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乡的构筑

2023-05-30 20:41:21王俊义
莽原 2023年3期
关键词:狐狸村庄

王俊义

1

我购买三颗星星,刚刚闪烁一下,夜色就熄灭了。我曾数过所有的星星,如同和尚数过念珠。其实所有的念珠都是没有定数的,就是手脖上的那串,可能一辈子也数不清。怀疑事物本质的那个人,把太阳缀在冰块上;没有融化过的水流,是雕塑最好的基座;敲打基座的人,没有任何荒诞的情怀。我们都是臆想者的孩子,坐在云彩上,寻找雨滴。

都远去了,谁回家呢?

每个人是每个人的原乡,小径被几棵竹子挖断。斧头砍斫黑夜,钢铁在月色里卷刃。笛子是没有洞穴的,七个眼睛注视的声音,越过悬崖。记载的都是即将被忘却的,老树属于公园,而不属于狐狸。城堡是年久失修的石头,缝罅里葳蕤了苍茫的桑树。石头被一个人滚上了悬崖,倾斜地正襟危坐,摇摇欲坠地固执着。锤子锻造石匠,铁块冶炼炉子。矿石是会飞翔的,迫降的翅膀挂在云端。一去不复返的云,缝补紫色的裙裾。

很多泥巴埋葬了一块泥巴。曾和我同桌的少年,捏了一个泥人,丢在暴雨里,一粒尘埃也没有留下。他最后看见了自己也是个泥人,是一块泥巴。很多泥巴把他围拢在中间,一颗草籽穿过他的心脏,破土而出,击壤而歌。原来,他准备用泥巴捏一个自己,丢在太阳里烧制为陶,然后成为土地爷。他试着飞翔很多次去太阳,半途而废,铩羽而归。

泥人始终是个泥人,被雨水带进土地里去了。他把寻找泥人的广告张贴在月亮上,具体说是月亮的影子上。他没有找到泥人,自己也被雨水融化,回到土地里去了。归宿大都如此,不可僭越。在这边和在那边是一样的光滑,一不小心,一条鱼把它带入河流。自己繁衍自己的鱼子,自己吃自己的鱼子酱。河底是需要石头的,宫殿的根基在河流里。皇后收藏了那个泥人,木偶们歌唱夜晚。泥人是泥人的主角,巫觋都是泥人羽化而来的。男人的尾巴上,沾着星光和草叶。夜色舔净的夜色,比黎明还黎明。沉睡的人叫醒沉睡的人,在梦的栴台上,缝补很多冕旒。遮盖我们的帆布,是我们纺织的粗线。串着草珠的人,在草里埋葬草籽。七月的绒布缀着狼的脚印,套鞋丢在荒原,狼穿走了。卖古董的人,已入洪荒。

一棵草是耐久的,枯而不死。窥视奥秘的眼睛,拉起紫色的幕布。骆驼的耳钉,点亮沙漠,驮着金子的驼峰,归隐水泊。骨头是被渴死的,毛皮泛滥成洪水,为时已晚。很多握手言欢的人,背着长桨离去。鱼很郁闷,船篷船帆为何皈依河流和浪花?草经过羊的身旁,春日白发苍苍。风吹起来的花朵,在尘土中离世。制造季节的人,回到季节里,看到自己的遗体,盛开夏花。摘几个草籽,放在手掌上吹去,散落的草籽都在归途。

谁渴望天空是一个人的,他就成为最后一只秋天的鹰隼,被太阳晒化在天空里,羽毛为云,叫声为雨。我是仰望鹰隼最后消失的人,那个黑点越来越远的瞬间,被定义为永恒。鹰隼的声音,有的藏在晨钟里,有的藏在暮鼓里。鹰隼的骨头是鹰笛的原材料,被侏儒们打磨抛光。侏儒的乐队是最庞大的乐队,和送葬的巫婆争夺蛊惑的歌谣。在一个树洞里,听见侏儒的黑管与巫婆的咒语交响。我从树洞里钻出来,和狐狸同台演出寓言改编的幽默剧。侏儒和巫婆都笑了:哲学家不是扮演的,是大树上的马和驴。

背着一块船板回家的人,试图让船的遗骨回归橡树。种下橡树的人,试图让橡树回归一颗橡子。橡子无家可归的时候,必须进入深山,钻入土壤——叶子蓊郁,枝桠繁茂,树干古老。造船的人购买橡树,打造船和船屋,被河流湖泊海洋捶碎,船夫再次背着船板回家,渴望船的遗骸回归橡树。我重复船板,我重复橡树,我重复橡子,我重复造船,我重复船夫……周而复始,我把我点进泥土,我的橡树是周而复始的橡树。高山之上,鱼是我的化石;海底之下,沉船是我的化石。

种植橡树的,是橡树的化石。

2

手提灯笼的人,行走于天边。很多人是没有夜色的,就像夜色没有黎明。一缕光阴足够沉淀一生,每一块石头都在水塘底部表达往事。不需要概念,任何分解出来的物质,都会飞翔。堆积起来的翅膀影子,拍打阡陌之间最为古老的桥梁。我走过那座桥梁的傍晚,夕阳被提炼出来,构造往事的桥墩和桥拱。比我先走的人,把此岸留在此岸,把彼岸留在彼岸。空白地带,挤满了趸音。

受蛊惑的人,都会饮鸩止渴。空杯子举起手,森林挂满酒瓶。所有的果实,都是用来降落的;所有的飞,最后都成为自由落体运动。牛顿是假的,苹果花做了牛顿的假发。我们读万有引力,把村庄读到地球之外,把地球读到太阳系之外,把太阳系读到黑洞之外。在村庄里晒发黄的典籍,遭遇漫长的雨季。屋檐瓦当,挂着几颗青梅。煮酒是无所谓的,我已经没有等待的耐心。酒壶空空荡荡,喉咙浩浩荡荡。我把我挂在辘轳上风干,空空的皮囊,被风吹走。有个风笛演奏家,顺着山顶寻找故乡九月的云团。

坐在海洋和天空接壤的地方,遇到另一个世界的帆影。叶子们离开大地,回到枝头;树枝离开树干,回到根部。根部属于过客,村庄的枫杨树是不会老的。坐在树根上的人老了,走了,树根还坐在大地上回望风雨。每个树洞里,都藏着两个人,一个是少年,一个是鬼魂。不期而至的不速之客,總在打扰树洞里的过往。拥有两个时间版本的人,都远走他乡。

我留下来,给自己的魂灵值更。我把我的手指作为锤子,敲响很多尘封的日子。尘埃纷纷落下,不是红尘,是凡尘,是黄土粉碎后生长小麦的凡尘。我是凡尘喂养大的,我亦轻微如尘。我是一个只有一袭蓑衣的人,和光同尘的时候把酒临风。于是,酒米离开酒缸,回到稻田;稻谷离开谷穗,回到秧苗。被季节发酵的,被季节提纯。不要指望把芬芳洒在天涯,门槛是每个生命最远的距离。越过门槛的人,都苍老如雪;越过门槛的人,都不再回来;越过门槛的人,都默然如夜。

走失的弟兄,萤火照亮路径。你有影子的时候,树也有影子。你没有影子的时候,树还有影子。一棵老树,送走了很多弟兄。灵魂是没有第二次机会的,丢在迷惘里就迷路了。在白桦树上留下刀痕,灵魂也看不见回家的路标。坐在村头,倾听有灵魂的人诉说灵魂,机会也只有一次。所有的诉说,都是密码,倾听了,就破译了密码。半夜进入少年房间的,是魂灵们的灯笼。它们从窗棂的空格里钻进来,粘贴在读过的书页上。在黎明里寻找这些灯笼,书页上留下的,是萤火虫的躯体。这是我灵魂的光亮,伴随我走过少年时代。我小心翼翼抠去这些躯体,我的灵魂血流不止。萤火虫从伤口进入血管,点亮了我的骨骼。我死了,我就是磷火,镀亮一棵老树干枯的树根。我隐身踽踽独行,我的磷火只照亮自己。

滔滔不绝的沉默,遇到很多路口;聒噪人世的寂静,遇到很多喧嚣。人是自己的迷宫,走出来需要一生。那个把泥巴捏成神仙的老人,是神仙的第一个朝拜者。有一只狗,坐着比站着高出了许多。所以神仙都坐着,高于我的头部。我仰视它们,它们俯视我。我在地上画个圆,我坐在圆心,我给自己点燃一炷香火,我敬仰的神就归于我自己。我与捏神仙的老人每相遇一次,就多一根白发。我白发弥漫,他已死去多年。他曾对我说:人是没有灵魂的,所以需要神。他犀利的眼光,是穿透我的伦琴射线。

很多蝙蝠,被夜色喂养。蝙蝠说:夜色是夜色的墓志铭,夜色是夜色的通行证。蝙蝠们,忽然就北岛了。我看见穿着燕尾服的人们,穿行于夜色。那是晚礼服,那是蝙蝠们的盛装。渴望穿盛装的人,回归蝙蝠与夜色。与灵魂对话的可能性,已经湮灭。我的痕迹是沉默,我的沉默是痕迹。抓起泥土,泥土归于大地。没有一粒泥土归于天空,没有一粒泥土归于云朵,只要行走于大地,泥土就伴随左右。最后,泥土是我最敬仰的神。埋葬于泥土的人,自我成神。

