月,一骑快马踏破冰冻的时光,泽州城门高大的门洞口贴着醒目的告示:“……以水旱免中都、西京、南京、河北、河东、山西、陕西去年租税。”迟来的消息在冰冷的北方狂奔。
历史在跌跌撞撞中前行,谁也摸不透他的脾气秉性。泽州城的智慧在动荡的轨道上挤压变形,茫然而无可奈何。兴衰更替就像一场不可回避的阴霾已经悄然来临。
公元1213年,金宣宗完颜珣走进了大安殿,身后是千疮百孔的金王朝。金承安二年即公元1197年,泽州城改称为惠州城,它距离中都咫尺之遥,它见证了太多的荣辱兴衰,血痕泪滴,曾经和平的旷野上空,云雀不见踪影,战争的瘟疫像毒蛇一样缠绕人们的心头。南下攻宋的士兵穿过古城高高的城门时,猎猎的战旗撕裂云天,那是一场凶险的赌博,等待他们的不仅仅是失败,而是王朝的一条不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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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们穿过惠州城的时刻,北方草原深处的一顶蒙古大帐中传来了一阵阵蔑视的嘲笑。蒙古铁骑像一柄锋利的钢刀重重刺向金国的背后。狼烟升腾,烈焰熊熊,烽火硝烟弥漫了北国的上空。惠州城沉重的身影还没有来得及看清远方对手的面目,就在密如箭雨的袭击中猝然倒下。铁戟高扬,战鼓震天,蒙古骑兵冲破包括惠州在内的冀北防线,好像一阵旋风般朝金中都刮来,一场暴风雨侵袭,摇摇欲坠。
夺得惠州的陷河银冶,蒙古人如获至宝,《元史·志》第四十三卷记载:“延祐四年,惠州银洞三十六眼,立提举司办课。”陷河银冶就像吞服了过量的膨胀剂无限扩张,一举成为元朝全国二十七处大规模的银矿之一。银冶的炉火彻夜不息,为元王朝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支撑,也像一个疲惫的老人,在升腾的烈焰中,脸上的血色逐渐消逝。
明朝取代元朝,惠州城银冶渐渐衰落下去。《明史》中有这样一段话:“太祖谓银场之弊,利於官者少,损於民者多,不可开”。朱元璋的一句话影响了惠州城的成长与进一步发育转型,但从另一个角度说,也等于让走累了的惠州城歇一歇、喘一喘气。
然而,历史上不可预知的因素很多。这一次,等待惠州城的却是难以挽回的命运。
作为连接关内外的重要通道之一,惠州城的军事价值渐渐凸显出来。洪武二年(公元1369年),大将常遇春率领九万人从北平出发北上,途径惠州城进攻元朝残余势力江文清、也速等部。一时间,旌旗满天,鼓角争鸣,杀声阵阵。惠州城睁大了眼睛,它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阵势,拥挤的士兵践踏着狭窄的街道,喝光了所有商铺上的醇酒,又像一阵风一样从北城门消失在北方的原野。洪武二十年,为了解除辽东边塞的北元残部哈纳出的威胁,冯胜作为征掳大将军,率领二十万大军出松亭关,分筑大宁、宽河、惠州(改称为会州)、富裕四城,成为进攻敌人的一个个重要的战略支点。在洪武二十九年,设置会州卫,曾经一度繁华的惠州城沉落了,街巷中商贾稀零,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列列挺枪跨刀的士卒、将军。
建文元年(公元1399年)冬,燕王朱棣发动“靖难之役”,“挟宁王权,拔大宁之众及朵颜三卫卒俱南。乙卯,至会州。始立五军”(出自《明史》),开始了争夺天下的战争。为了消除后患,朱棣下令焚城,一阵阵冲天大火烧灼着,点亮了夜空,会州城陷入了灭顶之灾。
城垣在金戈铁马的滚滚洪流中、在烽火连天的血腥中不曾倒下,这一次却轰然倒下,滚滚浓烟,断壁残木,焦瓦灰烬,满目萧然,无辜的生灵在恐惧中凄厉喊叫,痛苦挣扎。没有人知道这一夜间发生的历史背后隐藏着怎样不可告人的目的,谁也不清楚那一次的冲天大火在历史的进程中改变了怎样的历史轨迹。
城楼之上,猎猎战旗颓倒下来,钟鼓湮没了声息,沉寂中夕阳如血,远山苍茫如烟。朝代的更迭、历史的拐点,就像潘多拉魔盒,一旦打开,覆水难收,火焰焚烧了一切。
在永乐元年,朱棣凯旋,为了赏赐朵颜三卫帮助自己争夺天下之功,将会州城在内的大宁卫大片的区域赐给他们,会州卫被废除。此后,会州城淹没在萋萋荒草丛中,只有彪悍的蒙古骑手马踏铜铃声不时惊起,背影沉沉,便是难言的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