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菁
《旅居者》是20世纪美国著名女作家卡森·麦卡勒斯的小说集《伤心咖啡馆之歌和其他故事》中的一篇作品。作品描绘了常年侨居国外、漂泊无依的主人公费里斯因亲人离世、重逢旧爱等一系列遭遇而引发的心理创伤,以及其为重建身份、走出创伤的尝试,观照了边缘人物的精神世界,揭示了孤独与疏离存在的普遍性和必然性。
由于卡森·麦卡勒斯一生饱受病痛折磨,她十分善于描绘残疾、病态的人物与心理,孤独、孤立与精神隔绝的主题更是贯穿其每一部作品的始终,这也成为国内外对其作品研究的热点。除此之外,卡森·麦卡勒斯遭受的情感与事业创伤也使她对创伤心理格外了解,其切身体验让她在描写笔下人物的创伤心理时格外透彻传神。《旅居者》描绘了一位渴望温暖却空虚寂寞的旅居者的形象,既展现了难以磨灭的心理创伤,又饱含着摆脱创伤的努力与希望。
“创伤”一词在医学中本指身体上受到的伤害,弗洛伊德将创伤的概念引入了心理学,该理论继而又从心理学扩展到哲学、社会学、文学等其他学科的研究领域。美国学者凯西·卡鲁斯将“创伤”定义为:“对突如其来的灾难性事件的一种无法逃避的经历。”并首次为“创伤”一词赋予了文学含义。此后,创伤理论被广泛应用于文学艺术中,主要指人因各种不幸遭遇而形成的一种生命体验。在《旅居者》中,父亲去世这一突发性事件是对主人公费里斯的首要冲击,对其心灵造成了难以愈合的伤害。此外,费里斯长期处于漂泊无依、沮丧失意的生活状态中。而此种空虚压抑的生活与其前妻美满幸福的生活形成了鲜明对比,使得原本未曾真切感受到孤独痛苦的费里斯骤然间自惭形秽,遭受到另一重心理创伤。目前,国内外对卡森·麦卡勒斯作品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心是孤独的猎手》《金色眼睛的映像》等长篇代表作品和中篇小说《伤心咖啡馆之歌》,而对于短篇小说《旅居者》的关注较少,中国知网上仅有相关论文五篇,而当前关于该作品的研究主要观照其三部曲结构及主人公的精神状态,缺乏对其创伤主题的研究。因而,本文将结合相关创伤理论详细分析《旅居者》中主人公费里斯遭受心理创伤的表现与原因,并解读其为摆脱创伤而作出的尝试,揭示出唯有直面创伤、真诚爱人才能疗愈创伤的真谛。
一、費里斯遭受心理创伤的表现与原因
(一)心理创伤的表现
美国创伤学家朱迪斯·赫尔曼认为,创伤的受害者在压倒性的力量下陷于无助,从而形成一种强烈恐惧、失控和毁灭威胁的感觉。尽管受到心理创伤影响的人并没有在身体上遭到伤害,却时常处于崩溃状态。在《旅居者》中,主人公费里斯就多次在其难以承受的悲剧性事件或无法融入的环境中流露出恐惧、孤独等心理创伤表现。
小说以费里斯清晨在一家旅馆醒来开篇,在还未引入任何情节时,便描写费里斯在醒来之后“总会有些什么不愉快的事情正在等着他……这种感觉一直徘徊着,挥之不去”,由此可知,费里斯在面对生活中的未知事件时已经预先持有一种恐惧的消极态度。继而,作者带领读者回忆起费里斯因父亲去世回到家乡参加葬礼的经历。虽然费里斯早已预计到了父亲的离去,但当真正面对时,还是涌起了难以预料的哀伤。父亲去世这一重大悲剧性事件给予费里斯以沉重打击,情绪难以控制,使其难以从创伤中自拔。在翻阅通讯录核对号码时,费里斯又发现许多旧日的相识已然失去联系或者疾病缠身乃至死亡,这些回忆与发现“似乎让他有种遭遇危险的感觉,心中充满了忧虑和恐惧”。
在路上偶然间遇到前妻伊丽莎白时,费里斯身体开始震颤,几乎像逃跑一样仓皇逃回了酒店;而在其后应邀登门拜访,看到伊丽莎白与现在的丈夫所生的孩子时,费里斯感到惊讶又尴尬—因为他虽然知道前妻再婚后有了孩子,却从未在心中承认过这一点。当看到前妻一家其乐融融、幸福美满的生活场景时,费里斯察觉到“自己简直宛如一个闯入者……是个外人……这么多年来,他自己的生活一直都是如此孤独,仿佛是在岁月残骸中苦苦支撑的脆弱圆柱”。在面对前妻伊丽莎白再婚后和谐的家庭时,费里斯顿时感受到难以名状的孤寂感与格格不入的边缘感,使其在多年前遭受的感情创伤的基础上再次加深了创伤阴影。
