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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日18:30,入住,品尝正宗莲花血鸭,饭后秋收广场散步,消耗一下卡路里;
30日8:00始,已抵萍乡的驿友,集合前往孽龙洞。在酷暑中体验山肚子里的凉风凉水;
30日13:00,去武功山,坐第一節、第二节索道(得考虑下长途跋涉体力不支的驿友);
30日16:30,步行爬上金顶,来张喜悦又拉风的合影。认领帐篷后自由发呆,自由打卡,自由欢笑;
30日19:00始,“把《星火》读给星空听”活动,跟旅客互动。可以开怀喝绿豆汤啦!一起看星空,歌唱,交流文艺话题。
31日5:00,不能再睡啦!爬起来,赶紧!看太阳起床。
…………
三伏天,我走在送公文的林荫道上,看安源驿驿长钟洋发来的“武功山纯AA看星空钻石”露营采风方案。心里眯眯笑,这方案乍一看,这片段,像一场自言自语、自导自演的舞台剧。看后,满屏都是钟洋胖墩墩的体形与乐呵呵的表情。
方案发在群里,接龙人陆续跟上。星火团队马上敲定了“兵分萍乡、吉安两路到金顶会师”的行动计划。我因公务和娃事缠身,一直纠结于是否接龙报名。
客家驿驿友朱治历发来信息咨询,恳切问能否报名参加露营。驿友朱治历,一家都是《星火》读者,小治历是我当实习老师时带的第一届小学生。热爱阅读、朗诵,从小文采斐然。上一次的朗读活动,因感冒嗓子沙哑留下遗憾,这一次,恰逢18岁成人礼—第一次独自远行,便想参加《星火》的AA帐篷露营。昔日的小学生,挑灯苦读,已通过高考的独木桥,变成准大学生,我和男孩家长一样,欣喜不已。赶紧替他申请,立即得到门卫波尔准许。
有学生驿友首次参与驿站活动,又有赣南片区驿长在群里轮番吆喝,加之钟洋的趣味方案在脑海晃呀晃。那头文艺小兽又在心原上蹿跳奔突。
洗净星火文化衫,订购灯笼,预定帐篷,收拾火种包,加班赶工作,约好与燎原驿火炬手钟林夫妇拼车,终于如期出发。
《星火》的活动向来AA,纯粹、长情而自由。这次,安福驿驿长简小娟特意叫上当地驿友,自备星火家宴,招待赣南驿友。她说,若是驿友路过她的家乡,没有相聚,心里过意不去,她珍惜来自文学的缘分。她此次无法登山,因为左腿受伤植入一截钢板。“你们代我去体验金顶的星光吧。”她一脸的遗憾。实际上,她和《星火》的众多驿长一样,这几年一直在做文学义工,往返奔波带领驿友组织香樟笔会,做“作家教你写作”文艺志愿者。
驿友静予老师带着自酿的海棠酒和青梅酒,名曰“阅微记”,酒瓶简约包装素雅,赠予桌中驿友品尝。酒素来不与我交好,但闻到果香,我还是禁不住尝了半盏海棠酒,那是她旅游从西北荒地上采摘的海棠酿制的。果香馥郁,酒香清甜,我第一次感受到酒的美好。席间,安福驿友又拿出30多个莲蓬,都是刚采摘的,要托付赣南驿友带上山给大家品尝。亲自采摘、手工制作的馈赠,顿觉情深义重。
在安福泸水河边微醺,心便恍惚起来。四年了,整个江西拥有近70个《星火》驿站,在物欲横流声像媒体爆炸的年代,靠一种纯粹的文艺理念维系的民间文艺团队,像个乌托邦一般存在。但它真实存在着,在驿长村线上,我们重新获得名字:空谷雨兰、竹林微尘、星空锦灵、月下周簌、大笑姑婆、科普站小剑、马厩门卫……我们打开一扇扇有趣的窗口,轮值分享知识,彼此守着村民交往的疆界,线下还组织了多次AA文艺活动,通过活动,我们认识了人群里“无限的少数人”。
此刻的《星火》驿站,像精神父母,在全省甚至全国各地延续文艺血脉,链接精神场域同频共振的兄弟姐妹。
2
“滴滴滴”,手机微信急促响起,是上高玉情的微信。
“怎么办?和丁丁老师失联了,手机打不通,我一个人在这里等!”
