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彦怡
大地的书册,不用线装,四月的一生就在乍暖还寒中写着。还未跳脱初春的潮冷,就已失却三月的浅绿、鹅黄;不如初春睡眼惺忪,惹人怜爱,也不似夏日繁茂浓郁,成熟奔放;尴尬地夹在中间地带,春不春,夏不夏,成日哭丧一张阴沉沉的脸,绵绵密密地下着拖泥带水的雨,这便是我心中的四月。
生活在长江边的人才能体会到这种时令分明的四季变化,每个季节的更替都会在生活和心理上带给人们强烈的冲击。就如杜审言,若不是身处江南,又如何生发出“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的感慨?四月是春到夏的过渡,可在家乡,时令的更迭显得无比悠长,要用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才能完成这场艰难的交替。
我讨厌这样的四月,讨厌四月的雨,下得如此悱恻缠绵;讨厌四月的天空,泛着没有血色的白,乌蒙蒙被蒙上一层灰色的薄纱。我讨厌四月那张哭戚戚的脸,无语的泪将触目所及的地板、镜子和墙壁都浸得湿漉漉的,好似多愁善感的闺阁女子般成日红着眼眶,含着万缕愁思,欲说还休。
我从小就讨厌这样的四月,它是我忍受笨重衣裳的最后期限。一到五月,我又能换上鲜艳明亮的小裙子,光腿穿小皮鞋迎接明媚的夏天。四月,不似初春花骨朵儿般的纯真稚嫩,也不若夏日繁花似锦时的鲜妍明媚,就像是万事万物发展历程中所必经的瓶颈期,痛苦而漫长。
我虽不喜四月,四月于我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机缘。
我的生日在五月,高考前的四月,是我少年时代的尾声。小时候还未领会年岁增长的要义,只是傻乎乎地眼睁睁望着自己一天天长大。直到十八岁生日前夕,在那个被雨水浸湿的夜晚,月考后的我躲在被子里哭着读完母亲的信息:“马上就成年了,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如五雷轰顶般,我猛然意识到自己即将与所谓的“童年”道别,跨过四月而到达五月的彼岸。人生也有四月,或许四月从根本上于我而言,就意味着“渡劫”,以至成长。
一
我的人生四月就与四月的气候如出一辙,尴尬而潮湿。十二岁那年小学毕业,我背井离乡去省城读初中,当时寄宿在一所位置很偏远的私立学校,透过教学楼的窗,能看到大片的稻田绿油油地绵延到与天边交界的地方。我时常一个人趴在教室窗口向外眺望,好像那无尽的田野尽头就是我的家乡;还在昏黄的斜阳下走过花香四溢的小巷,紧张兮兮地藏好在路边买好的零食,打开那扇温暖而厚重的门。
独自去省城读书,犹如不会游泳的人被投向大海,我的人生四月孤独而无措,敏感又自卑。记得初中开学第一天,我羡慕地望着同班同学骄傲地上台介绍自己,我想起我那在山脚下用着破木桌子的小学,顿时觉得自己乏善可陈。我介怀于我的家乡—那个不富裕的小镇。我小心翼翼地保管着“出身”的秘密,每当同学问起,都如同惊弓之鸟般提防回避,索性就少与他们来往。同学们称我“冷面超人”,班主任也发现我成日独来独往,可能觉得我性格孤僻,总爱找我谈心。有一次,他在办公室里送给我一瓶炒米,我惊愕于老师的关怀,好像突然被人从世界的边缘拉回,心头感动得泛酸,千言万语涌到嘴边浓缩成一句生硬的“谢谢”。老师并不介怀,反倒很高兴。他那眉头上皱起的细纹缓缓展开,说要把我进步的好消息告诉我的母亲。如同刚绽开花瓣的小花儿被浇上一盆冷水,方才还洋溢在我心底的笑容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痛恨这样的怜悯,小学时站在舞台中央指挥百人合唱团的女孩儿是多么自信,母亲收到这样的“好消息”,不知道心里是怎样一番滋味。
