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凝
柳飞燕虽不是大美女,但大气出众。她在314教室门口停顿的瞬间,引起教室内同学小小的骚动。众多眼睛扫向她,不再盯着黑板上的字或陆舟老师的后背。
门尚亭看到柳飞燕的一刹那,眼前一亮,他把腰脊挺了挺,屁股下的凳子腿与地面“吱”地摩擦了一下,很轻。教室东西朝向,黑板在西墙。门尚亭坐在教室靠北墙第五排最右列,斜对教室西南门口。骚动让正在黑板上写字的陆舟老师感觉到教室门口的异样,扭头看向门口。一个身穿红色连衣裙的女生站在教室门口。编剧班的?陆舟老师问。是。那赶紧找个位子。
柳飞燕面容沉静,一双大眼睛扫视教室。空位有,但都在教室后面,人并没到齐。门尚亭感觉和柳飞燕的眼神碰在一起,他旁边有空位。柳飞燕向他飘来,手里拎一个黑色小皮包,黑色高跟鞋“噔噔”地轻敲节奏,急而紧凑。门尚亭突然想到风吹的柳条。柳飞燕走到门尚亭课桌这儿时并未停步,只留下淡淡香味,鞋跟继续打着点儿向教室后面飘去,黑色长发在肩部颤动。门尚亭看她一米七的样子,身材修长,皮肤白皙,双眸清亮,二十四五岁,不会超过三十岁。如今,女人都很注意保养,不易看出准确年龄。
门尚亭有点儿失落,又有点儿庆幸,他觉得女子坐在自己身边,他可能会不自在。门尚亭想,大概我这个位置局促,紧挨一根突出的立柱墙,但立柱墙壁有电源插座,可以给手机、电脑充电。而且空位在外边,明明柳飞燕坐下很方便,可是她竟无一丝犹豫,径直而过。门尚亭想回头看看柳飞燕坐哪儿了,但忍住了,他怕其他同学怀疑他老不正经。但坐在他前面的季兆龙,回头伸脖看了一眼。季兆龙很消瘦,棱角分明,二十四岁,大学毕业两年,漂在京城,在出租屋宅着写武打、盗墓等内容的网络小说。季兆龙来得也比较早,和门尚亭有一番交谈。
看上了?门尚亭小声调侃。嗯。季兆龙小声回应,不知是肯定还是应付。门尚亭猜这女子叫什么,编剧班群里这女子没设微信头像。
今天是开学第一堂课,九点上课,门尚亭不到八点就到了教室,看男生女生走进教室。他觉得女生外形大多差些意思,当然男生也不例外,高矮胖瘦,黑黑白白,长发短发,奇奇怪怪。门尚亭心说,这女子是编剧班女生里颜值最高的。
陆舟老师是电影学院文学系主任、教授,中等个儿,身材微胖,戴副棕黑色细框眼镜。他忍着牙痛,来给学生上第一课。做了简短的开课动员,提出几点要求后,他开始讲影片分析课。他说电影呈现的就是风格样式、人物、故事、情节、台词等等,从而完成主题表达。对故事要求就是要独特、生动。作为编剧,写出的剧本要合情、合理,以快乐写悲,以悲写快乐。他说现在的剧本,大多是开一千米的口子,一米的深度。应该是开一米的口子,一千米的深度。这不是我说的,是刘建忠说的。门尚亭不住點头,记下笔记。
刘建忠是谁?