玉情跟我一样,是江西省第四届青年作家改稿班的学员。当年她还在哺乳期,便带着孩子来参加了改稿班。我曾拥抱过那个孩子,那个漂亮的婴儿也成为第四届改稿班学员的美好记忆。“先谋生,再谋爱。”这些年,她一边忙考编,一边在学习之余建农场,过起了令人羡慕的田园生活,考试上岸之后,便归队拥抱文艺生活,参加星火文艺活动。
预约拼车的车主临时有急事,真替她紧张,但我们走的是安福路线,只能安慰她静观其变。得知这个情况,锦灵迅速调转车头,油门一踩,带着儿子玖玖,绕道接玉情。六年前改稿班的同学锦灵,经过三个小时的跋涉,终于接上头了。他依旧谦和,帮忙提行李,呼喊老同学上车。见到锦灵时,玉情差点破防落泪,此时,她已在炎炎烈日下等车几个小时。“得知困难,立马伸手,这或许是最纯的星火情吧。”告别泸水河,我们直奔武功山。
各自去前台买票,朱治历的学生卡在系统里出了问题,火炬手蒲公英立马现身,指尖推碾着手机小程序,联系家长扫码截图,三下五除二,搞定!小家伙却跑去卫生间了。归还手机时,蒲公英半开玩笑地教导刚接触社会的驿友:以后你的手机,不能离开你的视线,更不要轻易交给陌生人哦。治历羞赧一笑,握着手机在文化衫上蹭了蹭,他大概心里有数,穿上这身衣服,如疯子一般在黎明六点跨越300公里奔赴星空的人,无需防备。
要步行登山,自备盐开水不多,我去景点服务区加水。旁边的大爷看着我一身装备,搭话问:“到山上住啊?今晚八级大风,下雨,冻得很呐。”
我笑一笑,“没事,我装备齐全。”心却一紧,我拽了拽背包带,背包内层放了一套雨衣和一件薄羽绒。
就在赣南片区驿友统一往金顶开拔时,赣北走萍乡路线的驿友已陆续抵达山腰。蓝天、草甸、猴子都出现在屏幕上,白月光老师拿自己的口粮喂猴子。白月光老师是萍乡人,据说她前一个礼拜才和家人在山顶宿营。她想着有星火驿友一起上山,感觉会不一样,便背起行囊再次加入登山队伍。
我们内心雀跃,笃定上山,大巴—索道—11号人力车,汗液汹涌而来。继亮领队,天岩老师压轴。爬上半山腰,几个女驿友开始落后,我们都在后面慨叹女驿长魏琦,不愧是行者,上山不久就一路领先,每到好看的景点,都停下来歇脚等女同胞。领头的在远处呼唤打气,断尾的在近处鼓劲,同时承担着负重兜底。队伍里有一个挎包,一袋食物已悄无声息地到了天岩的肩上,这个古道热肠、搞笑幽默的胖老师,自己都双腿打颤。
印象里,星火的众多文学活动中,领头、压轴、旗手、扛设备的角色相对固定,偶有变动。长期担纲这几个角色的,有陆老板、锦灵、雅云、继亮、天岩等。
在队伍里,这些角色有着共同的特质:沉默,勤谨,奔走着,微笑着,操持着。
3
武功山主峰白鹤峰,又名金顶,海拔1918.3米。
日暮时分,我们在白鹤峰会师。在观音宕前,攀爬的疲惫,会师的欢欣,统统被天边变幻的云彩转移。天空的调色板打翻了:藕粉、橘红、酱紫、蓝紫、天鹅灰、鸡蛋黄—晚霞变魔法一般洇染天幕。一排背着火种包的驿友,靠着围栏看晚霞。他们相互交谈时,天上出现一道旗帜形的云霞,拉着长长的旗杆,甩开飒飒的旗角,在风中招展,好似在长啸呼应。
领教完武功山顶云彩的变幻,我们草草安顿好帐篷。听到集结号,我们从帐篷里探出头,才知,武功山金顶的天也一下变了脸色。
