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楚汀
《婚礼的成员》初版于1946年,被认为是卡森·麦卡勒斯最成熟的作品。它描绘了美国南方小镇上处于边缘人物的日常生活。全美各地城市化的快速发展使城市和农村的差距越来越大,美国南方也不可避免地处于城市化的氛围。作品刻画了乡村地区人们的生活状态,突出了枯燥、孤独,以及压抑等典型特征,以点带面地反映了全人类所面临的精神困境,即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每个人都在承受着孤独所带来的创伤。本文从创伤理论的角度,重点分析了主人公弗兰淇在不同空间所遭受的创伤,展现了当时以弗兰淇为代表的儿童在封闭环境下的生存困境,并进一步揭示了麦卡勒斯所反映的孤独主题的内涵—不被理解也无法被排解的孤独,也对当下如何促进儿童身心健康发展予以一定启示和思考。
一、《婚礼的成员》介绍与创伤理论概述
麦卡勒斯是20世纪美国南方文学的代表人物之一,她的小说深深扎根于美国南方本土环境,具有南方哥特式风格。孤独主题在她的故事中随处可见,生活在这些场景中的人们带着自己的徘徊与挣扎,像一个个无法摆脱的阴影。作为代表作之一,《婚礼的成员》讲述了十二岁的“假小子”弗兰淇的故事,用她的话说,她是一个“和世界脱节的人”。弗兰淇的母亲在她出生时就去世了,她的父亲是一位让她倍感遥远和难以理解的人物。她最亲密的伙伴是家里的非裔美国女仆贝妮丝和她六岁的表弟亨利。在這个南方的小镇上,弗兰淇没有朋友,梦想着有朝一日能离开这里,或者和哥哥及他的准新娘一起去阿拉斯加的荒野上度蜜月,但最终希望落空,幻想也随之破灭。作者对弗兰淇和作品中其他人物的塑造,再现了当时的社会背景。他们渴望实现对理想空间的接受,但他们的努力和反抗都以失败告终。孤独和无助是他们所面对的生活困境。
“创伤”一词的原义是指身体的损伤,但在创伤理论中的“创伤”一般是指人们在事故发生后所经历的精神或情感创伤,即使在身体创伤愈合后,也会在意识上留下无法抹去的印记。创伤研究经历了许多发展阶段,包括歇斯底里研究和创伤后应激障碍研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被认为是现代创伤理论的创始人。1920年,弗洛伊德发表了论著《超越快乐原则》。这本书不仅是精神研究领域的宝贵文献,也是现代创伤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弗洛伊德在书中指出,精神创伤比身体创伤更重要;身体创伤可能会被治愈,而精神创伤则会时不时地闪回,而且永不会结束。弗洛伊德把创伤成因的探究从外部环境刺激转移到病人本体内部,这也是现代创伤研究中的一个里程碑式的进展。弗洛伊德的创伤理论提出了一种新的视角,用于理解和治疗创伤性经历,即创伤可以被视为一种心理状态,可以通过心理治疗来治疗。后来,文学叙事的发展使得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将文学批评与创伤研究互联有助于人们对文学叙事的方法和观点进行反思,进而也可以对紧迫的社会问题作出回应,“文学创伤理论”应运而生。1980年,由美国精神病学协会出版的《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第三版)正式引入了“创伤后应激障碍”一词,这一重大举措引发了人们对创伤的文化和伦理影响的广泛研究的更新。1992年,美国精神病学家朱迪思·赫尔曼的《创伤和复原》首次出版,此书被《纽约时报》认为是“自弗洛伊德以来最重要的精神医学著作之一”。在这本书中,赫尔曼深入解释了创伤的症状及其对日常生活的影响,以及心理治疗如何帮助人们从创伤中恢复。随着时间的流逝,创伤理论的研究也被扩展到心理创伤、文化创伤、种族创伤和历史创伤等方向。