门尚亭报名编剧班学习有两个目的,一是学习影视理论有个师承,二是结交投缘的朋友。每个人的收获肯定是不同的,因为学生的写作基础不同,年龄不同,经历也不同。门尚亭年轻时,写过小说,对他而言,写剧本应该不会很困难。门尚亭是班里年龄较大的学生之一,他四十八岁,还有一个六十三岁,是某企业退休的老总辛田又,虽未写过任何剧本,也未发表过任何文学作品,但想玩玩电影,找人说了说,就来上编剧课。另外一位四十七岁的女生朱青青,写过剧本,当过导演,其他同学三十岁左右的居多。参加编剧班进修的人,有拍短视频的,有写网文、网剧的,有在文化公司打杂的,有开公众号的,等等。正经写影视剧本的没几个,发表文学作品的也没几个。
门尚亭注意到,柳飞燕表情冷漠,长相出众,穿着讲究不随意,从不主动与同学闲聊,显得有些清高,同学们也不轻易上赶子搭理她。后来,柳飞燕再没有迟到过,但也不会来得很早,每次都是差不多卡点到教室。班级里的座位并不固定,一般后面座位比较空,因为总有一些人因工作脱不开身不能来上课。柳飞燕总是坐在北面一排靠后窗的位置,她课间有时上厕所,有时在楼道自动咖啡售卖机买咖啡,更多的时间是坐在位子上,稍歪脖颈凝视窗外,表情淡然,瞳孔在光的反射下发亮,整个人像座雕像。其实窗外没什么可看的,是停车场,还有一些房子,北面最远处是黄亭子小区,电影学院和电影制片厂职工的宿舍。每天吃完中午饭,柳飞燕会一个人到电影学院大操场遛弯儿。有时门尚亭和辛田又也去大操场转转。有时辛田又与不知哪个系的男生在篮球场打篮球,门尚亭就一个人在大操场遛弯。
门尚亭身高一米七零,身材消瘦,长相一般。他很想和柳飞燕打个招呼,但他有些自卑,从未张开嘴。柳飞燕和门尚亭即使走个对面,也像陌路人。门尚亭想,这女子太目中无人。他又反诘自己,你这样想毫无道理,你不搭理人家,也是眼里没人。门尚亭觉得这个女人把自己包裹得很严,有些神秘。课间或在操场上,门尚亭的眼睛会不由自主地扫向柳飞燕。柳飞燕的第六感也察觉到门尚亭的偷窥,但投向她的眼神太多,她对这一切选择漠视。过了一周,星期一的课间,季兆龙主动和柳飞燕搭话,加微信。之后,门尚亭和很多同学才知道她叫柳飞燕。
辛田又的公司以前有位技术人员秦达瀚到北京大学读博士,毕业后选择北漂,在北京开了自己的文化公司,近日邀请辛田又及同学到公司参观。辛田又把门尚亭、柳飞燕、朱青青、季兆龙、左铭、余空、史一遥带去了。其实辛田又与这些同学互相之间并不太了解,有的名字也对不上,叫谁去只是凭感觉。秦总宴请同学,门尚亭和柳飞燕挨坐在一起。大家互相做简单介绍后,柳飞燕说,自己是河北瀛洲人,写过几篇网文,与人合伙开了一家真之美医疗美容店。门尚亭也介绍自己年轻时发表过几篇小说,曾在一个事业单位做科员,因文学情怀未了,前年辞职继续写小说,现在写剧本。
大家都喝了三杯酒,开始相互敬酒。柳飞燕喝了点儿红酒,门尚亭喝了点儿白酒。气氛越来越好,但俩人还在矜持。不知谁起头说起授课老师的金句。左铭打开手机,说我最欣赏杜老师这些金句,我读一下:艺术创作不是自我表达,自我是没有价值的,每次表达是和自己的一次告别;创作者要低于自己写的人物,你不高明,你还要高明你写的人物;让恶丧失了他的勇气,正面人物也就丧失了作战的对象。
朱青青也已翻开手机,说,我也记了不少金句,但没记是哪个老师说的:生在世俗,写出灵魂;编剧要睁眼看世界,说人话;编剧是叙事妄想狂,犀利和准确是美的前提;最聪明的编剧是预支时代情绪;编剧不要满足于非此即彼的简单判断,要体恤万物之始,踩到最底层的逻辑。
随着话题的延伸,大家又议论起文学。余空说,如今是多元社会,文学成为社会小众的一员,不存在边缘化,但也未在C位。辛田又说,我没有搞过文学,但我关注文学,有时看一些文学作品,我认为,文学应是电影人的基础,电影人要爱好文学,不仅要会写剧本,还要会写小说故事,搞小说创作的去写剧本,上手就比较快。人们点头赞成。