然而,初来省城的自卑、寄宿的孤独、敏感多疑的人生四月伴随着时间的流逝,悄然从我的生活退去,孤独而沉默的时光留给我许多沉溺于书本的时间缝隙。因为语文成绩好,初二那年我还以语文课代表的身份,被班主任指定在家长会上发言。花整整两天的时间雕琢好底稿,接下来的一周,无论走路时、洗澡时还是晨跑时,这千来字的稿件一直占据着我的全部意识。我能行吗?一些同学出于关怀主动宽解我,“别怕,大家都知道你性格内向,不会为难你的。”我知道,但心底的倔强与不甘推着我咬牙坚持,我无时无刻不在心底将这捎带着尊严与希望的千来字反复滚动,直至第一次走上讲台,仿佛看到冲破黑云的光束将不起眼的我紧紧包围,酣畅淋漓的幸福与感动如泉水般喷涌而出,这久违的明媚润湿了我的眼角。演讲结束后,母亲收到了很多家长的信息和许多关于我在台上讲话的视频,鲜花和掌声包围着我,久违的自信又在阳光雨露的滋养下悄然发芽了。渐渐地,我的名字重新出现在了运动会赛场上、月考红榜上和班级同学赞叹声里,起初的孤独无措逐渐在鲜花和掌声中远去,我人生的第一个“四月”就这样被我跨过了。
二
相较于我,外公的人生四月则显得格外漫长。2016年清明前期,是外公真正离我而去的季节,八年中风的苦难终于在他的“人生四月”里画下句号。
记忆里的外公,总是坐在客厅角落的靠椅上,花白的头发所剩无几。岁月与病痛在他苍老的面庞上刻下风霜与褶皱,往日神采奕奕的大眼如今陷落得浑浊散漫,瘦骨嶙峋的身子也在宽大睡衣的映衬下显得更加瘦削。而当我走近他时,才能从那双无神的眸子里捕捉到一丝往昔的亮光,可是外公什么也不能表达,颤巍巍地抖着双唇,却发不出一丝声响。生病前的外公是最懂生活情趣的人,他在病痛的摧残下犹如折翼的天使,好像失掉了活着的意义与尊严。记忆里,尚为康健的外公背总是挺得很直,六点晨起去公园练剑,上午读诗,高兴时拿起毛笔挥洒几个大字,哼着他最爱的京剧《四郎探母》,闲暇时打理满阳台的花草,再去河边钓上一整个下午的鱼。他总是乐呵呵地告诫我们:“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人生在世要靠自己。”“靠自己”被外公用邵东口音说得俏皮轻扬,背后却承载着他几十年沉甸甸的人生。
外公在十三岁时独自一人离乡做学徒,因被朋友诬告偷东西而被师傅扫地出门。朋友出于愧疚,答应给外公谋一门差事,外公却以不愿走捷径为由拒绝,选择回到学校读书。十六七岁的小伙儿成日以杂菜、馒头果腹,过着寒窗苦读的日子,终于靠自己谋得了一份体面的工作。他在单位任职期间,又凭借两袖清风的人品和丰厚的学识,成了单位备受尊敬的“颜老先生”。在别人眼里,他正直得过了头儿,妻儿从未因为他在利益面前得到过一丝一毫的优待,别人说他傻,他也只是笑着说:“人生在世,做什么都要靠自己,要对得起良心。”
就是这样将“靠自己”刻入骨髓的外公,如今却因为疾病而不能自理,痛苦地中风了八年。外公的人生四月太过漫长,长到将他的生命耗尽,我无法释然这样的不公与苦痛。而在若干年后的傍晚,当我带着两行半干的泪痕走出播放《尋梦环游记》的影厅,走在寒风凛冽的冬日街头时,我前所未有地强烈地感受到外公的存在。原来,他已然跨过自己的人生四月,摆脱现世的苦痛去往另一个灿烂美好的国度。死亡不是永别,外公伴着他的风骨永存在我们亲人的记忆里,他在他漫长的人生四月中执拗地坚守着做人的信条,终于迈过苦难没有遗憾地去到了再无苦痛的地方。
人生四月于我,意味着尴尬敏感的少年时代,意味着第一位亲人的离去;人生四月于外公,意味着青年时期在坎坷中的倔强,意味着病魔的苦痛与心灵的折磨。可就在这样阴沉惨淡的时令里,气温在悄然回暖,万物在无声生长,一切蓬勃繁茂的因素都在黑暗里悄然发芽,人生的四月不也是如此吗?或许是二十岁的迷茫困惑,或许是三十而立的飘摇困顿,可如若耐心沉潜,一头扎进生活的深海里沉潜蓄力,湿漉漉的天空缝隙里也总能窥见盛夏的灿烂明媚啊。
一年十二个月,四月年年常在;人生数十载,关卡无时不有。可人生不就是关关难,关关过嘛。跨过了四月阴郁的瓶颈,总会迎来繁茂浓郁、鲜妍明媚的初夏,人生五月或许就在不远处浓妆艳抹,静候君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