领着我回家的,是一条村路。坦荡如砥的是村路,宽阔无垠的是村路,而我需要的是,只能容下两只脚的村路,衍射到我灵魂的一隅。

除了墓园,灵魂是没有村庄的。

3

极度吝啬语言的人,背着行囊从天边来,滔滔不绝地讲述:把水井洗净,只有用水。洗井的人,是狐狸和狼的儿子。很深的夜里,它夹着尾巴,念着村庄的咒语。水井听了咒语,就摇晃着从土地里冒出来,平躺着倒出井水。狐狸和狼的儿子,领着河流走进井底,把没有眼睛的鱼,丢给大树。一树繁花,就是井底的鱼开放出来的。来自井底的大象骨头,丢给群山。坐在山顶敲鼓的人,把大象的腿骨掏空,做了一面无声的鼓。

所有的声音,都是沉默送给村庄的礼物。所有的花冠,都是沉默的语言所编织。我没有权力喧嚣,也没有权力寂静。我歌唱的时候,我是个哑巴,分贝在我的嘴巴里,阉割我的语言。我遇见了狼和狐狸的儿子,它说:村庄的水井连着村庄的狼洞。我们喝另一个世界的水,被大地沉淀得无比清澈。赤子的眼睛,被我们洗净。每个人都有两个水井,一个是左眼,一个是右眼。

狼说:村庄的水井,是连着河流的。狐狸说:村庄的水井是连着天空的。我在河流里寻找我们村庄的水井,狼说:只有在井底才能找到河流。我在天空寻找我们村庄的水井,狐狸说:只有在云朵里才能找到水井。我找着找着,把村庄的水井找丢了,把井台上的辘轳找丢了,我把我找丢了。我的背影留在曾经是水井的地方,一棵枯树占领了水井的领土。有很多声音没有清洗的时候很干净,清洗之后肮脏了。一条大河从山巅流淌过来,鹰笛无语。翅膀是水做的,鹰为了晒干翅膀飞向太阳。我的眼睛里,有我少年的一只鹰,在飞向太阳时,被太阳晒化了。鹰说:我的灵魂居住在太阳里,阳光是我羽毛的色彩。丢了自己的鹰,就丢掉了一个少年;丢掉了一个少年,我就进入了无梦之境。

狼洞旁边,开满鲜花。狼从鲜花中间穿过,蹄子上的花香,铺陈到村庄。我顺着那条花香的路,走进狼洞,野百合开得很静很红;桔梗花朵遗落,装在药铺的柜子里。狼的语言是银子打造的,狼洞深处的音乐会,话筒和音箱都是金银铸造的。每一朵金银花,都是狐狸的话筒,它独唱的时候,狼的口哨比人类的伴音还低沉。生命们的语言很不相同,翻译坐在狼和狐狸中间,界河那边是狼语,界河这边是狐音。

同声翻译是从联合国环境保护委员会请来的,狼盯着翻译眼睛的瞬间,翻译瑟瑟发抖。在人与狼之间修筑起来的界墙,分割出来的沉默,一部分是虛无的,不被关注的;另一部分接近暮色,花朵们就沉入这些暮色,比人类更加沉默。色彩和语言是没有关系的,我居住在色彩和语言搭建的古塔里。彩虹是负责沉沦的,安慰即将离去的雨滴。我推开古塔的窗扉,魔鬼纷至沓来。祝贺的人远去,树梢挂着船帆。

街角贩卖狼皮的商铺,挂满猫头鹰的标本。稻草荒芜的地方,收割镰刀和链枷。我走过的地方,空中铺满脚印和民谣。摩肩接踵的地方,银座上的骰子旋转乌鸦的筹码。输掉土地的人远走他乡,丢掉的田埂结满稻穗。车轮碾过的村路,死去的老鸹坐在牛车的栏杆上,佯装乡村的货郎。鞭子顾及不到逝者的脚步,回头遥望的人,遇见盛开的牛蒡。追逐是没有错误的,马蹄找不到铁匠。总有一匹马在半夜到达村头,马蹄铁在石板路上留下火星。拿着火镰打火的人,说他在汴梁给皇帝讲过故事。村庄盛不下的人,和我一起返回原乡。火镰锈迹斑斑,有很多日子被火镰打出火花。摸着我头骨的人说:你回来了,一千年前的火炉,还在点燃。吹着火炉的人,已经一千零一岁。我就是那个围炉夜话的魂灵,枕着铁匠的铁砧睡去。总在黄昏醒来,锤子和铁砧敲打的声音和我一样荒凉。

在山尖垒砌一座房子的人,把狼当作狗。风语者到来那天,他和狼一起失踪。我爬过那个山尖,几朵米黄的兰花遮掩窗口。我让位于如风的日子,陌生的过客比我先期到达。一棵老橡树拥抱过客和我,流星如雨,飞过橡树。老橡树说:过客也会老的。我遇见的客人都老了。

我和过客对弈,橡树的叶子落满南山。棋子是树叶做的,一半苍青,一半暗黄。我的门楣生长了木耳,木耳生长了树枝,树枝生长了树,树生长了房子,房子生长了村庄,村庄生长了人,人却要离开村庄。

转了一圈,村庄和我都老了。有的时候,村庄也没有家乡。

4

木偶剧团沿着暮色来到村庄。男的如觋,女的如巫;男的提着低矮的男偶,女的提着低矮的女偶。一豆灯光,把低矮的男偶和女偶的影子投射在银色幕布上。操纵木偶的男人唱皇帝丞相和太监,操纵木偶的女人唱皇后贵妃和宫女。我沉浸在皇宫的夜色里,装木偶的箱子忽然打开,走出一个魔鬼。它对我说:我有十个面孔,谎言的,谶语的,诅咒的,谩骂的,恐怖的,暗杀的,魔鬼的,荒诞的,梦魇的,最后一个面孔,是沉默的。它双手蒙住了我的眼睛,给我安装了一个面孔。它说:这个面孔叫沉默。我给木偶的大臣一个,给木偶的宫女一个,给你一个。沉默的面孔是通用的,我们魔鬼和人都需要沉默的面孔。

魔鬼领着我走进那个箱子,它坐在拇指一样空旷的房子里,说:这就是我的宫殿。我对他说:我需要一张谶语的面孔。他说:你们是人类,只配拥有一张沉默的面孔。它从我的面孔上挪开双手,问:你看见了什么?我说:我看见了天空。他说:在我的宫殿里,是没有天空的,打开后门,是村庄的墓园。

我第一次迷路,就是木偶剧演出到半夜的时候。很多动物们的头骨堆在路上,墓园的守门人鼾声如雷。灯盏花是墓园的灯盏,花朵中间坐着一个蜡烛。我掐掉一朵灯盏花,蜡烛就熄灭了;掐掉第二朵,第二支蜡烛熄灭;掐掉第三朵,第三支蜡烛熄灭……我坐到灯盏花中间,很多蜡烛围拢过来,如同莎士比亚戏剧里伴唱的神仙。它们无数遍唱着一首歌谣:你是人,魔鬼给你了一张面孔。你沉默如斯,你恍然若梦……领唱的燕尾服摆动过来,灯盏花有序地熄灭了,大地沉沉,村庄的影子如船。很多人举着火把离开船屋,每个火把都在寻找我。他们经过村庄,把熄灭的灯盏点亮。火把是夜色的花朵,从河流开放到墓园。祖父的火把在墓园里晃动,他说:沉默的人,都是迷路的人。揭掉魔鬼赐予你的第二个面孔,你就会醒来。

很多年后,在北京人艺看过一部话剧。一个演员戴着一个面具,就成了自己的灵魂。从舞台这边走到舞台那边,径直走向我的座位。那个人,就是在村庄迷路的我,在人艺的舞台上复活。它对我说:村庄也是一个舞台。迷路的灵魂,被村庄的火把领着回家。很多三叶草,遮掩了半个夏天,它的名字叫半夏。从村庄夜晚出走的半夏,顺着土地和夜色回家。剧院是没有半夏的,坐在剧院的椅子上,半夏杳然失踪。

小麦收割之后,叶子就凋零了,在土地深处,听夏日漫不经心地诉说。每个村庄的人,都有半个夏天在大地上,有半个夏天在天空中。傍晚的雨滴搭建一座桥梁,从村庄的一边到另一边。彩虹就是村庄的半夏,和掩藏在大地深处的另一部分,构成了夏天的全部。我穿过彩虹的桥拱,去缅怀迷路的暮色。那个操纵木偶的男人,坐在桥拱下对我说:把那个面孔还给我。我说:我已经把另一副面孔丢在你的箱子里,和那个魔鬼的木偶在一起。他说:魔鬼木偶是不需要那副面孔的,魔鬼有九张面孔就足够了。

我和魔鬼木偶一样,总在沉默的面孔后边迷路。我穿过谶语一样没有出口的村庄,一棵桑树上长满云梯。攀爬云梯的人,嘴巴都是紫红的。很多桑葚,挂在天空和大地接壤的路牌上。木偶是吃桑葚长大的,眼睛里飞翔着紫色的光芒。我的童年是一棵桑树,我坐在枝杈上摘下桑葚,桑树就老得白发苍苍。

