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孩儿

张瑞兰

打开记忆的闸门，徐徐铺展回忆的画卷，我知道，我这辈子注定不会忘记那个女孩儿。

毒辣的阳光照射进六楼空旷的教室，与压抑的备考氛围相交融。沉闷的空气只好等人影散去，才从门窗慢慢流泻出去。“晓榆，今天下午我们一起去校外吃馄饨面吧！”我一边喜滋滋地喊着，一边忙不迭地收拾书卷。整理好书桌，我们冲出校门，拐进街巷，吃面逛街，一路欢声笑语。尽兴而归后，我将一切都抛诸脑后，伴着蝉鸣，安恬地进入梦乡。

时钟嘀嗒，叫醒了我。我眯缝着眼，半抬着头四下张望，发现晓榆的床一如既往地空了。于是，我也一如既往地循着那熟悉的线路，推开空教室的门。“我来了，晓榆。”“来了。”“做完数学卷子了吗？”晓榆扯下耳机，停止转动的笔尖，半提着试卷，打趣道：“如果我说还有一道大题，你信吗？”“哈哈，你说呢？”“让我听听，是不是在听我上次推荐的那首歌？”空旷旷的教室里，有两个人和两摞书。教室外，连绵起伏的青山在阳光的映照下明暗交错，映衬得天空愈发蔚蓝高远。韵律响起，书页翻飞，我们间或笑闹，累了就倚窗纵目远眺。真是休闲的午后时光！

天渐渐黑了，太阳还没完全沉到地平线下，月亮就已经爬上了天空。等到月升中天时，窗外的绿草丛里，传来了几声蛙鸣。皎洁的月光倾泻在大地上，些许银辉透过落地窗照射进来，点亮了晓榆的床。大家基本都回家了，宿舍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周围一片寂静，似乎特别适合谈心。我坐到床上，与晓榆合盖一床被子，开始谈天说地。那一晚，虽然只是在小小的宿舍，小小的床上，但广阔的世界与我们同在。由此，我跟晓榆的感情也更深了。这可比背书、刷试卷有趣多了。我喜欢这样的交谈，以至于后来时常怀念。

但美好总是转瞬即逝，只剩一个月了，中考的压力如影随形。一如往常，教室里坐满了人，时而响起窸窸窣窣翻卷子的声音。我无意中瞥见晓榆不见了，窗外多了一个身影。直到下课铃声响起，考试结束了，晓榆也没有再回来，只留下零乱的书桌上一张未答完的试卷。后来，我时常回想，如果我能知道晓榆那过山车式跌宕翻腾的内心，是不是可以帮帮她。

那几天，我常常到窗外倚着栏杆细数着校门口的人。好几天后，我终于把晓榆盼回来了。她脸色憔悴，满脸倦容，回来后一个人在宿舍睡了一整个下午，好一段时间都提不起精神。晓榆反常的举动让我隐隐猜到了什么，但又不敢问，只好默默陪着。之后，时断时续，伴随着几声哽咽，晓榆慢慢告诉我：“奶奶病重，哥哥叫我去见最后一面，但还是错过了。奶奶强撑着抬手喊我，离开的时候连眼都没合上……”看着晓榆闪烁着泪光的眼，有着类似经历的我也有点儿感同身受，脑海中浮现出夜深人静时分，我们夜聊时拼凑出的记忆碎片。

一个留守儿童，被迫住校，咀嚼孤独，梦想着考上好的高中，去到父母所在的城市读大学。在那之前的三年，她平时寄宿在校，假期寄人篱下，只好迅速“成长”，将孤独、不公等咽进了肚子。只是，唯一庇护她的奶奶走了，温暖的港湾没了。对她来说，那是多么沉重的打击。

平时光芒万丈的太阳，这时竟然那么不留情地躲进了云层，不肯把光辉照射进来。宿舍里没开灯，阴沉沉的。我看着晓榆脸上的泪被风干，变成了痕。懵懂的我第一次碰触死亡，我就在想，为什么上天要让坚强乐观、孝顺善良、勤奋向学的晓榆经历这么残忍的事情？为什么要将如此多的特殊性投注到晓榆的人生？只是当我长大了一些，渐渐明白了要更加珍视当下的美好。多年以后，别人再说我孝顺时，我想起的不是父母，不是老师，而是那个十几岁的女孩儿。一個即使“世界以痛吻我”，却用最大的善意回馈别人的女孩儿，一个扎着马尾辫，爱笑的女孩儿。就是那样一个女孩儿，成了我生命中的一束光，一盏明灯。

我感慨，为什么一个女孩儿看着年龄不大，却要像个小大人那样成熟懂事？后来，我又长大了一些，还是会为晓榆感到心疼，但也明白了，被迫“长大”的孩子，经历的所有将会变成身上最坚硬的铠甲，闪着光。

我始终忘不了那个傍晚，火红的晚霞映照着红色的塑胶跑道，柔和的光线打在我们的身上，凉爽的风轻轻吹拂，空气中的热气逐渐消散。“舒佩，我想和你一起考上一中。”晓榆低着头，皱着眉，踏着步，透露出隐隐的担忧。“妈妈说，我考不上就不能读高中了，但是，我想读。我一定可以的，是吧？”最后一抹霞光消失在天际，却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九年前的那个寒秋，小小的我背上书包，迎着晨曦坐上校车，开始了求学之路。九年后的今天，我才感觉到，学了那么多年，只是父母和老师都要我上好学，读好书。那我自己呢？那个独立的我自己呢？求学路上平平顺顺，谈不上多么辛苦，却也不觉得多么有趣。那个傍晚，那个女孩儿，让我的自主意识有了一次重要的觉醒。我开始思考，今后求知，我不要说“要我”，我要说“我要”。多年以后，我仍会想起那个女孩儿。

后来，晓榆带着善良和对生活的热爱走着许多人走的路。而我循着茫茫众生中另一条路走着，考高中，上大学。世人都说读书好，但该如何评说这两条路？人生的列车上有太多的站点，从某一站下，留下了什么，始终带着什么，会遇见怎样的风景，又有怎样的心酸，没走过的人何来真正的感同身受，又谈何轻易苛责？那个女孩儿让我知道，永远乐观、坚强地面对，葆有对生活的热爱和对所爱之人的善意，是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我非常欣赏记忆中那个有着美好心灵的女孩儿，她是属于坚信“我命由我不由天”，并有着内在生命力的那类人。

往后多年，每每有人问起我的初中，我都会想起记忆中的那个女孩儿。我怀念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