赫尔曼提到创伤的恢复主要有三个步骤:建立安全的环境、回顾和讲述创伤经历,以及重建与正常生活的联系。复原的首要任务是建立创伤患者的安全感,如果没有充分的安全感,其他的治疗也是徒劳无功的。创伤患者要尽量完整、详尽地还原出自己的“创伤故事”,努力和过去的创伤和解,直到能够接受并把它变成生命中的一部分。此时,创伤患者更需要重建一个全新的自我:致力于照顾自我,重建信念,发展新的人际关系,来重新参与到这个世界。在《婚礼的成员》中,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这个小镇上,许多人都被自己的创伤经历所困扰着。受创伤的人努力从各自的创伤中恢复过来。然而,因环境的限制,沟通的失败和爱的缺乏,这些人并没有摆脱他们的创伤,而是进一步沉入孤独的深渊。弗兰淇也在自己与日俱增的创伤中找寻出口,但周遭的枷锁和众人的冷淡最终让她无所适从。
二、弗兰淇创伤的由来
(一)家庭因素
家庭是最容易影响和塑造人的环境因素,一个人和他的原生家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这种联系就可能影响他的一生。家庭是儿童生存和发展的基础,也是亲子关系建立与发展的纽带和桥梁,应当对儿童的身心发展起着积极的促进作用。在传统意义上,家庭一直是我们生活的港湾、情感的归宿和精神的乐园。一个家庭承担着多方面的责任,影响着人的成长。除了生活和居住的功能外,家庭还具有生产和塑造生活在其中的人的功能。然而,在作品中,读者似乎并没有感受到家庭“温暖”的存在。从弗兰淇的居住空间来看,她住在房子后面的一个额外卧室,通过楼梯通向厨房。作者的描述是“全镇最丑的一幢房子里。房子空荡荡的,很黑”。本应该作为家庭凝聚中心点的孩子却住在边缘,由于她的“无处可去”便只能和黑人厨娘贝尼斯、堂弟亨利组成“厨房”组合。但是,弗兰淇并不乐在其中:厨房对她来说是单调且毫无生气的,她始终觉得身处厨房让她与外部世界有着不可逾越的距离,这也让她既感到害怕又深感孤独。因此,她常常神游幻想,试图回避现实的困境。作为创伤应激反应之一,感知中的“奇思妙想”是一种强制性自我保护的防御机制。那些身体无法产生自发的解离的人,会试图用来产生类似于麻木和无知觉的效果。长期的沉闷与好奇心的对抗和碰撞,使得弗兰淇极度想要摆脱所处的孤独的环境,这使她理所当然地产生了各种看似荒谬的想法。
另外,长期以来淡漠的家庭亲情让弗兰淇无法与家人进行内心思想的交流,没有人真正理解她的需求,关注她的想法。弗兰淇的妈妈在生她的时候过世,即便是父亲,也未曾努力给予孩子完整的爱。甚至在女儿提出想离家出走时,父亲也毫不在意。“爸爸,我必须告诉你,婚礼过后我就不回来了。”无论她说什么,也无论她有什么新的提议,父亲的冷漠让她既恼火又无奈。处在青春期的弗兰淇因发育快导致个子过高而害怕长大,这本应有大人的疏导和陪伴,但不仅未得到父亲的安慰,反而遭到调侃:“这个还想跟老爸睡的,老大不小的十二岁长腿笨瓜是谁呀?”由于长期的忽视和缺乏有效的沟通,父女之间隔阂重重,敏感的弗兰淇一直以来都缺乏安全感和归属感,觉得自己是个被抛弃的人。即便是在哥哥的心目中,弗兰淇也只不过是一个孩童,从没把她当作一个正在成长的女孩儿。家里所有的人看似井然有序,但始终是“人在心不在”。弗兰淇从来不是家庭的中心,她从来没有得到恰当的照顾和正确的指导。家庭成员之间稳定的冷漠关系也使这个女孩儿感到无所适从。
(二)社会因素
作品中的社会空间主要建立在一个南方小镇,除了家庭外也包括俱乐部、咖啡馆等社交场所,这为情节的发展提供了多样性。在麦卡勒斯的笔下,小镇本身隐喻着社会乌托邦式的现实,同时也是人类困境的缩影。由于弗兰淇发育较快,个子太高而被其他人排斥,融入不到同龄人的圈子里,其他女孩儿则不愿意与她来往,也不准她加入与男生组成派对的俱乐部。她渴望参与其中,但因她的年龄小,男生们说她太小、很烦人而被拒之门外;当社区孩子在举办派对时,她只能在后巷听他们的欢闹声,仿佛“一个孤魂野鬼,惶惶然在门与门之间游荡”,没人可以和她分享同龄人的成长乐趣。长期缺乏朋友使她倍感孤独,渴望得到认可。孤立和不被接受突出了弗兰淇所处的狭窄而有限的社会空间,被社会边缘化的她被限制为家庭中的“小孩子”。内心的苦恼和孤独使弗兰淇“气疯了,觉得自己孤苦伶仃,四处碰壁”,外在的排斥造成的创伤不断提醒着她,她所作的努力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几乎毫无意义。同时,“蓝月亮”咖啡馆是联系弗兰淇与她梦想着的远方的重要连接点,也是此作品中另一个重要场所。