把我捏成一把桑杈的人,是我从未见过的祖父。他从桑树林里走过,身后跟着一群少年。回到村庄的时候,每一个少年都和我一样,都是祖父的桑杈。小麦收割之后,桑杈搭起了麦秸垛;稻谷收割之后,桑杈搭起了谷草垛。冬日我们睡在麦秸垛和谷草垛中间晒太阳,祖父说:明年春天,你们还是一棵桑树。生命回来,生命离去,在桑树林里,生长着村庄永远不能看见的奥秘和轮回。村庄的祖父就是村庄的男觋,他说出了某个村庄的图谶,他就坐在土地庙里,预测每年风的方向和雨的方向。

夏雨回来的那天,很多少年蜂拥而至。跟着夏雨回来的,还有从天上飘摇而下的麦秸垛。一只久违的云雀,衔着季节的卷轴。转过身来,村庄少年都是卷轴里的一只蜂鸟,在屋檐的巢穴里聒噪。

那个魔鬼木偶告诉我,沉默的面孔已经碾碎为齑粉,做成了一个傩的面具。你聒噪吧,鸟们已经挨着你的肩膀飞到远处去了。

5

天上结满谷穗的傍晚,我终于骑着一匹白马出现在村口。那个不劳而获的解梦先生,在挖一条通向天空的水渠。他的镢頭是云彩做的,落下去的时候,与天空碰撞出一群流星。他是村庄里最有浪漫气质的人,他说:那些星星是我的踏石,我的水渠把地上的水引向天空;比我们村庄更远的稻田,就在天上,我的水浇灌神们的稻谷。那些云彩啊,就是我簸箕里的谷糠;那些星星啊,就是我箩头里的谷粒。他把我的马拴在一朵云上,马鬃缀着很多晚霞做的口袋,每个口袋里装着一个村庄人一辈子的秘密。他说:晚霞的口袋是没有拉链的,每个人的秘密也是没有拉链的。有三棵老树的人,就有三个树洞,就有三群狐狸。一群狐狸里有一个是他的妃子,那些毛色发白的日子,他居住在树洞里无家可归。

他是第一个来到村庄的人,他高贵得如同一个虚无的影子。碾盘比祖父还老,他比碾盘还老。磙子是他的陀螺,转动出的声音,是远处的雷鸣。酒坊的地窖里,酒桶沉睡多年,唤醒我们的神智,需要三碗老酒。解梦先生负责给村庄酿造酒浆,每个日子都值得灌醉,窗户里的梦话,才是村庄男人们最后的家乡。

我们好像是村庄最后一批人,坐在井台上回望死去的瓦松。瓦当脱落在地,台阶铺满苔藓。我最讨厌在天空挖掘水渠的人,他在固守村庄的院落。很多人都会骑马回来的,车前子是你们留在村庄的脚步。我们虚无缥缈,我们转瞬即逝。我们的影子晃荡而悠长,牛皮绳子似的拽回落满灰尘的日子。解梦先生说:没有尘埃,就没有沧桑;没有沧桑,就没有苍老。没有苍老,就晃荡他乡。我的眼镜,一个镜片是石磨,一个镜片是碾盘。我看见我套着牛的索具,拉动石磙,从我的镜片上一闪而过,碾盘记忆的是稻谷和小麦,对于我则置若罔闻。

我看见我是莫言小说里的老地主,戴着驴的索具,拉动石磨。豌豆和绿豆从石磨的眼睛里仰视着天空。我的眼镜是世界上最憨厚的眼镜,从地球的这边透视到地球那边。两头驴和两头大象,从地球那边走过来,拉着村庄的磨盘,也就是我的两个镜片。驴在左眼边,大象在右眼边。一半脸膛长满蚕豆,驴啃着蚕豆睡去;一半脸膛长满香蕉树,大象嚼着香蕉睡去。我醒着,头颅荒凉如大漠。

我戴上石磨和碾盘的眼镜,出席一个关于村庄记忆的研讨会。主持会议的杂耍演员,是村庄的公牛。他咳嗽的时候,如公牛卧在群山之上喘息。他的话筒是金子做的,镶嵌着钻石和翡翠。他说:不会拉犁的,取消参会资格。一部分人离开了,带走了桌布。他说:没有十年耕龄的,也没有资格参会。一部分人走了,带走了桌子。他说:没有在牛栏繁衍小牛的,更没有资格参会。一部分人走了,带走了音箱和扩音设备。

最后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他。他说:你的眼镜是独一无二的,让我想起了我拉磨时戴的两个蒙眼。我把眼镜卸下来给他戴上。他说:我只有回到村庄,才有拉磨的机会。我说:没有忘记拉磨的公牛,是最好的公牛。他说:我是会长,你是常务副会长,这就是研讨会最后的成果。但是我丢了一副眼镜。我戴上它,还要当顾城呢——磨盘给了我磨盘的眼镜,我却要戴上它寻找眼睛。他说:朦胧诗是一个时代的绕口令。我说:村庄里很多人不知道北岛舒婷和海子。我和他上电视访谈节目的时候,制作人说:天啊,这俩人是两头公牛啊。我们戴上人的面具侃侃而谈,然后我们成为一座城市的流星,最后成了两块陨石,堆在村庄。陨石上拴了两头牛,那是我和会长先生。到村庄观光的人们说:有牛的村庄是很好的村庄。高贵如牛的我,做了我的屏风。

我的眼镜,一个镜片是石磨,堆在博物馆门口,属于史前的文物;一个镜片是碾盘,也属于史前的文物。

博物馆有两件文物,一个是石磨,一个是碾盘。语言学家说:这样表达不准确,应该是,博物馆有两件文物,一个是石头,另一个也是石头。

6

落满繁华的夏日,老祖母把一个村庄的花瓣洗净晒干,装进一个粗糙的布袋里。布袋的正面绣制了一个狼头的图案:狼很腼腆,狼很温顺,狼很智慧。老祖母说:狼的词都是褒义的。她背着这个狼头布袋,去村莊后边的大狼洞沟,找到狼洞的洞口,把一大半花瓣倒在洞口。

老祖母说:和我一样当老祖母的狼啊,你的孙女要出嫁了,给它做棉袄的花瓣都背来了。狼的老祖母端坐着说:去吧,去吧。我孙女穿着村庄花瓣做的棉袄,它和它的孩子们都能辨析这些花瓣的味道,它们长成公狼和母狼,就不会去叨扰老祖母的村庄。老祖母弯腰谢过狼的老祖母,把另一小半花瓣背到小狼洞沟的洞口,把花瓣倒入狼洞。她和狼的老祖母做了对话之后回到村庄,坐到青石头碾盘上和村庄谈论两个狼洞和两只狼的老祖母,像谈论村庄里两个和蔼可亲的老掉了牙的人。

过了几年的冬日,老狼领着狼群坐在村庄对面的山尖上叫着,大雪覆盖了它们的脚印和声音。老祖母坐在屋檐下,把一双发黄的手烤了又烤,对着远处山顶的狼群说:你们的祖母穿过我的花瓣做的棉袄,你们的骨头里还有我们村庄花瓣的香味。狼们听了老祖母的咒语,摇掉身上的落雪,大摇大摆地沉入山的那一边。我第一次听校园歌曲《童年》,有一句“不知道山里边有没有神仙?”神仙大概没有,狼是有的。而神仙坐在村庄里,她们是没有牙齿的祖母,她们用跑风的嘴巴和狼群对话。九十多岁的人啊,一百多岁的人啊,在村庄里活着,一直把自己活成神仙。

我与狼相遇,是在村庄的石桥上。那是一块石碑铺的小桥,白天的我和夜里的狼,把石碑上的文字踩得毫无意义。狼在这块石碑上撒过尿,我也在这块石碑上撒过尿。老祖母说:你尿过的石碑,是你祖先的;你踩掉的字迹,是你祖先的碑文。我说:狼也在石碑上撒过尿,那块石碑也是狼祖先的?老祖母说:我想把你喂养成人,没想到把你喂养成了狼。我说:我是不会成为狼的。老祖母问:为什么?我说:狼一年四季吃肉,我只在过年的那天吃肉。老祖母说:你只看见狼吃肉,没有看见被剥掉的狼皮,做成一件大氅,穿在套狼人身上。我说:我也要做一件狼皮大氅。老祖母说:一件大氅,要三张狼皮。我说:我会套住三头狼的。老祖母说:村庄那个套狼的人,老狼认识他,小狼认识他,狼洞里的狼都认识他,也认识他的儿子们。套狼人的家族,都活得战战兢兢,他们害怕狼破门而入。

