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维维
玛格丽特·杜拉斯(1914—1996)是法国小说家、剧作家、电影导演。她的文学艺术生涯中的很多作品都与其经历有关。杜拉斯寻求文化认同、身份认同的过程漫长而痛苦、犹豫且执着。
目前,国内学界对杜拉斯研究的成果丰硕,为了更加了解这位对中国女性作家影响深远的法国女性作家,对杜拉斯早期的文学创作进行研究也很有必要。然而,目前国内学界对杜拉斯早期作品的关注度相对较低,只有少数几位学者关注了《平静的生活》这部小说。随着空间理论在文学批评领域的发展,我们发现以往的研究忽视了杜拉斯小说中的空间维度。因此,本文将空间理论与身份追寻联系起来,采用列斐伏尔的空间理论来分析《平静的生活》中主人公弗朗苏对自我身份认同的追寻。
《平静的生活》描写了另一个居住在法国外省的维勒纳特一家的“平静的生活”。杜拉斯以传统小说的写作形式,通过对不同人物的命运、不同生存与自然环境的刻画,表现特殊环境中迥异的人物命运。
《平静的生活》塑造了一个内心丰富但有些自闭和病态的“我”弗朗苏,“我”从麻木冷漠到受到触动、感受到自我认同矛盾,再到最后产生强烈自我认同感,实现了对自我身份认同的成功追寻。在这个过程中,从比格农庄到T市海边的物理空间转变,“我”对冷漠的社会空间的怀疑,以及心理空间上发出“我是谁”的疑问,这些空间变化在弗朗苏的自我身份追寻的过程中都发挥了作用。因此,本文将基于列斐伏尔的空间理论探索弗朗苏自我认同的追寻与空间因素之间的关系,具体分析以下问题:弗朗苏在三个空间中产生自我认同困境的原因是什么?弗朗苏的自我身份认同追寻表现在哪些方面?弗朗苏身份追寻的结果如何?
一、列斐伏尔的空间理论
在传统的文学批评研究中,多数强调时间的重要性,往往忽略空间。文学研究“空间转向”的到来,使越来越多的研究者重新思考空间的概念,空间批评也越来越流行。亨利·列斐伏尔是法国重要的哲学家,对空间理论产生了重大影响。列斐伏尔认为:“我们每个人都同我们出生、成长的空间以及曾经和目前居住的空间保持着紧密的联系和深厚的感情,从空间角度研究对象,认清和拓宽人类自身生存的状况和环境,是当代哲学的迫切任务。”(吴宁《日常生活批判》)列斐伏尔定义了很多不同的空间,并将他们分为三类,即物理空间、社会空间和心理空间。
在列斐伏尔看来,物理空间是指自然和宇宙,属于生产要素或自然资源。同时,物理空间作为人类可以立即感知的空间,无意识地影响着人类感知周围世界的方式。将其运用到文学领域,物理空间可以理解为小说中人物居住和参与任何活动的地方,不同的地方会影响人物的行为并暗示不同的意义。社会空间是一种社会产物,是在人与社会交往过程中产生的。社会空间中包含特定社会关系,也充盈着政治与意识形态、矛盾与斗争。心理空间与人的思想、想象和心理有关,这是一个概念化的空间。虽然心理空间是抽象的,但它仍然可以通过物理空间和社会空间来表达或理解。根据列斐伏尔的空间理论,心理空间是指人的心理活动所构成的空间,它與社会生产关系和社会秩序密切相关,即生产关系决定心理状态,社会秩序塑造心理行为。
《平静的生活》表现出空间变化对弗朗苏身份危机产生和身份认同追寻的影响。弗朗苏一家生活在法国外省农村地区的比格农庄,这个农庄沉闷的天气、荒芜的园子、树木之间蓝色的薄雾加深了弗朗苏的孤独情绪,塑造了她内心的漂泊感。这种长时间对无聊生活的忍耐也造成了主人公自我身份认同上的迷茫。家庭空间是这部小说中主要的社会空间。在家庭中,作为女性的弗朗苏总是处于一种边缘位置,家庭成员之间的冷漠也给弗朗苏造成了自我认知的障碍。在心理空间上,弗朗苏离开比格后,通过对自我情绪的关注和心理探索,最终实现了对身份认同的追寻。
二、从物理空间角度分析弗朗苏身份认同上的迷茫和追寻