聚餐是增强人与人之间联系和了解的一个很好的形式。后来,又有几次正式和非正式的聚会,门尚亭和柳飞燕都参加了,也经常坐在一起,他们彼此熟悉起来。门尚亭觉得,外表高冷的女人不一定难以接近,只要走近她,会发现这样的女人内心很热。
一个周日中午,朋友约门尚亭到朝阳区一家饭店吃饭。下午两点,刚出饭店门口,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道路对面一个单位大门前徘徊,是柳飞燕。门尚亭问朋友对面是什么单位,朋友说是北京某医疗器械设备公司。门尚亭没有过去打扰柳飞燕。
课程安排得很满,有时会提早到八点半上课,老师拖堂是常有的事,同学们匆忙到食堂吃午饭。电影学院食堂伙食不错,只是晚餐时编剧班去吃饭的人少,同学们大都回各自住处。门尚亭看柳飞燕身边座位无人时,就会端着餐盘凑到她跟前一起吃,有一搭无一搭地和柳飞燕闲扯几句。有一次,柳飞燕问门尚亭是哪里人,他说是北京人。真的假的?门尚亭掏出裤兜里的身份证给柳飞燕看。柳飞燕接过小声说,一九七〇年出生,今年五十二岁了,那次聚餐怎么没说你是哪里人?门尚亭说,那天我说是北京人,是不是会有炫耀的味道,让人反感。你还真能替别人着想,是不是说自己是北京人,怕别人给你添麻烦。哪能呢!门尚亭心想,这个柳飞燕心直口快,看着不是这样的人啊。柳飞燕把他的身份证直接放在餐桌上,门尚亭拿回揣进裤兜里。老北京?柳飞燕用筷子夹餐盘里一小块豆腐,问。不太老,父亲年轻时从山东来北京,做维护铁路的工人,在西直门铁路那儿,后来他留在北京,我出生在北京。门尚亭回答。柳飞燕眼球滚动几下,北京北站那儿?是。
苏老师的课很吸引学生,他通过对经典电影的阐释,引导学生到达一个更高的意境。他说电影中出现镜子,是在表达生命的通道,是表达通向神秘世界的通道。对苏老师的课,学生能体会多少,就看学生的悟性了。苏老师有一个经典动作,当问学生问题时,学生回答不出,他聚光的小眼睛会死死地盯住第一排的某个学生,嘴里还碎碎念“它表达什么?它表达什么?”这一盯最少三十秒。苏老师说搞电影就要到风暴眼中来,写剧本、拍电影,就是写自己、拍自己。他用苏格拉底的话启迪学生,“人须知自己”,不知道自己的人性,包裹得很严,假的表达,怎能拍出好的电影?
在苏老师讲“人须知自己”这次课上,门尚亭给柳飞燕发微信:晚上在主题餐厅吃饭如何?他说的主题餐厅就是靠电影学院西二门的院内商业餐厅。柳飞燕回:好啊。门尚亭又发:五点半下课就去。柳飞燕又回:好的。
他们能约在一起吃饭,说明两人已互有好感。门尚亭和柳飞燕在主题餐厅二层四人座包间,面对面而坐,天南海北地瞎聊,桌上摆着四菜一汤:红烧肉、清蒸鱼、辣子鸡、拌油麦菜、鸡蛋汤。俩人开了一瓶五十三度浓香型白酒,酒是门尚亭带来的。他早有准备。三钱一小盅的白酒喝进数盅,柳飞燕脸色开始绯红,在灯光映照下,她的额头光亮,眼睛像盛了湖水,泛起涟漪。门尚亭觉得柳飞燕越发美丽动人。两个人话密起来,不知从哪个话茬儿开始聊得暧昧起来。柳飞燕说,爱情是精神生活,遵循理想原则;婚姻是社会生活,遵循现实原则。婚姻的困难在于如何在同一个异性身上,把这两个不同的东西统一起来。
门尚亭很吃惊柳飞燕说出如此深刻的话,大加赞赏,你这话说得太有水平,太到位了,喝三杯!柳飛燕摇摇头,又摆摆手,我没那水平,人家说的,但我赞同,你呢?门尚亭左手一挥,劲儿使大了点儿,整个身子一晃,右手酒盅洒出一点儿酒,说,我赞同,我从来不相信爱情,婚姻的基础是物质,没有物质保障的婚姻是不牢固的。柳飞燕喝下一盅酒,说,什么爱情,什么婚姻,瞎掰,电影《她》就是说没有爱情,爱情在彼岸。苏老师课上说得真好,爱情如风,很近,却不见;很远,却拂面。门尚亭说,对,苏老师还说,作家不满足此岸,追求彼岸,没有彼岸!