后来我读一本关于灵魂的书,说到家族血液的力量是灵魂最为直接的延续。人如此,狼也是如此。在报复这一点上,狼的家族对于人的家族的报复,是镌刻在骨头里的,是流淌在血液里的。前年去青藏高原,车灯照射到几头狼的时候,狼们很是优雅,没有丝毫恐惧。它们在公路栏杆的那一边,我们在公路栏杆这一边。车子停下,狼们也停了下来。一只公狼摇摇前爪说:我是你们村庄大狼洞沟老狼祖母的后裔,至今还能闻到你身上干花瓣的芬芳。我对公狼说:你是狼群里的诗人。公狼说:你是人群里的狼。我说:你是顾城,你是北岛。狼说:你侮辱我呢。你才是顾城,你才是北岛。我说:你的声音很独特,你可以在青春诗会上朗诵谷川俊太郎,也可以朗诵特朗斯特罗姆。公狼说:他们一个是郎,一个是朗,我是狼。我们有我们的诗人,奔跑在高原上的嚎叫,就是我们的朗诵。我说:回到我们村庄的狼洞沟吧。公狼说:我不寻根,我不怀念祖先,我只怀念村庄花瓣的味道,我只怀念狼群历史课本里给我们送过夏日花瓣的老祖母。我说:回到村庄的狼洞,就找到了祖先的石碑。公狼说:你这个在祖先石碑上撒尿的家伙,连妄谈祖先的资格都没有。我问:你是不知道我在祖先的石碑上撒尿的。公狼说:我的老祖母知道,我的老祖父知道,他们已经把你的荒诞不经写入我们的民间歌谣。就是我们这些背井离乡的狼,也羞于与你为伍。

公狼的语言,是一道闪电,撕裂我的同时,透视了我的骨骼和血液。我恐惧我的一切,包括那一缕蓝色的村庄晚烟。那是烟囱里的炊烟,那是老祖母的炊烟。

7

魔术师穿着一条很宽的裤子。每一条裤腿里边,都能装下一群鸭子和一群公鸡,就是那条深灰色的狐狸,也能装进裤腿里去。他的裤裆也很大,几乎能够装进去一头公狼。他来到村庄之后,曾祖父说:他变出来的动物,都是从他的裤裆里拽出来的。魔术师有一次伸手摸摸天空,就摸出来一大把盛开的牛蒡,蓝色的花塔上,还有一只蝴蝶。魔术师说那只蝴蝶是他的女儿变出来的。一会儿,蝴蝶飞走了,他的女儿从牛蒡里钻出来。

魔术师的女儿很丑陋,脸上很多黑点,魔术师说那些黑点是蝇子拉的屎。魔术结束的时候,魔术师洗掉女儿脸上的蝇子屎,他的女儿就漂亮了。魔术师说:我有几百个漂亮的女儿,以后几百个村庄里,都有我的女婿。我少年时代,很想做魔术师的女婿。坐在牛车上,挨着那口很魔幻的箱子。一边是魔术师,一边是他的女儿。然后我们赶着牛车,一直到天空里去。魔术师说:天空就装在我的箱子里。我打开箱子,星星们就飞出来,月亮也飞出来,村庄傍晚的牛蒡,是星星的花朵。

村庄的一棵老枫杨树上,有一个巨大的树洞。魔术师就住在那个树洞里,他的女儿住在树梢上。他说:我的女儿都是树叶变的。我在深夜掐一片树叶,对着天秤座的时候,树叶就变成了我的女儿;丢在村庄的院落里,就是村庄少年将来的老婆。村庄有多少树叶,我就有多少女儿和女婿。我说:你掐一片树叶,给你变一个老婆。魔术师说:住在树洞里的男人,是不需要老婆的。狐狸钻进树洞,就是我和蒲松龄的老婆。蒲松龄制造了很多个狐狸女人,给很多村庄的男人做老婆。我在村庄里没见过狐狸给人做了老婆,只看见套狐狸的人,背着一张白狐狸的皮毛和两张灰狐狸的皮毛,到城里去卖。他回来时我问他:你的白狐狸呢?他说:卖给街角的皮毛店了。我又问:街角的皮毛店把白狐狸卖到哪里了。他说:卖给城里人做大衣的领子了。我说:那些狐狸要给我们村庄的少年当老婆呢。他说:魔术师把你们这些村庄少年都变成公狐狸了吧,只有公狐狸才会找一只白狐狸做老婆。

那些摇摇欲坠的伤感,是魔术师和白狐狸一起送给村庄少年的梦魇。夜深了,我们听见窗纸响了,白狐狸的舌尖舔透了窗纸,给我们唱比树洞还要苍老的歌谣。它们唱累了,就往窗户里吐蓝色火星,在屋子里旋转出规则的图案。白狐狸说:那就是苍穹,我们的老家在苍穹深处,就像你们的老家在老树深处。还有风随着白狐狸的声音钻进来,把那些蓝色的火星抓起来,塞到窗户的外边。然后,我们的夜晚就是平静的夜晚,就是无梦的夜晚。我们恨透了風,它们把白狐狸给予我们的最美的世界葬送了,我们回到了不屑一顾的夜晚。

魔术师和白狐狸,它们在村庄少年空洞苍白的日子里,搭建了一座金子一样的城堡。村庄少年住进去,永远也不会苍老。我们推开城堡的门,走进雪野,那些草鹿的蹄印和公狼的蹄印交织在一起,如同老火车的铁轨,一直铺设到寂静的没有语言的地方。我们顺着铁轨走,在尽头,坐着一个老人,他就是魔术师。他一袭雪衣,从头顶洁白到脚下。让村庄少年觉得,只有大雪才能给魔术师缝制一件晶莹的大氅。他在呼唤雪人,顺着铁轨走回来,跟村庄少年相遇。他说:大雪里的雪人,是白狐狸变的,白狐狸是我女儿变的。它们领着村庄的少年,是要走遍天涯的。在最为直率的地方,语言就是人的盾牌。很多人坐在雪地里谈判的时候,白狐狸销毁了大地之上所有的脚印。

我是个制造脚印的人,在铁轨的尽头,脱掉鞋子。螺钉把我的脚趾固定在铁轨上,任何一个原点都是我的开始。我飞驰起来,大地莹白。我拉着一棵枫杨树和一只白狐狸回到村庄,很多谄媚者都在魔术师的箱子里,一边晃动脑袋,一边歌唱着:我们在村庄,等着你回来。

我跟着唱。我的声音,被魔术师装进箱子。

8

雷声拍打着每一家的门窗,给村庄送来了夏雨的通知。

那天,我已经沉睡百年。和我一起睡去的是一只冬眠的蟾蜍,还有一条冬眠的白花蛇。村庄的老祖母把那条白花蛇暴晒五十个夏天,给我做了一个项圈。白花蛇脊骨关节上的金星,在我的脖子上闪烁着光芒。老祖母说:白花蛇的一个金星,是一个命运的提醒。你将要死去的时候,你摘下来白花蛇项圈,舌尖舔一个金星,你就活了。你将拥有五十个金星,也就有五十个复活的机会。记住,一个金星价值一吨黄金。

我说:我卖掉一颗金星。老祖母说:白花蛇的金星是时间做的,有黄昏,有黎明,有夜晚,有露珠,有月色,有星光。时间是被大地冶炼的,闪电是时间炉子的火焰。你卖掉了你的黄金,就卖掉了你的时间。我说:我活着,就是枕着黄金入眠。老祖母说:白花蛇的金星,就是你时间的锚。你的锚系着你的船,你的船撑着你的帆。村庄的人都有一条白花蛇项圈,他们每个人都有五十吨黄金。村庄的人活着就有一座金矿,这座金矿和你埋葬在一起。那些无休无止开挖金矿的人,他们是在开挖自己的生命和时间。你是你的定数,你逃不脱你的定数。你的命运如黄金,你的命运也如石头。开采黄金的人,坟墓也是用石头砌的。那些黄金,永远埋在最深的地方。

白花蛇是一条村庄寓言的蛇。推开村庄的门,都坐着一个伊索;打开村庄的窗,都坐着一个克雷洛夫。村庄的少年,有一堆自己的寓言,从门口一直堆积到晚霞里。老祖母是村庄寓言的讲述者,她苍老的话语,掩埋了很多谜底。我醒来的时候,蟾蜍也醒来了,脖子上的白花蛇项圈,扭动着脊骨。那五十颗金星们次第闪烁之后,白花蛇就醒来了。夏雨摇落,蟾蜍走出去在水塘边寻找歌唱的蛙群。白花蛇摇身一变就是一只白狗,跟着我走到村庄的枫杨树下。彩虹如期而至,白花蛇长出了一双翅膀,飞入彩虹里去了。老祖母怅然若失,望着彩虹说:端阳节的五色线,从手脖上掉到地上,就化为五条小蛇。它们在天空盘桓交织,就构成了彩虹。白花蛇钻进彩虹里,就回家了。白花蛇,就是村庄的白娘子啊,她说过要给村庄的少年们做老婆的。

我指着彩虹说:白花蛇再也不回来了。

老祖母长叹一声说:彩虹是不能指的。你用中指指彩虹,中指就会长出指甲棒;你用拇指指彩虹,拇指就会长出指甲棒。

长指甲棒,是很疼的。村庄的少年们就不再指天上的彩虹了。后来读《诗经》,有一首《蝃蝀》:蝃蝀在东,莫之敢指。蝃蝀是什么呢?就是彩虹。老祖母读过《诗经》吗?大概是没有的。老祖母对于大地和天空的理解,是她掩埋于心的通灵。老祖母说:我能看见泥巴里的魂灵,也能看见云彩里的魂灵。村庄里的人啊,都是泥巴捏的。有一个穿紫衣的女人,从泥巴里捏出一个魂灵,从云彩的雨滴里捏出一个魂灵,把这两个魂灵捏在一起,丢在村庄里,就是一个人。村庄里的人啊,魂灵是分为两半的,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天上。村庄里的人啊,一半魂灵比泥巴还要沉重,一半魂灵比云彩里的雨滴还要轻盈,一半魂灵在地上蹒跚而行,一半魂灵在天上轻盈而飞。