咖啡馆常被视作城市公共空间,承载着一部分日常生活和人际往来,是一个开放的、不断有陌生人加入的新世界,本应是一个相对宽松自由和开放的空间。然而,作品中的“蓝月亮”咖啡馆只是大人们舒适的乐园。“到了晚上以及假日,街上会挤满从九英里以外军营来的士兵。他们兴高采烈跟大姑娘一起在人行道上溜达。弗兰淇总是看着他们,满怀嫉妒。”由此可见,弗兰淇早已厌倦了她所在的儿童世界,她迫切地想认识新的人来打破枯燥乏味的“日常生活”。她甚至装扮成成熟的淑女,并接受了红头发士兵的约会邀请,在好奇与不安之中,弗兰淇还是答应了士兵的约会,但最终还是无法承受“成人化”的举动,仓皇离开。她为摆脱苦闷和束缚所作的多种努力始终未能如愿。
三、从创伤中恢复的徒劳尝试
赫尔曼在《创伤与复原》中提到恢复创伤的三个阶段之一就是与他人重建关系。换句话说,创伤恢复的本质就是与他人重新建立联系从而获得安全感。对创伤的表露,即通过表达我们的创伤经历和感受,我们才更有能力应对创伤的负面影响;有时只有通过交流沟通从而暴露创伤,才能治愈创伤。多项研究表明,表露创伤可以提高修复力,叙述和沟通是受伤者重新建立与他人联系的方式。作品中,弗兰淇一心想抓住哥哥婚礼这个契机,以为只要参加了婚礼便能从此远离这个让她感到无聊、孤寂的小镇。“我们会结识功勋飞行员、纽约人、电影明星。我们会有成百上千个朋友……我们加入的俱乐部有那么多,多得都分不清,我们将会是整个世界的成员。嗬!好家伙!”这种幻想的表露给了弗兰淇很大的安全感,她把她所有的希望和对未来的美好设想都寄托于此。弗兰淇迫切地想和哥哥建立联系,希望哥哥可以理解她,并帮她实现这个愿望,她开始了内心创伤的自救。可惜的是,她把这次拯救寄托在了他人身上,而自己永远是处于被动地位。
婚礼当天,大家完全忽略了弗兰淇的存在,甚至没有给过她任何机会来表达自己的想法。事实出乎了弗兰淇的意料,“婚礼像一场梦,一切都发生在她无能为力的世界里”。当哥哥和新娘坐上汽车离开时,弗兰淇扑倒在泥巴里呼喊着“带上我!带上我!”她当然不能加入这对夫妻的蜜月旅行,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哥哥和嫂子把她的幻想踩碎。弗兰淇再次遭到“抛弃”,极其失望的她拿着父亲的钱包和手枪连夜逃出家门,决定离开这里。但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儿来说,当她真的独自站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时,未知的情况和对自己未来的迷茫更加令她无所适从。那一刻,她深感她想象中的世界是如此的遥远,以至于她没有办法参与其中。最终,父亲通过警察找到了她,把她带回了家。这场原本能让她走向远方的婚礼就这么结束了,她也没能如愿地跟随哥哥和新娘离开。这个出乎意料的悲惨结局让弗兰淇百思不得其解。她没有像她所希望的那样找到拥有爱和自由的完美场所,而是重新陷入了困惑和迷茫的孤独境地。
综上所述,我们不难看出,弗兰淇的成长之路充满了阻碍和迷茫。身处儿童世界的她渴望长大,她尝试融入成人世界,但是壁垒重重,梦想与现实的对抗使她的内心异常孤独。通过观察弗兰淇的生活遭遇,我们可以看出由于当时美国南方社会正在转型时期,封闭压抑的小镇和亲情淡漠的家庭对弗兰淇带来了巨大的伤害。这种创伤是在当时的社会制度和文化下所产生的。弗兰淇为了擺脱令人窒息的孤独感,寻求梦想和自由,渴望真正的归属感和幸福感,虽然她也努力尝试通过叙述和重建与他人的联系来进行创伤修复,想在一定程度上通过交流来减轻这种孤独,但在缺乏爱的环境中,无效的交流和性别认同危机同样使她陷入困境,无法从成长的创伤中解脱出来,从而更加为外界所疏远,陷入更加孤独的深渊。
陪伴孩子成长是家长的天职,弗兰淇的故事也不禁给我们许多警示:家长应当重视孩子在家庭中的主体地位,积极关注成长期孩子的思想、性格和情感上的细微变化,不要让成长路上的情感忽视给孩子造成需要用一生来治愈的创伤。另外,当今正在构建儿童友好型社会,关爱儿童健康成长更是全社会义不容辞的责任。孩子们在健康、安全、有尊严的发展环境中快乐成长,我们就一定能拥有充满希望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