柳飞燕夸赞门尚亭,你记忆力不错啊!门尚亭说,你也不错啊!我给你讲一个故事,是真事。我一位郭姓朋友有一次坐飞机,从北京回广州,在首都机场候机室,朋友旁边的一个女孩正在看书,书名是《本草残卷》。朋友问你喜欢看这种书?她说还挺好看的,随手递给朋友。朋友接过来翻了翻,又还给她。她说我看完了,你要是喜欢就拿去看吧。他们闲聊了一会儿,互相加了微信,飞机上他们的座位没有在一起。过些天,女孩忽然给我朋友发来微信:我们谈恋爱吧。朋友很诧异,她怎么会给一个不太熟悉的人发这种微信呢?于是,朋友回微信:抱歉。她再也没说话。又过了几天,朋友干脆把她的微信删了。
柳飞燕双眼迷离,思考了一会儿,翻了个白眼,说,女孩肯定不漂亮,漂亮女孩你们男人是抵御不了的。门尚亭回了一句,你这打击了一大片啊。柳飞燕说,现在女孩都有一个梦。门尚亭问,什么梦?柳飞燕反问,你们男人不知道吗?
柳飞燕在酒精的刺激下,敞开了心扉。我讲讲我的故事吧,苏老师讲的“人须知自己”让我灵魂开窍。你知道北京曾有一个云上KTV吗?
门尚亭想了想,我知道,是豪华娱乐会所,后来被关停了。
我曾在那里上班。那年我高中毕业,十八岁,不想在小镇呆着,想出去看看。
门尚亭脑袋迅速演算了一下,柳飞燕今年二十九岁了。
我是在一份报纸上看到的招聘广告,毅然决然地到北京来了。我对里面的事还不懂,就从服务员干起。
你?门尚亭很吃惊。
吓着了吧?云上KTV的装修富丽堂皇。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进来基本上不花钱,都是让别人买单,买单的人样子看上去有钱,其实背着银行的贷款。你去过没有?
我哪有那钱?
也是。看你也不像。到那里边的人,花钱是为了赚钱,钱舍出去,目的是换回更大利益。
门尚亭说,听说那里面一瓶啤酒卖好几百,最便宜的红酒卖三四千。
没错。我在里面只是做服务员,负责送酒水、茶点,因为我长得还不够漂亮。
你还不够?
是的。我在云上KTV时间并不长,只有四个月,云上就出事了。
云上KTV关停了,你又干什么去了?
我还在北京城,和一个叫梅哲新的人在一起。梅哲新有几次到云上KTV,他提前到场,是具体办事的人。我往包间送酒水、茶点,他和我聊过天,问我是哪儿的人,话并不多。他是北京某仪器设备公司的供销科长。我能看出,他有点儿喜欢我,但我不喜欢他,他有些胖。有一次,他悄悄塞给我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他的手机号码,他说以后有事可以给他打电话。后来我在北京突然失去生活基础,尤其是免费的住处,就联系了他,他很痛快地就答应了,给我找个住处。我住进朝阳区的一个住宅小区,三居室,一百五十平方米,装潢考究。我自然而然地和他住在了一起。梅哲新说你就住着,别提租金的事。我发现他是有才华的人,脑子很好使,诗词歌赋随口就能背诵。他比我大十三岁。我没问他结没结婚,有没有孩子。
你为什么不问呢?
你傻啊,他那么大岁数,能不结婚吗?你也是男人,你希望我问吗?