后来读米兰·昆德拉,他认为生命有不可承受之轻,那个轻,大概就是云霓雨滴之轻。

夏日雨后,我在彩虹里走,就是去天空与我的另一半魂灵相遇。我没有遇见我的另一半魂灵,村子山岗上的橡树林里,有很多蘑菇从落叶与大地结合的地方冒了出来。我采一个蘑菇闻闻,眼前就出现了七彩丝线编织的不能破解的图案。那是个魔幻蘑菇,谁采了那个蘑菇,谁就在魔幻里沉沦一生。然后那个魔幻蘑菇在风中展开,降落伞一样带着我在森林之上滑翔。飘向天空的时候,森林把我拽回来;落入大地的时候,天空又把我拽上去。我就是我的魔幻,在蘑菇上飞翔一生。

9

我经过祭祀的院落,我就觉得村庄的人们都拥抱着同一个神灵:泥巴。

就像他们热爱着同一种痛苦。一粒稻谷在石碾上被石磙轧为一粒米的痛苦,就是村庄的人们,与生俱来的痛苦。他们生下来的那一天,母亲用一个巨大的被单包裹他们。母亲说:村庄的痛苦是一样的,谁的胆子越大,谁就会从痛苦里破茧而出。一个很大的被单包裹的儿子,将来就是一个胆子很大的男人。他会把所有的痛苦堆积在山巅之上,最后被大风吹走。他会把所有的痛苦堆积在河流中间,最后被洪水冲走。我读南美魔幻大师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字里行间也找不出村庄母亲这样的魔幻。她没有任何现实,她的魔幻是与生俱来的。当她母亲生下她的时候,就把这些魔幻的因子注入她的骨头和血管里。包裹我们的被单,最后做了我们的被子。母亲想让我们像老虎,一声长啸群山寂静,而我们往往胆小如鼠,每一串脚步声,都是令我们恐惧的猫叫。

村庄的老祖母说村庄的人是一个女人捏出来的,让村庄深信不疑。村庄的神仙却是村庄的画匠捏出来的,是我们亲眼所见。秋雨霖铃的日子,村庄的老画匠到村庄的砖窑去捏神仙。他捏龙王爷的时候说:龙王爷是我的大儿子。他捏马王爷的时候说:马王爷是我的二儿子。他捏牛王爷的时候说:牛王爷是我的三儿子。他捏土地爷的时候说:土地爷是我的四儿子。

村庄的画匠是村庄的造神师傅,村庄的神仙来自村庄的泥巴。他捏神仙的时候,拿一个木盆放在砖窑前的空地上,接满一盆来自天空的雨水。他用雨水和泥,他说:泥巴是地上的,雨水是天上的。村庄的每一个神仙,都来自村庄的泥巴。村庄每一个神仙的神性,都来自天空的雨水。天地交媾,造就了村庄的神仙。在他捏神仙的时候,村庄的人们说:这些神仙是你捏的,不是天地造的。村庄的画匠说:泥巴、雨水和人,搅和在一起,就是村庄的神仙啊。没有村庄的画匠,村庄神仙何来?没有村庄的人们,谁来崇敬画匠捏出来的神仙?

秋雨连绵的夜里,在村庄砖窑里烧制好的龙王爷,被画匠安置在龙王庙里。村庄最殷实的人家,有一座马王庙,在秋雨洗净青草地的黄昏,老画匠把马王爷安置在马王庙里。这户人家的两匹马拉着大车出门之前,赶马车的人都要在马王庙前边给马王爷磕三个头。村庄每一户人家都渴望自己有一头牛,每家拿出一斗小麦或是稻谷,修建了一座牛王庙。在收割过秋日最后一棵玉米,即将要开犁把村庄的土地犁上一遍之前的某个黎明,老画匠把牛王爷安置在牛王庙里。土地爷是最小的神仙,就被老画匠安置在村头老榆树下的土地庙里。

老画匠就是村庄的祭祀。惊蛰祭祀龙王爷,他戴着一个苎麻编制的龙头,给龙王爷点燃了香火。立春祭祀牛王爷,他戴着一个苎麻编制的牛头,给牛王爷点燃了香火。马王爷和土地爷的香火也是老画匠点燃的,他和村庄的人们跪下来祭祀这些神仙,唱着很粗糙的歌谣,摆动着格格作响的臀部。在祭祀牛王爷的时候,老画匠吃下了一把摆在牛王爷面前的咸豌豆,很快老画匠在牛王爷面前放了几个豌豆大屁,把村庄祭祀的人群逗得哄堂大笑。村庄有人说:画匠是不敬神的,你知道神仙是哪块地的泥巴捏的。老画匠说:我捏神仙的时候,它们是我的儿子。我把它们安置在庙里的时候,它们是我的爷。我祭祀它们的时候,它就是村庄的神仙。泥巴啊,雨水啊,都是村庄的神仙啊。

老画匠的坟墓在村庄的墓园里边,他无儿无女,无人祭奠,在我少年时代,他的坟墓就消失了。村庄最后一个捏神仙的画匠,也就消失了。其实村庄老画匠捏出来的神仙,不过是村庄里的老祖父或是老祖母。他们到了耄耋之年,没有经过老画匠的手去捏巴,同样是村庄的神仙。村庄的私塾先生却说:老画匠是被夏天的响雷劈死的。捏龙王爷的,被龙王爷劈死了;祭祀龙王爷的,被响雷劈死了。在村庄里,每个人的奥秘,都埋在自己的坟墓里,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奥秘,是十分陌生的力量,掌控着村庄里的每一个人。老画匠的院落在村庄的最北端,残留下一块根基石,缝隙里生长着一棵香椿树。我曾采摘过香椿树的叶子,在树干上,写着一句深奥的话:灾难并不在两个世界之间游荡。

这是老画匠,留给村庄的古老经文吧。

10

村庄的猎人背着一条麻袋,半夜而歸。他坐在碾盘上,解开麻袋,从里边掏出来一个狼头,狼头试图叫喊,猎人就捏住狼头的嘴巴;他又掏出来四条狼腿扔在地上,狼腿试图逃跑,猎人就把狼腿捆起来,压住狼头;接着,他掏出狼的骨架,摆在碾盘上,狼的骨架扭动一下,要跳舞的样子,猎人把手伸进麻袋深处,掏出一张狼皮,披在骨架上,狼皮和狼的骨架就开始在碾盘上演出木偶剧;最后猎人掏出了狼心、狼肺、狼肝、狼肠,塞进狼的骨架里,狼就开始呼吸;猎人把狼头安装到骨架上。狼说:把我的腿安上吧,我将狂奔。猎人说:狼是不能有腿的,你将终老故乡。

猎人叫醒我,对我说:用月色把狼煮熟。我说:月色如冰,能煮熟一个漫长的秋天,煮不熟一头狼。他把拼接的狼丢进一口大锅说:四条狼腿是不能煮的。我摘下来几颗星星当干柴,煮了一夜,黎明的时候,狼却从锅里钻出来,自己把四条狼腿安装好,摇摇尾巴说:即将死去的,就是即将的忧伤;即将活着的,就是即将的幸运。猎人忽然醒来,把狼重新拆卸。他对狼说:你就是村庄的一头狼,你不要把自己打扮成木偶剧里的哲学家。猎人找来了很长的钉子,把他拆卸的狼一块一块钉在山墙上。他说:过些天,狼就是风干的腊肉,狼皮就是我的夹袄。我吃掉狼肉,穿着狼皮夹袄,在树林打猎,狼们是我的猎狗。我打一声口哨,狼们奔走于山涧,把獐子和草鹿,撵到我的枪口下。孩子,穿着狼皮衣服的人,就是狼的国王。

我问:一头狼,总该有一部分是我的。

他说:四条腿是你的。

猎人把四条狼腿做了一副高跷,递给我说:踩着这副高跷,跟着我到森林里喊一声,狼们就跟着你的高跷起舞。每一座山巅,都是你和狼的戏楼和舞台。

我的少年时代,等同于一头狼的少年时代。我踩着高跷领着狼群踏着夜色,钻过黑色的松树林,跳过河流里的踏石,到一座老镇子上逍遥。后来去那座老镇子购买套狼的尼龙绳子,还能看见我的高跷留在石板路上的印痕。那是一个少年的脚印和一头狼的脚印,叠加在一起,就是一个人狼的脚印。

