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旖
《我与地坛》作为史铁生的代表作,浓厚深沉的情感和细腻的笔触将其跨越苦难的自我和心路展开在读者面前。苦难与不幸是史铁生面临的沉重现实。身体的束缚并没有禁锢他的思想,在苦难之下,他扶轮问路,完成心灵的跃迁。对史铁生而言,写作是开解和安放思绪的方式;对读者而言,《我与地坛》是史铁生对苦难开示之下,一段生命苍然悠远的心路展现之旅。
一、地坛与“我”—苦难之下的庇护所
“我”与地坛的交会来自遭受不幸后的无力。在一片向好的未来前景下,生机勃勃的青年因突如其来的不幸遭遇而丧失生活的希望。无法改变的巨大变故,急剧变化的生活导致情绪的极度压抑,“我”急需一处可以承载负面情绪及其他情绪的场所。因此,离家不远的地坛成了这一去处。离家不远是客观地理条件,既想远离喧闹的人群,又能够去到安静之处。对于行动不便的“我”而言,地坛是当下最合适的选择。地坛在废弃的古园内,既是废弃,又是古园,也就满足了远离喧闹的条件。因此,地坛成了“我”规避苦难的最佳庇护所。
文中写到“缘分”和“宿命”。“缘分”来自先辈的家庭搬迁,多次的搬家与地坛越搬越近。“宿命”来自地坛的厚重历史与个人家庭史的交会。地坛见证了历史的变迁,也见证了家庭与“我”的变迁。人产生宿命感多是遭遇重大的变故或者是心境的急剧转变,在变故之中不得不面对现实,从而产生一种无力感。这种无力感的排解极度困难。人接受苦难现实的其中一种方式,就是将苦难撇除到命运中去。当人很难寻找到可以解释重大变故与不幸在自身降临的答案时,将之归结为“宿命”,也就是命运的安排,这往往是可令自己信服的。“我”正是遭遇了重大的变故,心境也霎时扭转。在消极的情绪之下,迫切为心灵的激烈冲突寻找可以依托的场所。当有符合这一条件的场所出现,并且这一场所与“我”具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那么便会将这千丝万缕的联系急剧放大。无论是地坛还是“我”,在苦难之下已经预示着苦难之前已然存在的宿命感,即《我与地坛》一文中所写的“仿佛这古园就是为了等我,而历尽沧桑在那儿等待了四百多年”。地坛等的是苦难之下的“我”,是遭遇变故的“我”,是不得不去的“我”。赋予地坛以人的思想和经历,将为“宿命”之下,为生命的无可奈何、孤独的无处可落提供庇护。荒芜冷落、废弃如同野地的地坛若要被人记起,也需要苦难之下的“我”去书写。
地坛与“我”是相互的庇护。逃避是人对自己难以接受事实的第一反应,因而“宁静的去处”是“我”不得不寻找的庇护所。苦难只有在相似情境下才会感同身受,而地坛与“我”是相似的。古园的荒芜与宁静成就了自然生命的生长。古园与地坛的景观是荒芜的、杂乱的,然而生命是肆意的,这一点在《我之舞》中都有描写。文中所写的“园子荒芜但并不衰败”,“荒芜”指的是人迹罕至或是被遗忘的状态,地坛的院墙是残缺的,琉璃是剥蚀的,朱红是淡褪的,这座拥有百年历史的古建筑和园子是被大多数人遗忘的;“不衰败”则是指脱离人的地坛依然是自然生命的据点。园中的昆虫是自在的,野草藤蔓是茂盛的,满园子的草木生长是片刻不息的。“我”的双腿就似这荒芜的地坛,然而身体的残缺并没有限制思想的自由及心灵的跳跃。此时的地坛是心灵的依托与庇护所,在这古园,在竞相生长的生命包围之中,“我”的心灵逐渐如野草与藤蔓肆意生长般丰盈。
文中写到“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节日”指的是生活中值得纪念的重要日子。在古代,人们因自然崇拜、社会因素等形成以祭祀、农事、纪念等为目的节庆活动。地坛是古代举行祭祀的场所。“我”选择这样特殊的祭祀场所作为排解自我的庇护所,一方面是文中所写的“缘分”,另一方面何尝不是所谓的“宿命”。若不是在地坛,若不是“我”的苦难遭遇,死亡或许暂时不会列入人生的思考清单。曾经庄严的祭祀场所,虽然已经成为“如同一片野地”的“宁静的去处”,但地坛所经历过的“四百多年”,在如今就像即将落下的夕阳,其光辉依然映照。因此,以时间为代表的亘古不变的永恒、荒芜但不衰败的地坛为代表的岁月和遭受苦难与巨变的“我”为代表的个体生命,三者交会碰撞并汇集在地坛这一祭祀场所,“我”产生的所有对“生”与“死”的思考和未来对苦难的开示都成了“宿命”中的必然。
二、母亲与“我”—苦难之中的时间网
