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情证境

2023-05-30 10:48陈健赵楠
青年文学家 2023年9期
关键词:李商隐抒情意境

陈健 赵楠

中国传统文学思想史上对抒情文学基本质素的探讨一直未曾间断,为了说明抒情文学的基本质素,诗人学者曾提出“滋味”“兴寄”“味”“兴趣”“格调”“气格”“性灵”“情景”“神韵”“肌理”“寄托”“意境”“境界”等说法。其中,“意境”“境界”说法论是抒情文学中情感和意境书写的创作基础,真正深入地阐释了抒情文学的内部结构,对其产生了较大影响。但言“意境”“境界”不如言“情境”,“意境”“境界”二说都突出“境”,对“情”的内容重视不够,并且更偏重于形式一面,未能全面精确概括抒情文学的内容和形式。由于抒情诗是中国古代诗歌史里的大宗,且是中国抒情文学的典型代表,因此“情境”是最合适的术语。情境是对意境更高一层的深入,情境结合浑融而为诗,成为诗歌艺术成就的最高美学标准。

叶燮在《原诗》中总结晚唐诗歌时说:“晚唐之诗,秋花也。”晚唐诗歌虽没有盛唐的豪放和中唐的复兴,但依旧开拓了另一种唐诗境界,即语言精细、绵密、艳丽,情感婉曲、含蓄、蕴藉,并以感性表现情感。王朝危机四伏和时代崩溃的悲剧让处于这一时代的诗人们在其诗歌中浸透迷惘的痛苦和深沉的悲切,所有的一切表达都指向心灵最深的世界。李商隐这位感情纤细敏锐,拥有才能和抱负的杰出晚唐诗人把晚唐诗歌艺术成就发挥到极致,充分表现出诗歌中丰富复杂、多义而又朦胧的情感内容和寄托深刻情志的物境,全面诠释着中国抒情诗歌最高标准—情境说。

一、中国抒情诗歌的基本质素—情境说

早期的诗论中提到“诗言志”说偏重于要求诗歌表现理想和志向,强调诗歌社会政治伦理工具性质;“诗缘情”说偏重于要求诗歌抒发感情,强调情感是诗人创作的内在动因,诗歌的美感作用是使欣赏者动情。其实,“情”和“志”都只是突出情意的主导作用,并没有说到情与物境的相互交融,直到陆机的《文赋》才从情思与物境互相交融的角度谈论艺术构思的过程:“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懍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唐代著名诗人王昌龄认为,作诗要“处心于境,视境于心”,更强调了主客观交融的关系;同时,他还讲到诗思形成的三个过程,即心入于境的取思、心偶照境的生思和寻味前言的感思,他在《诗格》中也首次提到“情境”的概念。明清时期的诗话中也有触及情境的实质,如明代朱承爵的《存余堂诗话》载:“作诗之妙,全在意境融彻,出音声之外,乃得真味。”清初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认为“心中目中”互相融浃,情景“妙合无垠”。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大力标举意境,从而使我们注意到诗中诗人的主观情意与客观物境交融才能产生情境,丰富了中国诗歌理论。经过长期的探索和争辩,中国大多数文学思想家和评论家形成抒情文学“以情为主”的共识,即在情境结合而成的抒情诗中以情感为核心主导,故学者对古代诗歌的解读更应该从中国的传统文论进行系统的阐发。

二、情意和物境交融的方式

在作者主观的情意和客观的物境交融而形成的“情境”艺术境界中有不同的方式。首先,情随境生。诗人在遇到某种物境,忽然有所思悟,思绪满怀,从而借着对“境”的描写表达自己的情意,并达到情景交融。在《文心雕龙·物色》中有“物色之动,心亦摇焉”一句,就是指由境及意的来源。这种特点在李商隐的多篇诗歌中多有体现,如《霜月》这首诗即景寓情,因象寄兴,在秋夜美妙的自然美景中诗人由境生情,唤起自身在混沌现实里对光明的向往,寄托遥深,达到情境的高度浑融。《乐游原》中诗人触景萦怀,抒写情志。纪昀在《玉谿生诗说》中评这首诗:“百感茫茫,一时交集,谓之悲身世可,谓之忧时事亦可。”这种浑融的感兴,不名一端的幽怨,从运思写作和情感色调两个层面突出显示了李商隐诗歌的个性特征:感兴、感伤。《回中牡丹为雨所败》中借牡丹遭雨凋败象征自己受摧抑而“先期零落”的命运;《离亭赋得折杨柳》中借离亭杨柳歌咏,抒发了“人世死前唯有别”的深沉感慨;《嫦娥》诗中后两句与其说是诗人对嫦娥心情的深刻体会,不如说是诗人寂寞的心灵独白。这些诗人原先已有但又隐蔽的感情在触及外境中被唤醒。