猎人看见我做狼套,拍拍我的头颅说:你就是一个人狼,那个狼套能套住一头狼,也能套住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你——踩着狼腿高跷去过老镇子闲逛的少年。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坐火车从济南到南阳,回到县城已是后半夜。我穿过县城的时候,还与经过县城的一头狼相遇。它大摇大摆似入无人之境,遇到我之后它站到街角说:兄弟,济南有狼吗?我无言以对,我摸摸它的脑袋说:走吧,这儿不是你待的狼洞。狼哈哈哈大笑说:踩过狼腿高跷的人,我们登记在册。不要以为你读了书,有了自己的事干,就与狼没有关系。在人的王国里,你是一个人;在狼的王国里,你是一头狼。在人的王国里,你的籍贯是村庄;在狼的王国里,你的籍贯是狼洞。你有两本档案,你知道吗?一本在人的档案馆里,一本在狼的档案馆里。而我们狼的档案是不需要文字的,只要你踩过狼腿的高跷,狼们就认识你。我们的眼神,就是你的档案。

那个街角还在,我有的时候蹲在那儿下棋。我和对手两个人的时候,就有一个毛茸茸的家伙站在我的身边。我知道那是一头狼,是认识我的狼。狼是走不丢的,就是只剩下两头狼,它们依然是走不丢的队列。公狼在前边,母狼在后边,顽固地保留着狼的尊严。我要输掉一局的时候,狼说:进攻就是防守。我奔跑到棋盘的另一边,吃掉了帅。然后狼就走了,无影无踪。有的时候,狼说:防守就是进攻。我围困了对方的将,我赢了。然后狼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有的时候,我回到村庄,去一个叫做狼洞沟的地方。经过猎人坟墓的时候,他的魂灵说:大狼洞沟没有狼了,小狼洞沟也没有狼了。我从大狼洞沟的狼洞钻进去,从小狼洞沟的狼洞里钻出来,没有遇到一头狼。

我坐到山巅之上,我成了村庄最后的一头狼。

11

我拿着一把锤子,把自己钉在石壁上。白天我是太阳的影子,晚上我是月亮的影子,时间久远,我成了石壁的影子。我被刻在石壁里,如同一块鱼的化石。我被谁拣去,装进玻璃笼子里,就成了时间的复制品,沉默冰凉面无表情。原始部落的酋长经过笼子,认出我是他的猎手,捕过鱼射过飞鸟,他手里的肉是我的石斧杀死的食蚁兽,他啃着肉的时候,我和很多猎手围着火焰给他跳舞。我们击壤而歌,为他吞噬一只食蚁兽助兴。酋长活着,我钻进化石,我能听见我给他击壤时的歌声,还留在石壁的另一面。酋长问化石里的我:那些颂歌呢?我说:唱给你的颂歌已经荒凉,唱颂歌的我也已荒凉。

我试图从石壁中钻出来,我的肌肉被卡在石壁里,石头有多僵硬我就有多僵硬。我手里的锤子还在,我要在夜色里砸碎那根钉子,被敲击的总是我的肌体。我有疼痛感,钉子没有。锤子和钉子交媾的时候,火星是它们的精液。那些火星在夜里怀孕,诞生的却是黎明。像村庄里的人,夜里制造儿子,儿子们却在黎明之后奔跑。我知道砸向黑夜的锤子没有声音,我也没有声音,我只砸碎了一片夜色,但是另一片夜色递补上来。任何坚硬的锤子对于夜色,都毫无意义。夜色是砸不碎的,它只能在黎明前隐退。

很多祭祀都披着长袍进入角色,化石馆的门槛被祭司们的脚步踏碎。我很羡慕那些祭祀,围绕着我的玻璃笼子转了一圈接着再转一圈。他们来自村庄,祭祀是他们的职业。化石馆后边的稻田是他们撒尿的地方,更远的玉米地是他们拉屎的地方。然后他们对任何一块化石唱颂歌,每次领走一块银圆作为犒劳。我的化石也听见了祭祀的颂歌,从化石的顶部覆盖到底部。我沉浸在祭祀的颂歌里,彬彬有礼地蹲在石壁上,离开了石壁我将一无所有,包括祭祀的颂歌也远离我一去不归。每一块石头都有自己的财富,它们被存储于一座叫时间的山上。过去很多年,或许每一块石头都是黄金,而每一块黄金都是石头。我是个哑巴,我的歌谣,比祭祀的更深邃。

跳下石壁那天,我手里的锤子丢了,钉子也丢了。抻抻手脚,我还想把自己钉上去。一个声音告诉我:每个人把自己钉到石壁上的机会只有一次,跳下来就再也上不去了。我问:为什么?那个声音说:因为你的锤子丢了。我转身看见祖父拿着我的锤子,他说:我三弦上的蛇皮烂了。你用这个锤子,锤死石壁上的黄粓蛇,剥下蛇皮,给我张三弦。我说:黄粓蛇在石壁上的石洞里,曾经和我是邻居,曾经和我是弟兄。我不能用我的锤子,敲碎邻居和兄弟的脑壳。

祖父说:黄粓蛇是毒蛇,留在石洞里,他会咬碎你留在石壁上的影子。我说:我已经跳下石壁,影子落入大地。祖父说:黄粓蛇从石洞里飞出来,也会找到你的影子。我说:黄粓蛇进入石洞的时候,是个少年,现在他老了,身躯肥胖,已经走不出石洞了。祖父说:黄粓蛇走不出石洞,它吃什么呢?我说:和黄粓蛇一起进入石洞的,是一群野蜂,它们酿造的蜂蜜,不但养活了蜂群,也养活了黄粓蛇。我钉在石壁上的日子,也是吃野蜂的蜜活过来的。祖父说:这就更需要黄粓蛇的皮来张我的三弦。我说:是吗?祖父说:是的。蜂蜜是黄粓蛇的生命之源,黄粓蛇的皮就和蜂蜜一样甘甜。我是给化石馆唱颂歌的祭司们伴奏的,黄粓蛇皮张的三弦,弹奏出来的乐曲就像蜂蜜一样甘甜,就像野花一样芬芳。然后祭祀们的颂歌也像蜂蜜一样甘甜,野花一样芬芳。

我说:颂歌的甘甜与芬芳是祭司们的事情。祖父说:我是祭祀和合唱队的首席三弦手。我的三弦流出了蜂蜜的甘甜,颂歌就甘甜了。祭祀们合唱一次给一块银圆,而我是三块银圆。我说:为了三块银圆,敲碎黄粓蛇的脑壳,值得吗?祖父说:不仅值得,而且是非常值得。我攀附到石壁上,轻声喊叫黄粓蛇醒来。它很是艰难地把脑壳伸出石洞,脑袋的两边都流淌着蛇的液。我一锤子下去,就把黄粓蛇的脑壳敲碎了。随着它的一声叹息,石洞坍塌了,黃粓蛇就死在我和祖父面前。临死前,黄粓蛇说:你们这些轻贱的灵魂,是不可能唱出高贵颂歌的。祖父说:你错了,所有高贵的颂歌,都是轻贱的魂灵们唱出来的。

祖父剥了黄粓蛇的皮,换掉了三弦上残破的蛇皮。他为祭祀们伴奏的时候,三弦流出来的乐曲,甘甜又芬芳,导致了祭祀们的颂歌也是甘甜而芬芳。祖父给我缝制了一身黑色的镶了金边的祭祀服装,让我跟着祭祀一起走进化石馆,滥竽充数或是东施效颦一样唱着颂歌。祖父口袋里装着三块银圆的时候,我口袋里装着一块银圆。祖父的口袋里银圆叮叮作响,我口袋里的银圆寂静无声。某一天,我用锤子敲碎祖父的脑壳,像敲碎黄粓蛇的脑壳一样,化石馆祭祀颂歌合唱队永远失去了一位首席三弦弹奏家。我多了三块银圆,就少了一个祖父。

最后我把我再次钉到石壁上,苔藓很快覆盖了我。

12

一个声音总对我说:你属于合唱团的一个独唱者。

那个声音很苍茫,也很嘹亮,从秋后的稻田里飛掠而来又飞掠而去。一只秃鹫把一片云彩挂在枫杨树的树梢上,那个声音告诉我:你的通知书就在那片云彩里。我爬上枫杨树找到那片云彩的卷轴,里边夹着一张黑色的纸片。上边印刷着合唱团的照片,第一排站着九只乌鸦,每一只都系着白色的领带。第二排站着十只白鹳,每一只都系着黑色的领带。第三排站着十一只回鹘,每一只都系着红色的领带。第四排站着十二只秃鹫,每一只都系着黄色的领带。

给我的通知书签名的是狐狸,它是合唱团的团长。燕尾服盖住了屁股,领结挨住了下巴。它站在最前边,我的名字挨着它的领结。狐狸团长的签字很个性,一条毛茸茸的尾巴打了结,很是庄严地签着两个金光闪闪的大字:狐狸。

我去合唱团报到那天,狐狸团长说:乌鸦们是伴唱的祭祀,你不属于乌鸦。白鹳们是合唱的神。你也不属于白鹳。回鹘们属于低音部的混音,你也不属于回鹘。秃鹫是高音部的,你就归于秃鹫。我对狐狸团长说:我是中音。狐狸说:你们人类是最会唱高音的,必须到秃鹫中间领唱高音。