我,我不知道。
你呀,还是写小说的呢。我不问是最好的,他如果愿意,会告诉我。我就这么住着,很随意。我想找个工作,梅哲新说,先不着急找事做,事是做不完的。他每月给我五千元钱,我没有客气,因为我没有生活来源。我对他没有任何要求,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没有压力。我极少和他一起到外面去,不想让周围的人感觉我和他住一起。
时间一天天过去,大概半年后的一天,梅哲新把一个提包交给我,他说里面有五十万元钱,他可能很多天不来了,让我不要打听,不要打电话。我可以把租的这个房子退掉,房主会来找我,只要他还在这个世上,就会来找我。我对他说,记住你说过的话,要算数。后来他真的有很多天没来这里,他真的消失了。
门尚亭听得入神,酒劲儿减了不少。梅哲新是不是出事了?你沒找找他?
我没有打电话,也没有找。我们有约定,只能他主动联系我。
你太傻了。门尚亭感叹。
我没有觉得我傻,我也想过让梅哲新变成丈夫,但这事不能一厢情愿,如果他想,他会做的,如果他不想,应该是不可能或还没到时候,这靠缘分,只有缘和分都到了,该来的才会来。这时我发现自己怀孕了,我有些慌张,我在做思想斗争,但我还是没有去他单位找他,因为那样会把我自己陷进去。这事又不能向任何人讲,尤其身边的朋友。我要保守这个秘密,保住自尊。于是,我做出决定,回河北瀛洲老家。回到小镇后,我答应了一个高中同学的追求,和他结了婚。他家经济状况还不错,开了一个砖厂。我想和过去告别,相夫教子,让孩子过正常的生活。终于有一天,我担心的事发生了,丈夫怀疑女儿小影不是自己的,偷偷去做了亲子鉴定。结果出来,他很气愤,打了我。我不能容忍,因为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我内心是有愧的,懂他心中的愤怒。我担心我在云上KTV的经历一旦被他知道,又是一场战争。我提出离婚,他没有反对。我和他都解脱了。我那个丈夫是个好人,他没有把孩子的秘密说出去。他离婚后很快又结了婚,我为他高兴,我心里放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我想明白了,不能依靠男人而活,我要自己挣钱养孩子。我不能再结婚,即使再婚也不一定有好的结局。于是我把小影暂时交给父母照看,我又回到北京,联系上一个朋友,我俩共同出资在安定路奥体东门附近开了真之美医疗美容店。我要寻找梅哲新,让小影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我并不企望他要我、要孩子,也不想搞得他家鸡犬不宁,只要他承认有这个孩子,承认是小影的爸爸就好。
门尚亭问,那你怎么又上了电影学院编剧进修班?
柳飞燕说,我店里有一个女客户,她让我写了几篇生活故事,发在她自己办的公众号上。她告诉我,电影学院文学系有影视编剧进修班,可以报名学习一下编剧,我就真的报了。说说你的故事吧,你也得遵照苏格拉底的“人须知自己”。
门尚亭说,我没有你这么传奇,我结过婚,因为前妻想过自由的生活,提出离婚,走了。
你们没有孩子?
没有,她说不要。她说有了孩子,就会暴露出各种矛盾,就会归结到一个问题,没钱。没钱,就离离婚不远了。我也觉得,没钱根本养不起孩子,在北京养一个孩子费用太大了。
你们没有孩子,不也离婚了吗?
有一天,她对我说,她不想继续过乏味的生活,不想过不温不火的生活,不想下班就回家,问我能不能放过她,她想离婚。她说家里东西什么她都不要,只要自由。我以为她外面有人了。
柳飞燕说,不一定。
我当时感到了恐惧,像看到一个从未认识的女人,她两眼盯住我,像两把刀子。我想了片刻,小声说,放。
柳飞燕问,你是不是也想离婚?
我不知道。我们没有出轨,没有家暴,也会离婚。
你前妻做什么的?