物理空间主要是指《平静的生活》中主人公的生活环境,结合弗朗苏自我身份追寻的不同阶段,本文将对人物产生重大影响的物理空间限定为比格农庄和T市海边。比格农庄和T市海边代表大自然的力量,这种物理空间的力量对人物生活的社会空间和弗朗苏的心理空间都会产生影响。
在比格农庄,从自然环境上看,荒芜的园子、树林中蓝色的薄雾、一望无际的田野,这些萧瑟的景象使小说主人公弗朗苏感到孤独和压抑。难闻的气味和闷热的天气让人更容易产生烦闷的心情。令人疲劳的九月,草木变黄,凄凉、衰败的景象也会使弗朗苏对生活感到厌烦和绝望。从地理位置上看,比格农庄是一个比较封闭的空间,除了弗朗苏一家,附近只有另外三户人家。平日的生活里,除了周围的三家人路过时偶尔有人停下来,还从来没有任何人看过弗朗苏一家。漫长的冬天里,封闭的比格农庄周围没有咖啡馆,也没有邻居。综上所述,比格农庄的荒芜、凄凉和封闭,使弗朗苏很容易产生孤独感,无聊且重复的生活也加深了弗朗苏在自我身份认同上的迷茫。
然而,在经历了舅舅热罗姆去世和弟弟尼古拉卧轨自杀的事件后,在蒂耶纳的资助下,弗朗苏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向开往T市的火车,到大西洋边上的海滨浴场,去看一直想去看的大海。相对于比格农庄而言,在海边散步的弗朗苏体会到内心的安静。在比格农庄时,她多年不得安宁,总得想着如何精打细算、如何防备冰雹,还要考虑弟弟尼古拉的前程。在海边的弗朗苏看着那些叫不出名字的鸟,她却不觉得无聊,反而感受到了生命的气息。她在海滩上晒太阳时,指尖感受到了心脏的跳动。在海边时的弗朗苏开始将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关注自己那颗跳动的心。
对比来看,比格农庄和T市海边两种不同的物理空间环境对弗朗苏的影响大不相同。沉闷的比格农庄压抑着弗朗苏,而T市宽阔而又宁静的海边则给弗朗苏带来了自由豁达的生命体验。
三、从社会空间上分析弗朗苏身份认同的困境
社会空间是由一系列的社会关系构成的,也是由社会关系产生的。个人身份的建构总是与家庭和社会阶层有关。家庭空间作为社会空间的重要组成部分,由婚姻关系和血缘关系构成,给人以强烈的安定感和归属感。因此,家庭关系对人的身份和人格的建构有显著的影响。然而,《平静的生活》中的家庭关系则体现为家庭成员的彼此冷漠。
弗朗苏的家庭成员主要有父母、舅舅热罗姆和弟弟尼古拉。父母的冷漠主要体现在对热罗姆和弗朗苏的态度上。在热罗姆被打伤回到家中之后,父母对他发出的凄惨叫声充耳不闻。热罗姆死后封棺时,按照习俗,家人是要为死去的亲人祝福的,而彼时的父母却表现得非常不自在,没有为舅舅祝福,甚至不愿在他人面前掩饰自己的冷漠。对于弗朗苏而言,从她记事起,她一直在爸爸和妈妈身边辛苦地劳作,二十五年来一直理智听话,只等着他们的吩咐,作为家庭中被边缘化的人看着他们的喜与悲。母亲只活在自己的回忆里,她毫不关心这些年来身边发生的一切,有时问起弗朗苏的婚事,也是好奇多于担忧,这让弗朗苏认为自己早已被母亲暗暗遗弃。爸爸当市长时公务繁忙,可能一直没有好好看她,现在突然记起她来了,才在她二十五岁的某一天突然从头到脚地打量她。父母不关心的态度让弗朗苏产生了被抛弃感和在身份认同上的不确定。
从弗朗苏和弟弟尼古拉之间的关系看,弗朗苏认为自己的童年是尼古拉替她过的,也即弗朗苏的生活一直是围绕尼古拉进行的,弗朗苏因弟弟的存在而存在。弟弟因得不到露丝的爱而陷入绝望选择卧轨自杀之后,弗朗苏觉得自己失去了某种厚度。这正是因为弗朗苏没有清晰地自我身份认同,认为自己依赖尼古拉的存在而存在,所以在尼古拉自杀后对自身的存在感到迷茫。
回顾整本小说,我们会发现热罗姆的死和尼古拉的自杀都与弗朗苏有关,从这个角度分析,弗朗苏的冷漠无情让人不寒而栗。然而,我们从她成长的家庭环境来看又能够理解她产生这种冷漠的原因。这种冷漠反映出来的正是弗朗苏在自我身份认同和社会身份认同上的困境。家庭成员之间的冷漠态度使得弗朗苏的个人身份和社会身份认知长期处于不健全的状态,这种身份丧失感也使她变得冷漠无情。