我无法拒绝狐狸团长,我就走到秃鹫的队伍里。我领唱高音的时候,秃鹫们口吐莲花。风笛手把最为尖细的声音送给我和秃鹫,我们高音部震颤之后,合唱团开始飞翔。狐狸说:你们都要穿上云雀的衣裳,到天空中合唱。

我们用云彩搭起舞台,用晚霞做幕布。秃鹫摘了几颗星星,粘在幕布上。狐狸团长说:这是全世界最为壮丽的布景。我们合唱团有的时候飞而不翔,有的时候翔而不飞。我们的翅膀装挂在雨里,聆听雨滴敲打天空和云彩。让它们说我们狡猾吧,我们的声音已经覆盖了人世上那些批判主义者的语言。我们的狡猾,就是我们的经典,沉睡在世界通往宇宙的路口。原野上的玫瑰,送给诗人们做火把,照亮所有的前程和归途。而昏睡的人,是不配有一朵玫瑰的。花瓣散落了,季节消失了,我们合唱团的声音,被烧制成为最为坚固的砖头,为我们自己垒砌一座雕塑那样的城市。都说雕塑的存在永远比音乐久远,我们声音的砖头比雕塑还要久远。

我们在天空中合唱,我在合唱里独唱。我身边的秃鹫们,拍着翅膀,凌空翱唱。乌鸦和白鹳,已是合唱团里的听客。一只乌鸦走近我说:我的嘴里有一块肉,你把独唱的角色让给我,我把肉送给你。这是天庭里七个仙女喂养的草鹿的大腿,是你们人类没有见过的肉食。合唱就是滥竽充数,我要独唱悲伤低沉哀怨阴郁的歌谣。

我说:乌鸦先生,你的肉是给狐狸准备的,它吃了草鹿的肉,就要返回故乡,去做一个永远不死的狐狸。树死了树洞不死,树洞死了狐狸不死。枫杨树的叶子,给狐狸缝制一身秋天的盛装。狐狸领着我回去,把它的皮毛送给我做一顶帽子,它的尾巴为我做一个手套。我戴上手套,摘掉帽子。我俯首低语一个深夜,我就成了一只狐狸。

真的,狐狸和我一起回到了一个村子。那棵枫杨树的树洞里,居住着我和狐狸。直到有一天,暴雨在山那边倾泻,洪水翻越过山巅。连根拔起的枫杨树是我们的船,停靠一个更高的山巅。飘过来一个麦秸垛,顶部坐着一个女人和一头草鹿。狐狸钻出树洞,对我说:那就是洪水送给你的礼物,女人是我的老婆,草鹿是你的老婆。我创造狡猾,你创造软弱。

草鹿坐在树上吃枫杨树的叶子,我和狐狸吃鱼,狐狸的老婆吃鱼刺。洪水使枫杨树和麦秸垛漂到了出海口,合唱团的乌鸦白鹳回鹘还有秃鹫,站在海岸上遥望我们远去。它们说:我们的歌谣,就是你们的故园。

漂走的人,故园就是一片鸟的羽毛。

13

魔术师是秋天来的,枫杨树的叶子一半黄了一半红了。一半像杨树,一半像枫树,魔术师说:这就是枫杨树。

枫杨树的故乡就是我的故乡。我落在它的叶子上,咬噬它的叶子。一片枫杨树叶子即将被我咬噬完毕的时候,风说:你把你的叶子咬噬完了,你就失去了故乡。

我说:我还有另一片叶子呢。风说:我要吹走它们。与其让人类咬噬,还不如让它飞到天上落在地上。

风吹落枫杨树的叶子,有的时候把我也吹落了。我附属在叶子上飞翔,所谓的故乡,就是几块稻田,几户人家,几棵枫杨。风说:人的故乡是漂移的版块,你在枫杨树的叶子上寄生,这片叶子飘飞了,你的故乡也就飘飞了。树叶是没有根的,人比树叶还没有根。

少年时代的某一天,我就幻化为一只瓢虫,在枫杨树的叶子上垒砌我的房子。风老鸹说:我的房子垒在树杈上,我的房子是永久的。你们人类啊,把房子垒砌在树叶上,你们的房子是短暂的。我说:你的房子是黑乎乎的树枝垒起来的,我的房子是红色的树叶和黄色的树叶垒砌起来的。我的房顶是浓烈的色彩,我的墙壁也是浓烈的色彩。

树叶上的房子即将竣工的那天,我遇到了在树洞里垒砌房子的野蜂。它落在我的房顶上说:你们人类啊,是华而不实的。我们蜂类的房子,需要坚固和坚实,我们不需要任何支离破碎的华丽。我问野蜂:皇帝的宫殿很华丽,你能说它是华而不实的吗?你能说它是迎风飞舞的吗?你能说它是支离破碎的吗?野蜂说:你们人类啊,总是把自己想象成皇帝。但是你们忘掉了,皇宫是修筑在大地上的,不是修筑在树叶上的。

到了秋后,风老鸹的房子还在树杈上,野蜂的房子还在树洞里,我的房子就跟着枫杨树叶子飞走了。我被遗弃在树上,我钻进野蜂的巢穴里,野蜂说:我们将吃掉你这样华而不实的建筑师。我又钻进风老鸹的巢穴里,风老鸹说:你们人类变成的虫子太小了,还不够风老鸹们打牙祭的。

我要跳下枫杨树,回到我的院落里去,我依附在树叶上很久了,我既不会飞翔,也不会奔跑。我如同任何一只小爬虫一样,从树梢上缓慢地爬向枫杨树的根部。原来不知道,一棵树是很高的,一个虫子从树梢爬到树根,需要漫长的一生。就像我,从一个虚假的高度爬回自己原来的家乡,也需要一生。

我们都是一只虫子,我们都不要高估了自己。

当风老鸹嘲笑我的时候,当野蜂嘲笑我的时候,祖父背着一把锯子和一把斧头来了。他对枫杨树说:是你把一个男人变成了一只虫子的。枫杨树说:你高估了人类,他们中间的一个人变成虫子,何需一棵大树,只要一片树叶就足够了。祖父说:你也不要高估了一棵大树,我们砍伐你们,是很容易的。

祖父砍了三天,又锯了三天,枫杨树倒塌了。风老鸹的巢穴粉碎了,风老鸹飞走了。野蜂的巢穴粉碎了,它们回到了空中。风老鸹和野蜂最后都变成了一片对着村庄唱颂歌的云彩,它们的歌声落满村庄的时候,我又成了一个少年。祖父拉着我回家,我说:我的家在空中,在云里,在风老鸹的颂歌里。

14

有人经过一棵枯树,遇到了一只松鼠,从树洞里飞出来。金色的尾巴,比金色翅膀更接近大地的颜色。

松鼠背了一把吉他,流浪歌手那样从一棵枯树跳跃到另一棵枯树上。它的声音苍凉,在落入剧院低沉的音箱时,被松球敲打了一下,就滑翔到剧院之外的天空里。

听见松鼠吉他声音的人,背着自己的壳子走进剧院。空空洞洞空空荡荡,松鼠坐在舞台上,吉他也坐在舞台上。它们对视着,幕布已是暮色。有个声音从剧院的椅子上发散出来,钥匙一样打开了剧院的屋顶。天空落进来,云彩落进来,星星落进来。还有几只知更鸟落进来,还有几只猫头鹰落进来。

剧院被颠倒过来,椅子挂在天上,幕布挂在天上。松鼠和吉他,也颠倒过来,挂在天上。一切和大地密切联系过的,都挂在天上。有一个魔鬼,拿着一把锤子,在云彩里楔钉子。另一个魔鬼,拿着一把锤子,在松鼠的脊背上楔一根带钩子的钉子。松鼠被挂在云彩里的钉子上,它弹吉他的时候,雨滴纷纷而至。

那个剧院从云彩里飘摇而来,挂在村庄的天空里。那些椅子,挨着村口的老枫杨树旋转。树叶们都在跟着松鼠的吉他歌唱,猫头鹰把蝴蝶结系好,把燕尾服的褶子抚慰平展,把自己脊背上的钩子,挂在云彩上。它开始用男高音演唱马致远的《天净沙》: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

我走出院落,跟着猫头鹰唱马致远。松鼠的吉他,带着声音的影子,围绕着我和猫头鹰。一个魔鬼说:你没有钉子和钩子,是不配和猫头鹰一起引吭高歌的。我说:给我的脊背上楔一根钉子吧,我要跟着松鼠的吉他歌唱。魔鬼说:你只配和猫头鹰一起高唱,你不配和松鼠一起抒情。

我嗫喏:和猫头鹰一起就足够了,我的歌声只是老掉牙的乡愁。

魔鬼给我的脊背钻了一个洞穴,安装了一根带着钩子的螺钉,把我挂在猫头鹰旁边,魔鬼说:这是你的位置。我说:把我和松鼠挂在一起吧。魔鬼说:很多位置不是你可以挑选的,很多位置不是你可以觊觎的。你应该挂的位置,我是最为清楚的。你出生的时候,我们就给你了一个编号,走到天涯,你是这个编号。走到海角,你还是这个编号。直到你死去的墓穴,也是这个编号。