浓雾一层一层围拢过来,闷雷一声一声顶上去。
冷风一阵一阵横扫过去,雨滴一颗一颗掷下来。
我钻进帐篷加衣服,出来后,石阶雾蒙蒙的,队伍恍惚远行。要知道在前一刻,夕阳还在观音宕前跳跃。
山上的驴友们一波接一波地往山下走。他们行色匆匆,身上的雨衣鼓荡着山风。整座山顶,帐篷窸窸窣窣,芒草摇摇晃晃。
整座山在眼前涌动,仰头,有一队奇特的人马,在浓雾里逆行而上。他们踏石板,走栈道,过草原。他们脚步笃定,步调向上,神色虔诚。队伍隐约露出白色的文化衫,提着橘黄色户外灯笼。
仓皇下山的驴友,对着逆风逆雨的上山队伍投来诧异的目光。他们擦肩而过,彼此眼眸里填满了水汽,也映照一盏盏灯火。
逆行的提灯队伍在金顶古祭坛前团团围坐。
金顶之上,参加星火沙龙的搭档,有夫妻档,恋人档,父子档,母女档,闺蜜档,兄弟档。
主持人章子冲和蒲公英登场。提灯人把灯光放在身前,宁萍萍带了一盏最大最亮的马灯,放在中间照亮纷纷上场的朗读者们。
主持人轮番变换角色:主持、星探、打光者。风冷,我听出蒲公英声音里有些颤抖。出来时我顺手在帐篷里给她抓了一件毛衣开衫,她甚为感动。上场前,她脱下毛衣塞在火种包里,为了“舞台”的氛围,只穿一件文化衫,人与衣服各自冷着。现场串完词,便踮着脚,主动给上场的朗读者们打光照亮书本。蒲公英是陕北人,一个人在江西工作,我在客家驿站组织的读书会中遇见她,她便加入驿站并开始热心做文艺义工。她说之前工作和学习时,没有安全感,遇事总想突出自己,集体拍个照都想着穿鲜亮的衣裳抢站C位。现在受驿站影响,心态改变很大,接了地气并乐于奉献自己。恰恰是这样,工作上也得到了重用。
驿友莎莎在灯下读诗,对象点着灯笼照亮她安静羞涩的脸。这是她和男友确定关系后的第一次旅行。“如果真能缘定今生,将来的生活里需要一剂什么解药才可以度过,这两天的星空和日出都将会是重要的配方。”钟林是诗人,爱人是理工男,生活中,一个感性,一个理性。他们一起搭帐篷,看星空,读诗,性格互补的夫妻在大自然和文艺生活浸染下精神相通。
《小舟在西湖游荡》《我梦见你回来了》《山楂树下的相逢》《暖巢》,一首首《星火》朗读体诗歌在金顶之上响起来。
钟洋裹着雨衣,背着一个大袋子站在风中。
我扯了扯身上的薄羽绒,紧紧拉住小太阳伞,护住身边的消音器及摄影器材。等我抬头,钟洋的雨衣已经裹在一对游客身上,那对特殊的游客是一对母子,年轻的母亲抱着年幼的孩子,在风中听驿友读诗。不知道什么时候,山顶帐篷内的驴友纷纷出来,过往的游客也加入沙龙,团团围坐的队伍越来越密实,外围的倾听者越来越多。
灯光打在危秋香老师母女脸上,她们正在读《所有热爱的事物都会暗自发光》。此时,风把古祭坛上的雾气吹得丝丝缕缕。雾被风拽散了,雨也悄悄停了。天穹露出深蓝的云洞,几粒星子在云洞之上探头探脑地对着金顶上的朗读者们眨眼睛。云洞越来越大,星空越来越大。“看啊,星空!”人群里一个惊喜的声音脆亮亮响起,所有人都抬头看天,人群里爆出排山倒海的惊呼。
真是天象神迹,被雨洗过的天空如此明澈。一颗、两颗、三颗,无数星星出现在天幕,星斗如漫天钻石,和金顶上的燈火相互照应。星空,难道是听到了朗读者们的声音,作为今晚的嘉宾隆重登场?