四、重建和谐的心理空间
《平靜的生活》中,作者以“我”弗朗苏第一人称视角叙述,文本中有大量的心理描写,这为我们分析弗朗苏在心理空间发生的变化提供了可能。热罗姆的死、尼古拉的自杀是弗朗苏心理空间变化的两个节点。
在热罗姆死之前忍受伤痛折磨的时候,弗朗苏的内心对这件事情的态度是十分冷漠的。面对孤立无助的舅舅,弗朗苏做的只是习惯他的叫喊,看着他令人不忍目睹的面孔直至生厌,这些都凸显了弗朗苏对生命的蔑视和对死亡的麻木。此时,弗朗苏的心理状态是畸形的、不健全的。舅舅热罗姆死后,“我问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可以视为在心理空间内开始了对“我”的行为进行反思,开始寻找“我”做或不做某些事情的原因。然而,在思考这个问题时,弗朗苏依然采取逃避态度,以“现在我困了,不想再费脑筋”为由没有进行下一步的思考。这一阶段在心理空间上追寻自我身份认同的重要表现是弗朗苏开始关注自己的情绪和心理活动。
除了寻找“我”做某事的原因和关注自己的情绪,弗朗苏还进行了“我是谁”的探索。这是追寻自我身份认同的重要表现。在弗朗苏思考自己与爱慕之人蒂耶纳的关系时,进行了如下的思考:“我谁也不是,既无姓名,又无面孔。置身八月,我,什么也不是。”从这些描写心理活动的文字中可以看出,弗朗苏在这个阶段已经开始对自我的追寻,但她对自我的认知仍然处于混沌和孤立状态。
在T市,独自一人的弗朗苏开始关注自己的身体和心理状态。首先,她走在T市的街道上,“带着我向前、退后和停下的那双脚,是我的脚,我身体两侧、随着一个个路灯在阴影中时隐时现的那双手,是我的手”。住进别人推荐的公寓后,“房间里的人是我。她好像不明白这正是她。……她避免看自己,却仍然瞥见自己在镜中的动作”。这里人称突然转换为第三人称,也凸显了弗朗苏对自我的陌生感,这既体现了弗朗苏在自我身份认同上的迷茫,又体现了弗朗苏自我意识的觉醒。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自我观察带来的矛盾和质疑后,“我”和“我发现的我”终于达成和解,小说中大篇幅的心理描写为这一结论提供了佐证。例如,“活到这个年纪,长成这个模样,不是我的责任。这个模样得到认可,它就是我的模样。我欣然接受,也别无选择。我就是这个女孩,一经确定永不改变”。
在回到比格农庄的途中,她想起了舅舅热罗姆和弟弟尼古拉,并对之前发生的一切进行复盘。她发现,使他们一家陷入贫困和落魄的舅舅也有好的一面,他们本可以换一种方式对待他、倾听他;至于向弟弟告发热罗姆和克莱芒丝的私情这件事,弗朗苏意识到她本该告诉弟弟世上没有持久的仇恨,从而避免悲剧的发生;在比格农庄里,“里索勒河在山下流过,好似冒着白色泡沫的小太阳即将升起,其实也有好日子”;对冷漠的父母,弗朗苏希望在他们离世之前能给他们一点儿快乐,给他们煮香浓的咖啡、烘美味的薄饼。这些思考都是弗朗苏在经历了多次矛盾与挣扎之后重建心理空间的表现,也证明了弗朗苏实现了对自我身份认同和社会身份认同的追寻。
杜拉斯的创作常展现出寻求文化认同和身份认同的过程。《平静的生活》这部早期的作品具有较为明显的空间变化特点,这些空间的变化推动故事的发展,也推动弗朗苏对身份认同的追寻。本文将空间理论与身份追寻联系起来,采用列斐伏尔的空间理论来分析弗朗苏在《平静的生活》中对自我身份的追寻,认为压抑沉闷的物理空间、冷漠孤独的社会空间都影响了主人公弗朗苏的身份认同,而逃离比格农庄到T市海边、对以往的家庭生活进行反思则是弗朗苏重建和谐的心理空间的关键举措。空间是精神和文化的载体,人在追寻自我认同的过程中,要重视空间在其中发挥的作用,关注外部环境的变化对自己内心世界的影响,积极地确定自己的身份问题,从而更好地定位自己和发掘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