她以前是高中语文老师。离婚后,她辞职了,申请到一家涉外旅行社工作,带团全世界地跑。她英语不错。离婚两年后,我住的那一块要拆迁,因为一条建设中的地铁线微调走向,要在我们那儿建地铁站,我得了一大笔拆迁款,到大兴龙腾苑小区买了三居室,还剩不少钱。于是我也有了野心,放飞自我,辞去公职。
畅聊中,柳飞燕因酒精麻木释放心怀,有几次开心地笑,门尚亭看到她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门尚亭想,柳飞燕倾诉心中深藏已久的秘密,是对我多大的信任。门尚亭和柳飞燕在融洽的气氛中不知不觉把一瓶白酒喝光。
门尚亭搀扶柳飞燕摇摇晃晃走出电影学院西大门,顺西土城辅路往北走,过CCTV6电影频道办公区西大门,拐弯向东走进健安西路。
柳飞燕迷迷糊糊,但仍能察觉他们不是向西土城地铁站方向走。她问,带我去哪儿?
门尚亭说,为了上课方便,多睡点儿觉,我在电影学院北面黄亭子小区租了个一居室。你喝了酒,一个人坐地铁,我不放心,还是到我租的房子住一晚吧。
柳飞燕听后,没说话,由门尚亭扶着继续走。柳飞燕影影绰绰看到汤记烤串店,一拐弯,似乎又看到红珊瑚川渝店,然后,她就没有记忆了。
第二天早上,柳飞燕猛然醒来,头有点儿发胀。我在哪儿?我这是在哪儿?她大声问。
躺在身边的门尚亭被吵醒,你在我租住的房子里。
柳飞燕瞪大两眼,歪头,愣愣地盯着门尚亭,我记得昨晚我俩喝酒了。
没错,我不放心你坐地铁,就让你住到我租的房子里,这离电影学院很近。你放心,我会对你负责。
柳飞燕听后“噌”地坐起来,大声说,真好笑!
门尚亭坐起来,说,我想当小影的爸爸。
柳飞燕看了门尚亭几秒,问,你是认真的?
是认真的。
你醒酒了吗?
门尚亭没想到,柳飞燕气急败坏,快速收拾好自己,推开卧室门,拧开房门把手,“嘭”地关上门,走了。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柳飞燕在门尚亭面前高冷起来,无视门尚亭。看出端倪的几个同学悄悄对门尚亭嘀咕,门哥,啥状况?和冷美人闹矛盾了?门尚亭淡漠地说,没啥状况,没啥矛盾,本身就没什么状况,没什么矛盾。
门尚亭觉得柳飞燕脑袋有病,把自己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他几次质问自己,真能接受柳飞燕和她的孩子吗?有没有同情?为何她对“我会对你负责”这句话反应这么大?面对柳飞燕的阴晴不定,门尚亭既说不清自己的想法,又读不懂柳飞燕的心。
编剧班只有交了结课作业才能发结业证书,结课作业在时间要求上很宽松。结课作业分剧本结业和短片结业。在十六周内完成结课作业的同学,可于学期内的结业仪式上获得结业证,学生也可以选择在学期结束后任意时间完成作业,然后联系班主任获得结业证书。
为了完成好结课作业,全班分成十五个剧本辅导小组,每组三到五人,有一个辅导老师。门尚亭分在罗思思老师组,柳飞燕分在刘欣欣老师组。辅导老师要求的不太一样,有的同学从创意弄起,有的从故事梗概弄起,有的同学想了四五个创意都被老师否定了。门尚亭想写一个抗日题材的剧本,故事梗概顺利通过,进入剧本写作。柳飞燕的创意通过后,故事梗概几经修改,也进入剧本写作,题材是关于女性北漂的故事。同学们一边上课,一边写剧本,时间变得紧张起来。
一天中午,门尚亭和辛田又在操場散步,看到一个男人和柳飞燕一起遛弯儿。那男人三十多岁,瘦高个儿,弯曲的长发,皮肤有些粗糙。门尚亭心里有点儿不舒服,问辛田又,那男的是什么人?辛田又逗门尚亭,到嘴的鸭子飞了吧?女人得追,她不理你,你得理她才行。门尚亭嘴巴硬,我和柳飞燕真没什么,没有追不追的事。那男的是干吗的?辛田又说,没什么,还紧打听,我知道那男的,是导演进修班的,叫班德来,好像是内蒙古的。我到导演进修班听过几次课,编剧班结束后,我想接着报导演班。门尚亭心想,是有几次课没看到柳飞燕,看来是到导演班蹭课去了。
编剧班半年的学习就要结束了,门尚亭交了四万三千多字的电影剧本《错缘》。结业仪式上,他拿到了结业证书。门尚亭没听到获得结业证书的名单里有柳飞燕的名字,也没看到柳飞燕参加结业仪式。
学习结束一周后,门尚亭竟然收到柳飞燕的微信,说她跟导演进修班的班德来几个人到西藏拍电影作业,她在里面演女主角。门尚亭祝福她,将来成为大明星!