通览全文,费里斯的形象一直与“孤独”“哀伤”“恐惧”等形容词紧密联系在一起。费里斯在无事发生之时便时时处于忧郁、焦虑和对未来的恐惧之中,在遭遇种种突如其来、无法抵抗的打击事件时,更是常常体会到无助、痛苦,而这些具象化的感受,正是其遭受心理创伤的表征。此外,在看到前妻的美满生活时略有忌妒、尴尬,无法融入环境时感到孤独、落寞,一直以来拒绝承认前妻在离开自己后生活得更加幸福,此种边缘与逃避心态也是其曾经深受创伤负面影响的重要表现。
(二)产生心理创伤的原因
心理创伤的形成与发展有其特定的原因。多米尼克·拉卡普罗将创伤分为历史性创伤和结构性创伤两类。其中,“历史性创伤”指由大屠杀、种族隔离等历史性事件造成的心理损伤;而“结构性创伤”通常指超越历史的失落,如和母亲分离、不能完全融入一个集体等。据此分析可知,《旅居者》中费里斯的创伤多为结构性创伤。父亲的离世,让费里斯发觉其原本的心理预期与建设其实不堪一击,完全无法抵挡突如其来的痛苦,而该悲剧事件也使得费里斯的心理遭受了严重创伤。在由通讯录上的姓名联系到同龄人的遭遇时,费里斯难免会担忧自己今后的命运是否会像某个旧相识一样,与昔日的朋友失去联系,陷入精神隔绝的境地,抑或是身患重病、撒手人寰。与此同时,故友的疾病甚至死亡也让费里斯惊觉自己已然步入中年,韶华已逝,物是人非,受到另一方面打击,引发第二重心理创伤。
在与前妻重聚时,费里斯感到自己沦为了边缘人物。伊丽莎白一家三口欢聚一堂的情景使得费里斯不由得想到自己现在的感情生活—情妇珍妮尚未和其丈夫离婚,而珍妮的孩子瓦伦汀纤弱、木讷,与费里斯毫无亲密感可言,一切都似乎名不正言不顺。二者相比之下,费里斯便对伊丽莎白的生活产生了渴望与忌妒。而这场相遇也勾起了费里斯关于伊丽莎白的回忆,使其意识到自己对伊丽莎白仍有眷恋之情,继而引发了其对于多年前这段失败感情的遗憾。难以融入环境的孤寂、多年前的感情创伤记忆、对他人生活的艳羡与对自己生活的不满共同导致了费里斯遭受的第三重心理创伤,使其在离开纽约、返回巴黎的途中心中仍然被创伤带来的渴望、嫉妒和遗憾填充。
由此可以想见,在费里斯此前长久的漂泊生活中,其必然经常遭到种种打击与创伤。小说名为《旅居者》,并且在开篇费里斯的梦境中涉及罗马、巴黎、德国、瑞士等众多不同的城市与国家,暗示了主人公居无定所的前半生遭遇。在生活的持续性打击与重创之下,再加上“无根”的生活状态,费里斯已逐渐失去了对生活的信心、希望与勇气,而这正是作品开头,与前妻重逢等情节尚未发生时,费里斯便已经感到会有不愉快事情发生的根本原因。作者描写费里斯的预感,一方面是在为下文其与前妻伊丽莎白重逢的情节进行铺垫,另一方面也是在表现其对生活已然不再抱有希望的创伤心态,刻画饱受心理创伤折磨的边缘人形象。而其后与前妻重逢时,自己生活的窘境与前妻生活的美满更是让费里斯产生了巨大的心理落差,从而使其心理创伤进一步恶化。
二、费里斯为摆脱创伤采取的行动
小说中,费里斯为摆脱创伤、重建身份一直在进行种种尝试,而这种尝试主要表现为逃离。费里斯的逃离主要分为两种:一种是空间上的逃离,即尽量远离伤心之地;另一种是精神上的逃离,即回避自身的心理创伤。本部分将从空间与精神两个维度对费里斯为摆脱创伤影响而采取的逃离行动进行分析。
(一)空间上的逃离
《旅居者》虽然篇幅短小,但是情节起伏、一波三折。长久漂泊在外的主人公费里斯足迹遍布欧洲与美洲的许多国家和城市,正如小说名字所指,是一名不折不扣的“旅居者”。文中的情节主要发生在三个地方,分别是佐治亚州、纽约和巴黎。
