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父亲

2023-05-30 10:48方克毅
青年文学家 2023年9期
关键词:病房医生母亲

方克毅

1957年,刚过完正月,春寒料峭。

那年我十岁,吃完午饭和伙伴们在一起玩儿,头有些疼,于是便回家睡觉。

头疼得实在厉害,似乎有人用斧子劈开头颅,用锥子戳脑袋,疼得我无奈用双手紧紧抱住头大声啼哭喊叫。我如此难受,父母卻束手无策,只能用语言安慰。

这天夜里,高烧使我周身滚烫,口干舌燥,虽然喝了不少水,还觉得一把火在心里燃烧,难受至极。

好容易东方发白,父亲背着我,顶着凛冽的寒风向医院走去。

医生诊断为急性脑炎,对父亲说:“孩子若晚来两个小时,就无法抢救,鉴于现在的病情必须住院治疗。”

当时没有病房,只有离医院二里路以外地处偏僻的一座“公房”作临时病房。

雨夹雪越下越大,道路泥泞,父亲背着我吃力地走着。在父亲的背上,我清晰地听到他的喘息声和心脏跳动的声音。头又开始疼了,我大声地叫喊,无奈时用拳头敲打父亲的后背,催他快点儿走。父亲默默地忍受着,他清楚地知道儿子的痛苦,虽然脚步快了,但是得一步步走稳,不然摔跤两人都得受苦。

终于到了住院的地方,这是刚盖好的三间草房,除了一扇大门,四周没有窗子。进入大门,里面黑洞洞的,每间屋里有一盏马灯,发出昏暗的亮光。一位护士模样的女同志把我们领进里面的一张病床,借着灯光我看了一下:这哪里是床呀?是用几根树棍钉在地上,再用两根较长的树干绑起来的,中间是草绳编织成的床。这种床只能睡小孩儿,大人是受不住的,绳子上铺些稻草,没有棉被。

这大概是我见过最简陋的“病房”,借着微弱的灯光,我看到每间屋里六张床位,都住得满满的,生病的孩子睡在床上,陪护的家长只能坐在小凳子上。狭窄的过道上只能容纳一个人,想再摆什么东西已经没有空间了。屋外的场地空旷,露天下用石块垒了一排锅灶,这是各家烧饭用的,天晴方便些,下雨做饭可能要打着雨伞。屋子旁边有个池塘,用水比较方便。三间病房,一个医生一个护士,他们不停地查看孩子的病情。医生用听诊器在我的胸部听了一会儿,示意护士打针。

说来奇怪,注射一针后没过多久,我的头不像先前那样疼痛了。父亲见我有了好转,心里得到宽慰。

头疼减轻一些,但高烧不间断。父亲坐在床边握住我的手,不断地用冷毛巾盖在额头上帮助降温。三天过去了,高烧依然持续。他不止一次地问医生,都没有得到答复,他知道儿子病情很严重。

病房里,每天都有生病的孩子住进来,每天都有死亡的孩子抬出去。孩子没了,父母哭泣,旁人安慰,其实他们心里明白,自己孩子的灾难也许就会降临,安慰别人也是安慰自己,在疾病面前只好听天由命。

父亲一直坐在床边,一步都没有离开,紧盯着我。灯光下,我看到父亲消瘦了许多,头发突然变白了,胡须长了,脸上的皱纹更深了,才四十多岁的人突然间老了许多。我知道,他是为自己的儿子担心,也许明天、后天、大后天……就和抬出去的孩子一样,再也见不着了。他心如刀绞,眼泪噙在眼眶里,嘴里不停地安慰我。每天熬三顿稀饭,除了一勺一勺喂我,没见他正经吃过一顿饭。

也许我命大,第四天开始退烧了,头疼的症状也消失了。医生看了后对父亲说:“孩子已渡过危险期,不会有生命危险了,再观察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听了医生的话,父亲紧锁的眉头张开了,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笑容,连声说:“谢谢医生!”

看着我精神一天天好转,也想吃饭了,父亲高兴得像个孩子。

观察三天后,医生通知我们出院,结算医疗费需要一百零五元。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物价是很低廉的,鸡蛋几分钱一个,大米一角钱一斤,一百零五元对于一个贫困的家庭来说无疑是个天文数字,是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此刻我发现,父亲的眉头又开始紧锁了,脸上出现了愁容。

吃过午饭,他说要出去借钱,要我安心在床上躺着。

下午四点多,父亲兴冲冲地来到床前,高兴地说:“孩子,住院费已经交了,明天早晨可以回家!”

此时的父亲面色苍白,说话的声音也有气无力。我连忙问父亲怎么回事,他只是笑着说没什么,然后忙着做晚饭。

在回家的路上,我高兴地蹦蹦跳跳,走在前面;父亲则背着行李跟在后面,喘着粗气,额头冒着汗珠,步履蹒跚。

到家后,父亲便睡了,第二天还未起床。我问母亲,父亲怎么了,母亲简单地说:“你爹病了。”

“昨天不是好好的吗?”我迷惑不解地问。

“你爹亏虚,身体扛不住,病倒了。”母亲伤心地哽咽着,“孩子,你知道给你治病的钱是怎么来的吗?是你爹卖血换来的,你看他一下子就垮了。”

接着,母亲给我讲述了事情的经过:那天下午,父亲跑了几家亲戚都没有借到钱,正当一筹莫展时,看到医院门口贴着“买血”的告示,他想都没想,进入医院卷起袖子就要医生抽血。做了检查后,医生问父亲卖多少血,父亲说儿子生病住院需要一百零五元,医生需要多少父亲就卖多少。医生为难地劝说父亲,卖够这些钱父亲的身体是吃不消的,让父亲少抽点儿。可是父亲坚持要卖够住院的钱,医生没办法,临走时交代给他许多注意事项,再三告诫不能大意,否则有生命危险。父亲允诺,拿着钱为我办了出院手续。

“儿子的病治好了,老子却倒下了,家里穷没有营养补充身体,该怎么办呀?”说完大滴大滴的泪水从母亲眼眶内流出。

听了母亲的讲述,我的心顿时像刀割一样难受,禁不住大哭起来。我连忙来到父亲床前,只见他苍白的脸更加消瘦,看不到一点儿血丝,皱纹似乎更深了,眼睛深深地陷进眼窝,头上的白发更长了,呼吸急促,样子非常痛苦。我连忙说:“爹,您为什么这样做,难道不要命了吗?”父亲笑了笑,从被窝儿里伸出干瘦的手,摸着我的头说:“用老命换小命,值得!”

“用老命换小命,值得”这句简单的话,是天底下最洁白、最纯真的话语,蕴含着浓浓的舐犊之情。世间上父母的爱是最伟大、最无私的,父母给孩子生命,含辛茹苦地抚养孩子长大,当孩子需要帮助时,他们便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不惜一切,甚至生命。

父爱如山,山高巍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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