我摸摸脊背,那个螺钉很牢固。我就系好我的领带,穿好我的燕尾服,挂在猫头鹰紧挨着的云彩上,我开始了歌唱生涯。魔鬼说:在这个人类、鸟类、兽类、爬行类、无脊椎类、佝偻脊椎类组成的合唱团里,你只能佯装着满腹经纶才华横溢不屑一顾踌躇满志,或者你必须要成为一个谄媚者吹嘘者媚俗者,或者你还要成为一个跪舔者拍马者溜须者,那么,总有一天我会把你挂在第一小提琴手的位置,或是第一独唱者的位置。

我说:我没有学过小提琴。魔鬼说:谁是第一小提琴手,也是我掌握的。我说:我没有独唱过。魔鬼说:独唱者是不需要独唱的,只要在合唱队里张开过嘴巴就是你最辉煌的资质。

在某个傍晚,我的螺钉松了,我从云彩里落到地上。周围的枫杨树叶子,和我一起落下来,无边无际的秋风吹乱了我光瓢的脑袋。我归于村庄,老树摸摸我的脊背说:你滚出村庄吧,你的脊背上有个螺钉的洞穴。院落摸摸我的脊背说:你滚出院落吧,什么时候脊背上的洞穴消失了,你才可以走回你村庄的院落。

我回望天空中的剧院,魔鬼说:那个洞穴就是你的勋章,是永远不能弥合的。于是我在村庄外的原野上徘徊,身上落满了几个世纪以前的萤火。

眼前忽然冒出来一首诗歌《恒河:逝水》:

三月无风,恒河停在黄昏。

站在岸边的人,一边和鸟群说再见一边想起

昨夜在梦里悄悄死过无人知道。

从没有一種简单像死亡这样直接。

一生啊。它伸手向往什么,什么就成为火焰;

一生怎么会这样美

刚开始是花瓣,后来是蝴蝶。

刚开始是一滴雨,后来是恒河。

这首诗歌也挂在天上。诗歌的脊背上,也有一根魔鬼钉上去的螺钉。

15

我把一棵树栽到了天上。闪电纵贯天空的时候,根就随着闪电扎进了天空的深处。攀爬闪电,就攀爬到了天空里。俯视村庄,就找到了我的房子。那是一个很小的盒子,蚂蚁那样大的人推开门,从盒子里走出来。有一个声音说:那就是少年的你。谁试图找回少年的自己,就回到村庄的盒子里吧。

那棵栽在天空的树已经长大,叶子掉落的时候,就是一朵云掉在村庄的屋檐下和瓦沟里。每朵云都是一个日子,挂在树上的时候,谁也不以为然,掉落地上的时候,就再也回不到日子里去。少年的我不是我,只是我少年的日子。在树枝上找它们的影子,已是岁月的奢侈。从少年的身上脱掉的晚霞,虽然还是黄昏的衣裳,却已褴褛不堪。在苍老的书页上找一行属于自己的句子,都有一种不忍卒读的感觉。

只有祖父坐在屋脊上,俨然一尊瓦雕。绿色的苔藓裹着泥巴的颜色,那就是坟墓给予一个魂灵的颜色。你可以对他不屑一顾,他也可以对你置之不理。他知道总有一天,人的魂灵是会飞翔的。它脱离身体的时候,人就剩下了一个枯树的绝版。祖父说:你栽的树在天上,你的根也就在天上。顺着雨滴,行走到大地上的路径,就能找到你的根部。

祖父的指令,就是回到根部的确认键。祖父和你交织过的日子,就是你的根部。那些很早失去了祖父的人,都是没有根部的人。他们行色匆匆,总是回不到自己的根部。他们仰视天空,总是找不到扎在云彩里的根。祖父说:你们是挂在天空里的一代。村庄无根,城市无根,云里无根,飘摇就是你们的根。你们都是吃过摇头丸的少年,在夜色里摇晃了一夜的头颅,却找不到一个安息头颅的地方。于是你们在夜色里摇晃,在黎明里暴走,归乡只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

归乡,这是一个很苍老的声音讲述的往事。无乡可归的人,都在路上。归乡的人,都在屋檐下。两部分人混合在一起的时候,就是人类的全部。归乡的人总是越过千山万水去和无乡可归的人会合,互相打一个招呼,就比任何一部年度大片还要锤击人的胸怀。路上的行人啊,每一滴雨,都不是为洗掉你的风尘而飘落的,它们掉在你的身上,本身就属于风尘。八千里路云和月,多少风尘都落在人类的肩膀上,成为压倒人类沉重的尘埃。

我在天空里栽的树呢?我自己是再也找不到了。我扎在闪电里的根呢?随着闪电一闪而过,就匆忙逃逸了。我落在屋檐上的叶子呢,随着风声而来,又随着风声而去了。那个少年,已经不再是我,根部和叶子,都落入大地,化为尘埃。并且没有一粒尘埃是属于我的。我只有坐在一个云彩制造的凳子上,仰视天空,在星光闪烁的瞬间,飞离每一个虚腾腾的日子。祖父说:没有一棵树是你的,挂在天上的根都是虚无缥缈的。

是啊,连自己的根都是虚无缥缈的,就不能苛求一片叶子是自己的,一个日子是自己的。如同我们度过的夏天会被我们遗忘,而夏天暴雨之前吹落花朵的风会被我们记忆,而夏天暴雨之后横贯于天空的彩虹会被我们记忆。如同我们度过的冬天会被我们遗忘,而冬日里不期而遇的一朵雪花会被我们记忆,而冬日里不速之客一样的冰挂会被我们记忆。

人啊,在归乡的路途上,一不小心,就白发苍苍。

16

从冰上走来的孩子,谁怕身上落满雪花。

有些雪花,是一个少年在梦里捏出来的。他的手是洁白的,他的眼光是洁白的,他在天空中捏出一只冬天的虫子的时候,就捏出来了冬日的第一朵雪花。

“那是冬日的虫子啊,从乌云里爬出来,就成了雪花。”

“它们落在地上,就是冬日虫子们的聚会。”

“它们吃掉了自己,就吃掉了所有的冬天,春天就从它们失守的阵地上回来了。”

我们都是那个少年,从雪花里回到春天的时候两手空空。我们的身后,都跟着一头雪豹。在冬日的夜里,我和雪豹睡在一个洞穴里。天亮的时候,雪豹丢给我一根骨头,时间把骨头上的肉风干,少年啃下骨头上的肉,就会成为一头雪豹。

给我一根骨头的同时,雪豹还给我一个磨牙的石头。雪豹说:“我们雪豹,用狼的骨头磨砺牙齿,你们人,需用磨石磨砺牙齿。没有坚硬而锋利的牙齿,就不配在冬日里啃狼的骨头。”

在村庄里,狼会背走孩子。在雪豹的洞穴里,孩子要啃噬狼的骨头。食物的哲学,是世界上最为简单的哲学。牙齿的哲学,也是世界上简单的哲学。雪豹说:“你千万不要做一个拿着牙签剜牙的人,他们的牙缝里塞满了生活的尘埃。你也不要做一个未老先衰就掉了牙齿的人,他们的嘴里都是经不起咀嚼的谎言。”

我记得村庄狼洞里的鞋子,就是村庄玩伴们的鞋子。狼也是一种机械的食肉动物,它们绝对不会在一个村庄里,背走两个孩子。走进狼的洞穴,有几双鞋子,狼就去过几个村庄。而那些村庄,就是狼的领土。我们每个孩子在村庄里,都可能是狼的食物,也都可能是捕捉狼的猎人。狼可能吃掉我们的玩伴,我们也可能拿狼皮做一件大氅。狼有人的性格,人也有狼的性格。因而,與某一个人握手的时候,你会握着一头狼的前腿。因而,在你披上狼皮的大氅时,你会听见有人的声音从大氅的口袋里飞出来。因而,猎人说:大氅的口袋,就是狼的嘴巴。

在雪豹的洞穴里度过冬日,你必须啃噬风干的狼骨。你停止咀嚼的瞬间,雪豹就视你为敌人,把你的骨头嚼碎。在雪豹的洞穴里,没有谄媚,也不需要谄媚,每个少年需要的就是不停地咀嚼狼骨。雪豹说:“你咀嚼狼骨,就是对我的谄媚。你不对我谄媚,我就会把你吃掉。你们人啊,是一群谄媚者出产的商品。我们只要不是过于饥饿,还懒得吃掉你们呢,还懒得与你们为伍呢。”

雪豹给我啃噬了三个月的狼骨,春日就到来了。我顺着迎春花开放的路径走回村庄,路两边的狼闻到我身上雪豹的味道,就夹着尾巴俯首称臣。狼说:“你们雪豹啊,都是我们的王”。

我说:“我是啃了三个月狼骨头的人,我不是雪豹,我不是你们的王。”

狼说:“你的身上散发着雪豹的味道,就是我们王的味道。我们对这个味道俯首称臣,不是对一个人俯首称臣。”

我走回村庄,被任命为打狼队长。族长说:“你是狼的天敌,你最适合守卫村庄。”

我两手空空,我是打狼队长。村庄的尊重是我的财富,我背着这笔财富远行,我丢掉了雪豹的馈赠,我就和每个谄媚者一样,谄媚成为了通行证。后来,我老了,谄媚也是我的墓志铭。

责任编辑 刘钰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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