佐治亚州是费里斯的家乡。在得知父亲去世的噩耗之后,费里斯从巴黎返回佐治亚州参加父亲的葬礼。父亲的离世给予了费里斯以沉重的打击与创伤,也使得家乡佐治亚州成了时刻提醒其心理创伤的伤心之地。因此,费里斯隔天一早便踏上了归途,以在空间上远离伤心之地来试图摆脱创伤的影响。在返回途中,在纽约逗留的费里斯又偶然间邂逅了前妻伊丽莎白并登门拜访。在伊丽莎白家中,费里斯不得不面对自己成了局外人、边缘人的境地,并且发现自己的生活与前妻的生活比起来可谓一败涂地。尚未从父亲去世的创伤中康复的费里斯又因孤独与痛苦遭受了另一重创伤。于是,费里斯难以继续以闯入者、边缘人的身份留在纽约,又一次选择了逃离,希望能通过在空间上远离给自己留下创伤记忆的地方来减轻创伤对自己的伤害。最终,费里斯返回了巴黎,回到了女友珍妮的家中,并应允珍妮的儿子瓦伦汀今后常去杜伊勒里宫看木偶戏。正是伊丽莎白一家和谐的家庭氛围启发了费里斯善待瓦伦汀。费里斯在经历了一系列打击与创伤后,终于重新建构了与瓦伦汀的关系及其自己作为家长的身份,找到了归属感,感到了突如其来的喜悦与释怀。在空间上不断逃离伤心之地,确实在一定程度上淡化了费里斯的创伤,但创伤仍然存在;真正能够治愈费里斯,使其摆脱创伤负面影响的是家庭的温暖与家人的陪伴。
(二)精神上的逃离
在面对创伤造成的伤害时,费里斯选择让身体远离带有创伤记忆的空间;与此同时,其精神也在逃离使其遭受创伤与折磨的现实世界,虚构出一系列美好的假象。
当与伊丽莎白一家谈到自己现在的生活时,费里斯说:“我是去年秋天认识珍妮的……我想,我们应该很快就要结婚了。”继而,他又讲述了珍妮的孩子:“珍妮有个六岁的小男孩儿……我们有时候会到杜伊勒里宫去玩儿。”
伊丽莎白一家无从得知这些描述的真实性,于是对费里斯道贺。然而,麦卡勒斯用全知全能的第三人称视角对读者揭示了真相:费里斯描述中的生活根本就是谎言—珍妮还没有和她的丈夫离婚,二人只是分居而已,因此她当然无法与费里斯结婚。费里斯确实带珍妮的孩子瓦伦汀去过杜伊勒里宫,但只有一次,并且没过多久就因为有事离开了,没有满足瓦伦汀看木偶戲的心愿,二人之间的关系堪称疏离,丝毫不似费里斯言谈中那般亲密无间。
费里斯对伊丽莎白一家说谎并非有意为之。相反,这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费里斯甚至一开始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说谎。当费里斯看到伊丽莎白一家其乐融融,而自己孤独寂寞、饱受创伤之时,费里斯在潜意识里便想要美化自己的生活,以拒绝伊丽莎白一家的怜悯。费里斯口中虚假的生活,实际上也正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这种幻想中的生活是对现实生活中痛苦创伤的逃离,可以给予费里斯一定的心理慰藉,使其短暂地摆脱心理创伤的阴影。然而,幻想与逃避终归不是长久之计,最终费里斯仍要回到现实中,面对现实生活中的创伤与绝望。因此,无论是在空间上还是在精神上对现实的逃避都无法真正解决创伤问题。正如故事的最后,费里斯回到了巴黎的家中,下定决心善待瓦伦汀,建立父亲身份,方才感到被治愈的喜悦与释然,唯有下定决心回归现实、对他人以爱相待,重建自我认同才是获得归属感、摆脱创伤的治本之策。
创伤是贯穿《旅居者》一文始终的主题。主人公费里斯因至亲离去、韶华不再、漂泊无依、重遇旧爱等原因遭受了严重的心理创伤,产生了孤独、恐惧、疏离的感受。虽然费里斯曾在空间和精神两个层面试图逃离创伤记忆、摆脱创伤影响,但结果不尽如人意:一方面因为孤独和精神隔绝的存在具有普遍性,另一方面也说明一味逃避并非治本之策,无法有效治愈创伤。唯有在现实生活中回归家庭、直面创伤,调整与他人之间的关系和自己的心态,才是走出创伤阴影的根本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