星星登场,朗读者们纷纷登台:结伴徒步的警校兄弟,暑假出行的大学生闺蜜,第一次露营的独行侠,雀跃的母子驴友。一个女孩拉着妈妈,从白鹤峰一路到星火活动点并上台读诗歌《留》。从杭州千里奔赴的艳金,穿着格子休闲裤,手提灯笼,在古祭坛前照见三个迟来的“夜归人”,那是锦灵父子和玉情。
《所有的鸟鸣都是流浪的故乡》《白色的海》《星火文学年》《第三个春天》《那个依然与时光一起唇齿留香的人》《英雄城的旋律》《喜欢》《爱》《与自己重逢》……古老的汉字在古祭坛前回环跌宕,过客略带紧张,面容羞赧,但声音质朴、真诚。
朗读接近尾声时,钟洋拿了一个鼓胀的白色包裹出来。原来是萍乡高坑绿豆稀,足足有30斤。他在人群里沉默地给人倒绿豆稀,几个驿友负责传递分发,绿豆稀流水一般,纷纷抵达驿友手中、喉咙、肠胃。当杯子传到人群的两个白T男孩时,流水线凝滞了半会。白T男孩面面相觑,迟疑着是否要接杯子。原来,他们是被星空朗读会吸引前来的徒步旅友,一直围坐在活动队伍里,一直未曾离开。听星空下的朗读在他们的行程计划之外,喝星空下的绿豆稀在意料之外。
“我们……也……有吗?”得知原委,驿友爽快地递过绿豆稀。
我分发完安福驿贡献的莲蓬,也接了一杯绿豆稀。“啊,真好喝,第一次喝这么好喝的绿豆稀!”我感叹道。
驿友未央低声告诉我:“武功山顶的绿豆稀,千载难逢。本来安排了大部队几个男士一起轮流背上山的,可是我的车晚点了,钟洋撤出大部队,留下来等我。你知道的,我腰椎间盘突出很严重,结果可想而知,他前面背星火包,后面背冰绿豆稀包。正午的太阳明晃晃地照在头顶,他脸涨得通红,仰着头见不到山顶。我劝他放弃,他呵呵自嘲,说我身上冰火两重天哈,说完低头走路。稍平点的山路,我能分担他前胸的星火包,至于后面重重的绿豆稀包,基本就他一个人徒步背上山……”
“激动的人,可以开怀喝绿豆汤啦!”我嗦了一大口,分次入喉,黏稠香甜。想起他方案里那句话,他把那句玩笑一样的话,当承诺吧。
4
在武功山金顶的草甸上,偶尔抬头看满天星辰,又闭眼聆听游客的朗读声。
星空,草原,书声,心里便百万盏灯光在亮,千万道星光在闪。
一时涌出许多的声音,那些声音回荡在山巅、在湖心、在古城墙、在老戏台。伴着渔火、星光、日出、灯光。
在锐评团的一次值日中,夜叶提出:“把《星火》读给你听”谁来读?谁来听?怎么读?大家众说纷纭。
我曾思考过文学作品朗读的问题,在声像媒体时代,想这个问题显得奢侈,要谈传播学或文学消费我也外行。大部分人和我一样,读书期间接受的基本是舞台诵读。“把《星火》读给你听”的活动,让普通市民和文艺爱好者成为主角,去舞台化,去行政化,去主持人化,去明星化。小范围,开放式,这个形式,看似简单随意,却很考验组织者的调度力,也考验主持人的控场功底。
阅读的经纬度在延展,那些声音记忆如此深刻:
庚子年的夏天,“街头读书沙龙”在赣州古城墙上举办。一群人,在夏天的夜晚,点起灯笼,弹着吉他,一起读诗。活动当天,尽管平时很少朗读,还是做了一回朗读者。那天我读了宗小白的《春日篇》,当时肚子里还有个小生命,那个美好的夜晚,她在我的体内安睡,偶尔伸展踢蹬以示回应。这个机缘,也是一场奢侈的胎教吧。
2022年,婺源思口镇延村古戏台,“把《星火》读给你听”是在油菜花开的春天,我是观众。78岁的俞春爱,用婺源方言朗读了一首诗歌作品《草垛》,这老人一上台,台下突然就安静了。她开口朗读,拿书的手抖着:草垛,变成曹夺,尾音苍老,声音颤抖。这口冒着烟火味的方言,就在“挑起自己轻轻的一生”中站稳了脚跟。“草垛”现场非常震撼。事后婺源的文友遇见告知我,老人家曾热爱文艺,壮年时当过妇女主任,目前在照顾瘫痪在床的丈夫。她第一次上台读诗,读完诗歌要赶回身后的巷子里照顾老头。那一刻,我突然对着一个满脸风霜的生命形态生出无限的敬畏与感动。
“把《星火》读给你听”赣南赣北高考生专场定在赣州汉字公园。造字的仓颉用四只眼睛俯瞰着莘莘学子,我们围坐在长着文字的地板上听朗读。我听到赣州三中一名高考生的朗读,不急不躁,不紧不慢,气息平稳,音质朗润。那首诗歌通过声音的传达美妙极了,才觉知朗读者在二度创作。她营造了一个在诗歌里相逢的世界,一个青春饱满、悲喜短暂相通的世界。
星火朗读者让我开始关注声音的世界。也开启了声音微旅行。当我在厨房切菜之时,在疫情封控长日里,在情绪杂乱的入睡前,都会开启听书之旅。也常常注意市井之声与自然之声,那些分贝跟心境吻合的声音,是如此美妙,他们在传达知识、诗意,也传达声音本身的美感,让人在生活飘飞的鸡毛里感受到尘世的恩赐。由此,我也不断反思观照自身的阅读与创作,究竟什么样的语言是好的?怎样的力量与节奏感,造就一个好文本?
