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璐
总有人会问,《恋爱的犀牛》好在哪里?
有人答,它是先锋的,是实验的,有超越时代的探索。
或许,它教会了你如何去爱,而这才是它的魅力所在。
开场,在剧场有些昏暗的灯光下,大瓦数的帕灯照在那48层的白色階梯上,拾级而上,光晕渐渐暗淡,我胸腔里的心脏跳动随着光影模糊渐渐平息,将呼吸融入了剧场中漂浮着木头味的空气里。我听到坐在高处的马路说:“黄昏,是我一天视力最差的时候,一眼望去,满街都是美女……”偌大的空间里,马路年轻的声音在原地绽开,像涟漪一样层层微荡。
《恋爱的犀牛》的情节是破碎的,大量的留白破开了剧本的故事性和逻辑性。节奏上割裂而破碎,但是人物却都难能可贵得丰满,台词实在是丝丝入扣得让我动心,你一言我一句,
“结婚吧 艾伦 不要吸毒”
“上帝坐在高处吸烟 上帝他沉默无言”
“他对许多东西过敏 米 面
他是对生活过敏”
“反对菠菜 拥护带壳的蜗牛”
“再也不需要知识分子了”
“它穿过原野 横跨城市
毁灭桥梁 烧干河流
疯狂地向爱情奔驰
爱情!”
犀牛的视力很差。就像恋爱中的男女一样,在感情的这条路上盲目、冲撞、而又不顾一切。
什么叫爱情?
“月亮靠近了地球,太阳直射北回归线,季风送来海洋的湿气使你皮肤润滑,蒙古形成的低气压让你心跳加快。或者只是你来自你心里的渴望,月经周期带来的骚动,他房间里刚换的灯泡,他刚吃过的橙子留在手指上的清香,他忘了刮的胡子刺痛了你的脸……这一切作用下神经末梢麻酥酥的感觉,就是所说的爱情。”
马路发狂地爱着明明。这个有复印机味的女人,这个嚼柠檬味的口香糖的女人,这个真实尖锐的女人,这个任性妄为的女人,这个冷漠无情的女人,这个拥有天使的脸和婊子的心肠的女人。在他心中的明明就如他的那首诗中所写:
“一切白的东西和你相比都成了黑墨水而自惭形秽;
一切无知的鸟兽因为不能说出你的名字而绝望万分;
一切路口的警察亮起绿灯让你顺利通行;
一切正常的指南针向我标示你存在的方位。”
她就是他温暖的手套,冰冷的啤酒带着阳光味道的衬衫,日复一日的梦想,是他内心深处那份无法克制的欲望。也正是这份欲望才让他那么渴望给她一个家,做她孩子的父亲,给她所有想要的东西,让她在天堂里的翅膀重新长出。
但明明发狂地爱着陈飞。那个折磨她、欺骗她、贬低她,在她的世界想来就来、想走就随时离开的男人。她还像巫婆那样,偷偷剪了他一绺头发,把头发和他的照片一起烧成灰喝了。她情愿眼睛里带着爱情就像是脑门上带着奴隶的印记,她情愿他走到哪儿自己就要跟到哪儿!而只要跟着他,她就满足了。这份疯狂的爱让她变得自虐,可以任由那个不爱自己的男人欺骗、贬低、侮辱,甘愿为他俯首称臣、四肢着地。在她看来人是可以靠二氧化碳活着的。只要那些二氧化碳,出自你心爱的那个人。
对方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对方给了他痛苦的感觉,这痛苦的感觉仿佛吗啡,让他们两个上瘾,两个上瘾的人以为这就是他们要的爱情,决绝的,充满渴望的,不可缺少的,必须坚持的爱情。
对马路和明明而言,这已经不是爱不爱、爱上谁的问题了。让他们坚持的不是爱着的那个人,而是这份努力爱着的刻骨。
“新的犀牛馆建好了,宽敞明亮,通风良好。所有的犀牛都走了,白犀牛塔娜他们都在那儿安顿下来了,还来了一只刚买的公犀牛,年纪还很轻,每天好奇地东看西看,向塔娜献殷勤。只要乖乖钻进那个摆满苹果、香蕉的笼子里,笼门一关,你也会被运到那边去了。可是可怜的图拉,你为什么每天总是在笼子前转来转去不肯进去呢?你为什么就和其他犀牛合不来呢?你应该像其他的犀牛一样顺从你的命运,你就不会整天这么郁郁寡欢。顺从命运竟是这么难吗?”
这一句句马路质问图拉的话语何尝不是在质问他和明明。为什么就不能放下不爱自己的那个人,好好地去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
马路和明明都是犀牛,顽固着各自的坚持,在自己的情感世界里不愿放手。他们都做到了杜拉斯的那句话:“爱之于我,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饭,它是一种不死的欲望,是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
那种当年所谓的不太主流和先锋,在于灯光舞美,也在于结构形式。但是,作为艺术形式本身的核心是不会变的。现在的小剧场话剧,独角戏越来越多,一两个演员撑满全场,像《恋爱的犀牛》这么热闹的故事,好像越来越少。可是难道红红和莉莉就不重要?难道牙刷、黑子和大仙就给人留不下印象?他们的每一个细节不也都是我们么,只是被放大了千倍,于是我们自己都认不出了我们。
在戏的结尾,马路扯掉了白色阶梯的所有白色贴布,空心阶梯下是耀眼的大灯,纸布撕裂时漫天的灰尘在灯光下无处可遁,处处荒凉。被撕去了贴布的阶梯,承受着鼓风机的呼呼风声,就像狂热过后的心脏,镂空而冰凉。随后,鲜红色的幕布盖在了阶梯上,鼓风机呼呼地向上吹起,空气在红布下涌动,鼓起的地方慢慢蔓延。那是图拉的鲜血,是被杀死的犀牛的鲜血,那颗心脏从血泊中被捞起,被马路送给了明明。马路为明明付出的,就像那鲜红的刺眼的布,诡异而摄人心魂,鲜血流尽后,剩下的只有干瘪而苍白的身躯。后来,身躯被泡进了福尔马林里,爱情就像这尸体,消逝得短暂,却又存在得永恒。
最后,马路说:“别怕,我要带你走。在沼泽上面,在幽谷上面,越过山和森林,越过云和大海,越过太阳那边,越过轻云之外,越过星空世界的无涯的极限,凌驾于生活之上。前面就是一望无际的非洲草原,夕阳挂在长颈鹿绵长的脖子上,万物都在雨季来临时焕发生机。”
恍惚间,我突然分不清,讲话的是马路还是我。那小动物一样的眼神,那种埋藏在内心深处的野性和稚嫩——我以为,那是一种无比动人的纯真。
做只犀牛吧。
似曾相识虽然说来俗气,但好像谁都无法逃脱这样的命运。
也许作为话剧来讲,一部好的作品自然是如此。不同的人,不同的年纪,不同的阅历,不同的感受,可是每一次看,似乎都能找到自己或拥有的或丢失的东西。在或夸张或过火的表现形式背后,承载的内容和角色灵魂,却始终是围绕着人。
如果真的曾经不顾一切地去做过一件事,总会对恋犀有很别样的感触吧。
像只犀牛一般,在夜幕降临的黄昏,在自己昏暗的世界里相信着那个虚无缥缈的东西。向着自认为的方向横冲直撞,头破血流,仍高呼着“理想主义”。
我们不长进的,真的只是爱情吗?做只犀牛吧。
(作者单位: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