《我与地坛》第二部分第一句就是极其精妙的转写,从地坛转写到“我”的母亲。“现在我才想到,当年我总是独自跑到地坛去,曾经给母亲出了一个怎样的难题。”“现在”和“过去”在回忆性散文中是很鲜明的特点,即回忆过去的现在和被回忆的过去。“现在”和“过去”相交织,被回憶的过去已经由“当年”指出,就是自己独自跑去地坛而忽略母亲,“才”则是暗示现在回忆起这件事的愧疚与忏悔。“现在”与“当年”相对,是表示醒悟,醒悟当过去“我”独自沉溺在不幸与苦难的同时,并没有发现和关心母亲内心的痛楚。在文章的后半部分,以“现在”和“过去”两种时间点展开主要的叙述,将现在和过去相交织,交错呈现,交错叙事,将多种事件集中在一起,将感知不断地拉长和放大。在这样的叙事节奏下,读者可以更加深刻地体会所呈现的这些事件并不是稀松平常的生活废料,而是时刻影响且刻骨铭心的成长事件。
“我”对母亲的情感,从“她不是那种光会疼爱儿子而不懂得理解儿子的母亲”这句话就已经点明。在后文所写的所有事件,已经被史铁生概括为了这一句话。“不是……而不”就是在强调母亲“是……且”,“光会”是强调的语气,“不光会”则是反面强调她是疼爱儿子,并且懂得理解儿子的母亲。“疼爱儿子”是母亲的本能,“理解儿子”是母亲的迁就,而“懂得”则是母亲的智慧。“我”就是在后续的事件和对这些事件的回忆中发现了母亲的“懂得”。从母亲的纠结、担心、寻找,处处体现对“我”的疼爱和理解;从“不曾想过”到“有余暇设想”,再到一直在想,这三种状态在“现在”和“过去”的回忆交错中过渡。“我想我一定使母亲做过最坏的准备了”,这里代为之思,是设身处地,是视角转换,是心理揣摩,是为之感受,母亲已经为孩子作出“最坏的准备”,这样的准备是为受尽苦难和折磨的“我”,也是母亲准备给自己的。一个自顾自怜、无暇母亲的儿子与“做过最坏的准备”的母亲,对比之下的急剧悔恨更是印证了那句话—“儿子的不幸在母亲那儿总是要加倍的”。“母亲已经不在了”“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这两句话的怀念与忏悔极其强烈。母亲不在了是她因病过世的事实,“已经”则是非常关键的时间性词语,它代表的是相对于“我”和母亲之间的过去,现在“我”同样是在地坛,再也没有母亲的身影。“可是”一词是转折,是深深的哀叹。“我”现在所有的回忆、怀念和忏悔已经无法传递给母亲,母亲的离世与这种后知后觉的疼爱和理解更是不断加深了“我”对母亲长久以来的痛悔和怀念。
车辙与脚印,即“我”与母亲。车辙是“我”苦难之下的生活行迹,同样也是“我”心路延伸的轨迹。脚印是母亲对儿子的挂念。车辙与脚印的重合是母子在苦难之下的绳结,既代表母子之间无数个日子的心心念念,是牵挂,是羁绊,是焦灼,是安心,也代表着悔恨,也是怀念。在《秋天的怀念》中,平静克制的语言同样表达了史铁生深沉的忧伤和内敛的怀念。以母子之间的细微平常为媒介追忆、哀痛与悼悔母亲,时间交错间的细腻情感将母与子编织在一起。愧疚与痛悔,怀念与哀悼,母亲对儿子的关切,儿子对母亲的理解,就如同车辙与脚印,重重叠叠。在时间下,“我”才懂得母亲最细微而又最厚重的情感。
三、“去处”于“我”—苦难之上的
伊甸园
通观《我与地坛》全文,其实还有一处细节值得深思。史铁生在文中多次写到“去处”“去路”“路”。“去处”这个词最先出现在“在人口密聚的城市里,有这样一个宁静的去处,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此处用“宁静”修饰“去处”,相较于“人口密聚的城市”,概括了地坛人迹稀少、安宁的环境特点。对于双腿不幸残废的年轻人而言,身体的异样让年轻气盛的青年不由自主地想要远离人群,这里暗含着内心的自卑、自怨的心理,因而需要一处“宁静的去处”来安放所有的情绪,这是遭遇重大变故和心境急剧变化的正常人的做法。“上帝的苦心安排”则迎合了“宿命”的论调。面对难以承受的变故,难以排解的情绪转向这样的开示,在“宿命”安排之下,一切就显得水到渠成,这是开解自我的一种心理暗示。“像是”则又有了一种勉强接受的意味,哪怕以这样的方式回答这苦难,理性的思维依然表示存疑,与“苦心”结合,更多地暗合嘲弄和无奈的况味。对“我”而言,当时的地坛是唯一能够接纳“我”所有情绪和“我”本人的庇护所,这是一种被动的选择。“去处”就是将自己从原先的境地剥离出来,选择或被动选择前往的处所。这里原先的境地既包括现实的社会环境,也包括困囿的精神状态。因此,“去处”更多具有暂时性、逃避性和包容性的特点。