编剧班同学吴希希是某影视公司年轻的总经理,邀请门尚亭写二十集网剧《父子叠影》。因是同学关系,相互有一定了解,对剧情简单策划后,他们就签订了委托写作协议,门尚亭投入紧张的创作之中。
有一天,门尚亭正在写作,柳飞燕突然蹦进他的大脑,他想为她打听一下梅哲新这个人。他跑到位于朝阳的北京某医疗器械设备公司,和公司一位老门卫套近乎,打听梅哲新科长。老门卫是公司老职工,他认真回忆,明确告诉门尚亭公司没有梅哲新这个人。他说,过去公司有闲置房出租,外地公司有租我们房子做驻京办的,可能这些人里有这个人,但公家房子不允许出租好多年了,无法查了。
门尚亭把打听来的结果用微信告诉柳飞燕,没有收到任何回复。隔了几天,他以为柳飞燕没有看到微信,又发了一遍,结果此条微信没有发出去,屏幕出现红色的感叹号。他意识到,柳飞燕把他拉黑了。门尚亭想不明白,她为什么把他拉黑,他明明是为她做了一件好事,以后就不用瞎找梅哲新了啊。门尚亭翻开同学群,柳飞燕已经退群。
有一天上午,门尚亭坐十号地铁到安贞门,他从地铁站B出口出来,顺安定路东辅路向北走,寻找奥体东门附近真之美医疗美容店。结果美容店没了,已换成鸿毛饺子馆。十一点多,饺子馆有几个食客。门尚亭向饺子馆的服务人员打听,没人知道美容店的事。门尚亭很失望,想向季兆龙打听,但感觉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如果季兆龙也被她拉黑,那就是自己没事找事,更不值。
北漂的编剧班同学余空召集在北京的同学聚餐。季兆龙说,咱们班那个冷美人柳飞燕跟导演班的那个班什么又去非洲了。史一遥逗门尚亭,冷美人和门尚亭还有一腿呢。门尚亭听后,顿时急眼,放屁,和你才有一腿!史一遥顿时醒悟,赶忙双手抱拳,对不起,门哥,我嘴欠。
年底,网剧《父子叠影》彻底定稿。门尚亭悉数拿到属于自己的稿酬。他感觉很好,没想到自己真是干编剧的料。吴希希对门尚亭的剧本给予充分肯定。门尚亭谦虚地说,上编剧班还是有用的,刘老师的创意串原理真管用,让我的叙事能力大大增强。吴希希决定让门尚亭写下一个四十集网剧《卧底身边》。
门尚亭创作很顺利,按照协议时间段稳步向前推进,现在他的脑袋里只有故事,其他事很难挤进去了。在写不下去苦恼的时候,他就想编剧课上庄老师的话鼓舞自己:世上没有编不通的戏,只有不会编的人,凡是编不通的地儿,发财的机会就来了。
春节前,一天傍晚,门尚亭换好衣服,想下楼遛弯儿,然后到龙腾苑小区马路对过的恋不舍小饭馆点几个小菜,再喝上二两红星二锅头,研究参加电影学院文学系第十七届金字奖征稿的事。
这时,有人敲门。他走到门口打开房门,一个穿一身黑色长羽绒服,戴黑色口罩的女人站在门口,她戴黑手套的左手扶着一个黑色大拉杆箱。门尚亭疑惑地看着这个黑衣女人。
黑衣女人凝视门尚亭的脸,开口道:你说过的话还算数吗?
门尚亭内心有一丝悸动,似乎听谁说过类似的话,问:我们认识吗?
黑衣女人迟疑了一下,盯着门尚亭的脸,有些慌乱:对不起,认错人了。
黑衣女人转身,拉着箱子走了。
门尚亭愣怔在门口,好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