5
身后是穹庐夜空下依稀的灯火,身前是武功山奔涌的群山。鱼肚白,应是藏在胸口按不住的梦,雪白是挣脱困顿后爬坡的云瀑。淡紫色的黎明在等,橘红色的日出在等。
凌晨四点多,我裹着被子探出脑袋,星空依然浩瀚,武功山顶的帐篷开始陆续苏醒。不久“小飞蟹”也开启了工作模式,在山顶上升、盘旋、俯冲。每次小飞蟹航拍机一出场,很多驿友都索性不拍视频了,他们大概有和我一样的心态:小飞蟹上帝视角太盖了。当看了驿友金琳然和静予的视频号,我心态改变了一点,同样是手机拍摄,他们圈里的每个视频都很耐看,画风文艺,转场自然,细节温暖。好视频有共同的特点,就是取景框的视角大气又细腻,对天地万物有深情,对个体在茫茫浩瀚宇宙中有坐标,且有笃定定位。
终于,天际在群山之后出现一条亮线,接着,橘红色的太阳从东边升起来,一尺一尺,一寸一寸,一轮火球腾空而起。
故乡草山的日出,也是这样腾空而起。故地湘赣边界的山势高大雄浑,岩石坚挺裸露,风力发电机的叶片随风呼呼转动,日出也变得雄性,刚強,热烈。
而武功山的日出是母性的。星火的队伍在翠青的山脊线上行走,驿友们用矫健的步伐迎接朝阳,朝阳也以矫健柔和的步态游走在浩荡的草山之上。曲线柔和蜿蜒的山脉,有百万芦秆轻摇,野花野草铺铺展展,高岸深谷连绵起伏,阴阳相接处,普照着温柔而慈悲的光芒。
看了故乡的日出再看武功山的日出,才觉得日升日落的完满。
我们在山脊爬坡走山路,头顶的日光照在我身上,照在武功山顶。文学的晨光也曾照进我的故乡,那束光是四月天的“文学家访”:
村坊,书斋,惜字亭。
宗祠,野花,狗牯脑。
梯田,台阶,土坯房。
星火团队一行走了无数分叉路,爬坡上山,终于在午后抵达我的故乡,见到我拘谨虔诚的叔伯宗亲,见到飘着浓雾藏在山旮深处的村坊。故乡的村民大都已迁徙,村庄只留下老人小孩。村里的宗亲得知有贵客自远方来,备下了米酒及客家菜肴,他们长满沟壑的脸上写满欢欣。家中原本沉默的老人抱着匾额,羞赧而自豪地与村民闲谈,马溪开基第一次来这么远的贵客,还都是省内的文化人呐。我心里惭愧得很,“作家之家”匾额不大,但是字义厚重承受不起,为何不给著名的作家,而是在省里选了几名沉默的文学义工?《星火》负责人回复,大意是文学起步获奖需要配套鼓励,主要是回馈坚持文学创作和文学公益服务的苗子,回馈培养文艺细胞的父老乡亲和那片粗粝而有温度的土壤。每个文学人的身后,都站着一群人,他们为建设和谐稳健的文学生态做了贡献。
6
提灯的人
来自命运的不同方向
提灯的人
总试图把现实提升到理想的高度
提灯的人
每天都在寻找光和路。
—波尔
那晚,我们提着灯笼从古祭坛上白鹤峰顶,沿着栈道下山。灯火长龙,梦幻一般。
金顶的旅客盯着摇曳的灯笼出神。有一个小伙子跑来追问,你们的灯真好看,在哪买的?天岩提着灯,左右观望夜景,一对情侣想要购买灯笼,跟着天岩的灯走了好长一节阶梯。“天老师甘当大灯哈!”面对驿友的调侃,天老师挠头憨笑,把自己手中的灯笼传给旅行者。
帐篷营地开始安静下来。我的帐篷在坡边,困倦但无法入眠,我卷着一床被子探出脑袋看风景。驿友在帐篷内外小声说话,蒲公英在帐外用方便面补充能量。洗刷归来的女孩手上点着灯笼,兴冲冲下阶梯,俊美的脸庞忽隱忽现,“扑通—哎哟。”女孩趴到我的帐篷外,原来是金琳然,被山上的青草绊了一跤。我们点起灯笼围上去检查伤势。擦伤创面不大,但有血痕。大伙唏嘘时琳然却在地上“咯咯咯”笑起来。
午夜,凹凸的地面在被垫之下变软,承载着浮浮沉沉的梦境。