其次,移情入境。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认为:“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诗人带着强烈的主观感情接触外境时,把自己的感情注入其中,借以物境抒发感情,客观物境亦有诗人主观情意。李商隐是一位纯粹的抒情型诗人,其诗歌艺术的根本特征就是善于言情。在其大量诗篇中表现了移情入境,如《落花》:

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

参差连曲陌,迢递送斜晖。

肠断未忍扫,眼穿仍欲归。

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

诗人以伤春者的眼光与心情写落花,使落花与惜花者浑然一体。花落正值人去,更加增重园子和诗人内心的落寞感。姚培谦对其评曰:“天下无不散之客,又岂有不落之花?”一个“乱”字注入诗人的心绪怅惘与纷乱,一个“忍”字更道出诗人的难舍难分之情,饱含诗人的伤逝迟暮之感。李商隐其他移情入境的诗作大多以无题诗为代表,如《锦瑟》中寄寓了诗人或迷离,或哀怨悲戚,或动人心弦的多层复义的朦胧悲戚情感。

三、情境渾融的外部特征

情境有高下之分,包含诗人主观的思想、感情和个性,也附着诗人的独特诗风,同时还反映着一定的社会内容,具有一定的时代气息。情境不是一个纯艺术的概念,情境的艺术取决于其个性化、风格化、时代性的独有特征。

(一)情境的个性化

李商隐的许多咏物诗就实现了从类型化到个性化的转变,如他诗中的“槿花”意象已成为他个人的化身,成为其个性色彩的象征。在其笔下的菊花、牡丹、杨柳无不沾染其浓重的悲剧心态,诗人用独有之情塑独有之境,从而体现其诗中情境的个性化特征。在李商隐刚步入社会时,其诗作《无题·八岁偷照镜》中就描绘了一位颇有自况意味的少女形象,她聪慧、勤奋但依旧不能掌控自己未知的命运,只能在春日里迎风暗泣。屈复认为此诗“才士之少年不遇”。此诗也反映了诗人早期正如初出林的嫩笋,志在凌云,但作为盘中餐的嫩笋,无法避免惨遭砍伐的命运,是诗人对将来的前途命运不祥的预感。《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也是李商隐早期未第时的作品。在水亭秋夜,诗人对朋友的悠长思念时欣赏的竟是“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诗人以枯荷自况,荷已枯,又遭雨打,一种衰飒、凋残的美实为感伤。李商隐在中年时期创作了《蝉》: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

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

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诗人把自身的不幸遭遇与所处无情的环境的感受寄喻在一个凄切悲鸣而饮风泣露的寒蝉上,那“一树”的“碧无情”承载了诗人多少辛酸与无奈。其晚年时期创作的《锦瑟》,更借锦瑟弦弦柱柱所奏出的悲声象征一生的悲剧境遇。从少年、中年一直到晚年,从《无题·八岁偷照镜》到大体上可以推断作于晚年的《锦瑟》,李商隐在其诗文中弹奏出一曲曲持续不断的人生悲歌,这正是其在诗文中达到的高超个性化意境。