与“去处”相关的还有“去路”。“两条腿残废后的最初几年,我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去路。”这句话里的“去路”带有两层价值观含义。第一层,也是最直接的意思,指代可以实现个人社会价值的活动。人是社会中的人,最能体现社会价值的就是工作。作为一个年轻人,正是实现个人社会价值的黄金时期,而双腿残疾的直接影响就是难以找到工作,这是最现实的困难。第二层,是人生意义的指归。“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要到哪儿去?”这是柏拉图提出的哲学三问。“我是谁?”是一种对自我的认知。“我从哪儿来?”是一种自我的总结和判断。前两问都指向第三个问题“我要到哪儿去?”这是一个目标性的问题,也就是人生意义究竟指向哪里。抛开因疾而废的因素,很多人穷其一生其实也很难明白自己的人生意义。随着生活的进展,人生意义在平常人眼里多是一些虚无缥缈的指代。生命到底有没有意义这样的问题,他有着这样的回答,“生命到底有没有意义?—只要你这样问了,答案就肯定是:有。因这疑问已经是对意义的寻找”(史铁生《病隙碎笔》)。而对“我”而言,若是没有遭遇不幸,还可以意气风发地寻找人生意义,就算并没有完全得到明确的意义指示,也可以毫无遗憾地说整个人生一直在追求,这追求本身已经是人生意义本身。残酷的现实是,人生意义就是意识层面的不定,而这样的不定又被附加了极其困难的条件,且这一极其困难的条件将时时刻刻附加一生。如此,想要完成对人生意义的追求,只有真正面对这一苦难,才能寻找生命的意义,也就是寻找“去路”。这就自然而然转向很现实的问题—怎样活。
“路”就是关于怎样活。《秋天的怀念》一文中已经给出了答案,这答案同样来自母亲,就是“好好活”。“我”是怎样懂得母亲所说的“好好活”背后的含义,这并不是一件极其容易的事情。文中有一段和作家的聊天儿,是对最初选择写作的动机进行了探讨。文中写到“纸笔在报刊上碰撞开的一条路”,“碰撞”是动作状态,说明对于“我”而言,这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小说获奖是“出名”的表象,“我”一开始认为,以这种方式能够让母亲骄傲,但思考的结果是,或许这并不是母亲希望的那样。那么,母亲盼望“我”找到的那条“路”,究竟是什么,这是“我”在地坛日复一日的思考题。这道思考题是随着对死亡问题的解答而渐渐明晰的。当“我”明白死亡是个无须惧怕的事实,对于生的日子自然有着别样的态度。地坛从最初被动选择的庇护所,在此刻已然成了“我”主动接纳和发现的伊甸园。母亲希望“我”找到的那条“路”,其实就是希望“我”能够去往幸福,收获内心的安宁。这份安宁是地坛中的生命给予“我”的。万物竞相生长,所有的植物、昆虫、动物,无论“我”在什么季节、何种天气来观察,它们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别样地活着。就像《绵绵的秋雨》和《老人》中的孩子们一样,在史铁生的笔下,总有一群无忧的孩童在玩耍。与地坛中的旧物、老柏不同,他们是自在的、快乐的、活力的,充满希望的。因此,“怎样活”就是两种状态,面对艰难的人生之旅,史铁生将这两种状态比作魔鬼与恋人。这段旅途可以是魔鬼,也可以是恋人,一切都归为自己的选择。就像文中的夕阳,夕阳向来会让人有“只是近黄昏”的感慨,但夕阳并不是只有这一种快似落幕的慨叹,而是可以“寂靜的光辉平铺的一刻,地上的每一个坎坷都被映照得灿烂”。困于苦难的人,很少有超越苦难的勇气和生命力,史铁生经历过苦难,正是这种苦难之下的挣扎和思考,如同夕阳寂静的光辉,给予了他超越苦难的生命力,使他在回望这段经历时映照在所有的坎坷之上。光辉依旧映照,这段战胜苦难的艰难之旅,就像十月的风依然吹拂,落叶也安详。
最后,《我与地坛》带给了读者文学与思想上的双重洗礼。细腻的笔触,克制的语言艺术,交错的叙事技巧,值得品味的炼词造句与悠远深沉的情感相融合。有关人生意义的思考不仅是史铁生自己的思考,也同样带给了读者这样的思考:人生以何种姿态面对苦难,何以辉煌灿烂,生与死是怎样的关系……这些都值得细细琢磨。生命之所以可贵,是因为贵在人有战胜苦难的勇气和生命力。史铁生先生将自己在苦难中的艰辛历程展现,完成对生死问题和人生意义的思考。这样的智慧,对于读者是极其宝贵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