梦境之中,一些身影和片段又闪现:彻夜长谈的美华与遇见,背着星火包逆生长的严芬玲老师,南山上对着一树山苍子慨叹的诗人周簌,忙碌的白月光和飞燕,早起专注满地奔跑找角度的谭导,手举驿旗的骥亮、艳金、雅云、余晓,或站或坐侃侃而谈的雨兰、田宁、长芯、小莉、美娟、张剑、丽敏、陈炜、菊黄、宁萍萍、夜叶、小锋、锦灵、琪琪、尹婷、亚萍……在讲台上带病深情主持的传辉老师,背着星火包在旷野里行走的门卫,围火而坐语音隽永地说出每年用星火篝火照做壁纸的叶青主席……
实际上,这几年驿站的人事物景时常入梦,梦里的背景移花接木毫无头绪:梅花铺地的古驿道,春水漉漉的板凳桥,负重前行的竹筏船,呼呼生风的板凳鹤,悠悠转动的婺源花灯;倚墙肆意伸展的六叶葎,浩荡生长的油菜花,守望村落的千年古樟,满湖灼灼盛放的荇菜;竹林里的年夜饭,晚会上跳荡的篝火,集中于一天出现的阴晴雨雪……梦境里,总有几盏不远不近的灯火。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中梦记下去了无止境。
我曾在一场重病中,做一场有续集的梦,梦见跟着一群队伍穿过芦苇荡,穿过荆棘丛生的森林,他们像洪荒时代的拓荒者,那队人马打着灯笼脚步稳健,走进故乡苍茫的草山。我也曾在亲人离世的夜晚,在梦中看见自己衰朽的残年。那位亲人是患阿尔茨海默病走的,梦中便出现窗台下行动艰难反应迟钝的老太太,手里握的书本已合页,她想靠窗看看腿脚完全不听使唤,她用手撑在木桌上,终于看到窗外橘黄色的日出及远山,远山苍茫,一队青春靓影影影绰绰。
作为基层写作者,我常常告诫自己也鼓励身边的文友,面对文字,背对文坛,远离圈子。而与《星火》读者驿站相伴这四五年,一群人在文艺生活里破圈,拍春夏秋冬视频、微电影、打卡照,举办香樟笔会、稻田写诗、作家教你写作、星火文学年、把《星火》读给你听等系列活动。参与者从接受组织到自发黏合,这个群体在悄然成就、共同成长。
武功山归来便入秋了,江西省作协组织了全省散文笔会和“8090后”读书会,组织者辛劳奔波筹备,奈何疫情又卷土重来。为了百姓安全,赣南赣北的多个县市区实施静默管理,文艺的盛会也在复杂疫情下延期。
清晨6点多,楼下生鲜蔬菜超市的货架一抢而空。电话通知,妈妈和弟弟所在的工作区域已经封控静默管理,家族群里传出一段抖音视频:两个小孩穿过应急帐篷,摇晃着上了医务车去隔离,孩子小小的身躯被防护服裹得严严实实,企鹅一般爬上隔离舱后座。我折回到核酸检测的队伍里,奔走的红马甲志愿者在运送物资。远远看见“小白”把棉签塞到业主喉咙深处,她大概忙得手抽筋了,上下抡圈并轻甩了一下手臂。周遭都是口罩之上紧张忧虑的眸子。头顶是广播里急促的声音,每个人都听从指挥。
庚子年的瘟疫降临后,疫情在世界各个角落此起彼伏,后疫情时代,人世瞬间苍茫。那些说走就走的旅行或相聚如此珍贵,那些青春与矫健之躯如此昂扬美好,那些壮丽的白昼和黑夜、自由呼吸精神飞舞的光阴,应该是对抗庸常与灰色的勇气与元气。
这些记下的零碎,亦应是梦境。我们就是那群提灯者,来自命运的不同方向,我们走在梦里存在醒来就会消失的地方。
对。
赖韵如,江西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海外版》《星火》《草原》《散文诗》《江西日报》等报刊。合作出版文集《瓷上记忆》。获第八届井冈山文学奖·新锐作家奖、井冈山文学奖·作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