(二)情境的风格化

既然意境是个性化的,那么它必然同风格有密切的关系。古人评论诗风,大都着眼于情境。陆时雍在《诗镜总论》中认为“李商隐丽色闲情,雅道虽漓,亦一时之胜”,还提到代表义山诗歌成就最高的七律:“气韵香甘。唐季得此,所谓枇晚翠。”刘熙载在《艺概·诗概》中论义山诗:“李樊南诗深情绵邈。”朱鹤龄以为李诗“沉博绝丽”(《李义山诗集序》),冯浩则拈出“繁艳遥深”(《玉溪生诗笺注序》),张采田说其诗写得“隐词诡寄”,叶燮说其“寄托深而措辞婉”。前人对李商隐诗风总结最终落在“深情”“艳丽”两词上,这种带有哀感凄艳的浑融诗风使其诗中情境更加深化拓展。例如,《回中牡丹为雨所败》中的“玉盘迸泪伤心数,锦瑟惊弦破梦频”,诗人把“玉盘”比牡丹花蕊,“迸泪”喻疾雨横风,花之伤心,亦人之伤心;《无题·凤尾香罗薄几重》中的“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石榴花红,而春已不及,暗示相谐无望;《楚宫》中的“枫树夜猿愁自断,女萝山鬼语相邀”,江上青枫,夜猿声哀,女萝山神,传语相邀,使人愁思魂断。诗人把感伤情绪注入美丽的辞藻与事典中,融多方感触于沉博绝丽之中,形成朦胧瑰丽的诗境和凄艳之美。灯影、红楼、石榴花等独特的意象群,使诗人的孤独、无奈、惘然、寥落、伤感的情绪浓郁深厚,从而也使诗境得到融会贯通。李商隐的诗作风格中处处展现着迷离、艳丽之境中的深情,以及多层、复义、朦胧之情中的瑰丽境象。

(三)情境的时代性

诗境既包含诗人主观的思想、感情和个性,又与风格密切联系,这些又是社会存在的反映,因此意境必然曲折地反映一定的社会内容,具有一定的时代气息。

李商隐的咏史诗、政治诗中广泛反映了晚唐的腐败政治现象,对时事寄寓深刻讽刺,表达自己忧国忧时之情,寄托遥深,多有强烈的时代性,如在《寿安公主出降》中对皇帝极力笼络强藩深刻讽刺,揭穿了此举本质为“事等和强虏”。他在“今分送王姬”一句中使用“分”“送”二字,沉痛愤激、尖刻辛辣,且丝毫不留情面地揭露了朝廷面对强藩的懦弱无能。在他的《陈后宫》《吴宫》《南朝》《过景陵》等诗里充满强烈的现实批判,特别是《行次西郊作一百韵》更是明目张胆地批评时政,抒发自己的政治见解。李商隐在发出“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安定城楼》)的政治抱负时也因“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贾生》)的结局而黯然神伤。

四、情境内部结构的特点—“好诗圆美

流转如弹丸”

谢朓语:“好诗流美圆转如弹丸。”(《南史·王筠传》)一首好诗的内部结构首先要以圆美为工,要有自然密合无迹的象征。以圆美作为诗的高格,诗人自然流露的感情经由想象的自由而获得充分的表现,李商隐的无题诗体现得最为明显,如《无题·来是空言去绝踪》中,诗人在“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的境遇下因“远别”入梦,诗中渲染了梦醒时分的迷离恍惚、孤寂凄冷以及强烈的思念,如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的“所贵者流露于不自知,触发于弗克自已。身世之感,通于性灵”。其次,感情自然和想象自由的结构美在形态上表现出的是动态的流转,用于诗中传达的情感是激烈、动荡和跳跃的,因此在诗的构造中要以超时空的想象和无序的、复杂的、纷至沓来的象征激发读者感情的共鸣。以李商隐的《安定城楼》为例,诗中用大量历史人物典故作为象征来表现自己应试未中的痛苦、壯志未酬的悲哀和遭遇不公谗言的愤慨。其诗中结构没有特定逻辑安排,也没有时间顺序,却把诗人的感情表现得淋漓尽致。最后,一首好诗在结构里应“如弹丸”,在有限的结构中表现无限内容,在富有张力的象征中表现诗人的心境,可以使诗人“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陆机《文赋》),在字里行间透露着弦外之音,使人们读来余味不绝。李商隐的诗朦胧多义而又独特,充满大量非现实的意象,如玉烟、蓬山、青鸟、彩凤、碧城、瑶台、梦雨等均被李商隐心灵化,是其多种感情体验的复合,它们的使用使诗的内涵更富有层次性和复杂多变性。

中国传统抒情文学文论以“情境”说谈起,通过对其定义的阐述,对其交融方式和外部特征、内部结构特点进行说明,使我们了解了“情境”说诠释中国古代诗歌的优越性。利用这种理论方法结合晚唐诗歌艺术成就最高的李商隐的诗作进行分析,我们可发现该方法的可用性、可操作性。因此,以一种抒情文学最基本的质素去揭示中国抒情诗歌的本质结构是最恰当不过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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