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着有光的地方生长

刘凯璐

01

初夏时节，刚下过雨的空气中泛起了青草混合着泥土的味道，学校的水泥地还未干透，银杏树繁密的叶子越发绿得惹眼，柳絮无风自起，绕着银杏一圈圈打转。

我看窗外看得有些痴迷了，老师尖锐的声音忽然打断了我的思绪：“咱们班有些同学啊，高二了都还在课间看闲书，就怕梦醒之后都是一场空。”话音刚落，同学们爆发出一阵大笑，我这才迷迷糊糊反应过来。上次这样被别人笑，是我的文章被当作“反面教材”的时候。

尽管成为作家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可我并不希望我的文章是以这种方式出名。班上甚至还有人不怀好意地朝着我挤眉弄眼：“嘿，未来的作家。”起初我还是会气急败坏地跟他们理论，但被嘲笑多了也就渐渐麻木了。

终于到了下课时间，我无精打采地趴在课桌上发呆，忽然看到了在门口的姐姐，她招手示意我出去，有那么一瞬间我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她背着光，神情雀跃，怀里抱着一叠类似证书的东西，引来走廊上路过的几个同学好奇地频频回首。不知为何，我忽然被她骄傲的面庞刺痛，无名的怒气在我的心里横冲直撞，让我选择无视她递给我的东西。“难道你也想用这种方式嘲笑我吗？”

姐姐仿佛被我的话烫伤一般，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我冲回了教室，不再理会她。

02

姐姐并不是我的亲姐姐，而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们一起长大，上同一所幼儿园，同一所小学，同一所初中，而且每次都刚好在同一个班。学校的所有人都以为我们是真正的姐妹。

到了高中我总算实现了和姐姐同校不同班的愿望，当然这个小心思我从未跟任何人提起过。从小，姐姐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处处强于我，不只是学习成绩。她只是在完成学业的间隙抽空学习画画就能拿奖。我天真地以为，只要我们不同班，我就不会再像从前那样老是被身边人拿来和姐姐比较了。

可姐姐那么优秀，就像是夏季怒放的向日葵，无论到哪都是可以如阳光般耀眼的存在。即使在不同的班级，我也常听见姐姐的各种消息：竞赛又获奖了，又考到了年级第一，很可能被保送……

而我投稿了几次都石沉大海，成绩更是令人大失所望。我们每次走在一起，周围总会有人用羡慕的语气谈论着，她们说那是年级里很厉害的女孩。我当然知道她们说的不是我，我只不过是默默无闻的“丑小鸭”。高中之后，无论我如何拼命追赶她，都无法再像从前那样排名紧随在她的身后了。

那是一个周末，我们在图书馆里消磨时光，姐姐坐在走廊上画着些什么，神情专注认真，连颜料沾上了手指她也浑然不觉。我翻看老师平常禁止我们看的课外书，幻想着有朝一日我也能写出这般动人心弦的文字。

可是，我平凡到不能再平凡了，总觉得，我的文字难登大雅之堂，所以大部分时候，那些文字只被我藏在尘封的日记本里。我好不容易写出让自己满意的文章，却不小心把议论文写成了抒情文，成了作文的“反面教材”。

而姐姐似乎比我幸运得多，她喜欢画画，即便她被家人明令禁止她画画，但她还是偷偷画，只是她的成绩还是能保持得那么好，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03

我们以前并不是这样的，我们会在柳絮漫天的初夏跑到银杏街的尽头，她画画，我看书，一起谈论关于梦想的事。到了高中，姐姐闭口不提梦想，她是那种成绩好且很乖的优等生，在听到我对学习和生活的抱怨后她也只是淡淡一笑，让我莫名生出一种被背叛的错觉。

我正胡思乱想着，同桌塞给我一张证书，是征文比赛一等奖的证书，上面写的居然是我的名字。我愣了一会儿，迟钝地反应过来，原来是我误会了姐姐。她把我羞于发表的文章偷偷拿去参加征文比赛，想要给我一个惊喜。

傍晚放学，姐姐像往常一样在走廊的尽头等着我一起吃饭，我迟疑着走过去，姐姐对我眨眨眼，把一幅画递给我，笑嘻嘻地说道：“未来的大作家，恭喜你呀！”

我有些愧疚，正开口欲解释些什么，姐姐却笑得眉眼弯弯：“不要听别人说什么哦，他们不知道咱们的小鸭有多么棒。我们现在可以做个约定，高中毕业之后一起追逐梦想。”好像忽然有柳絮拂过我的脸颊，我不小心打了个喷嚏，眼眶就红了。骄傲的我，在文章第一次被当作“反面教材”之后深受打击，深深怀疑自己是否有能靠近梦想的实力，而那张获奖证书无疑给了我莫大的勇气和力量。

即使我什么都没有说，姐姐依旧懂我。

高三如期而至，我们再没有提起梦想的事情。我把那些书都锁进了柜子，全力以赴准备高考。似乎在这种时候谈论除了学习以外的事显得太过奢侈。只是，在学到疲惫的间隙，我想到和姐姐的约定，嘴角会情不自禁地上扬，幻想着未来我们各自拿着画板和本子的样子。

04

姐姐高考考得很好，她的父母替她选了有名的中醫药大学，一毕业就能拥有很好的工作；而我险些连本科都考不上，拼尽全力也只勉强上了个三本。出成绩那天，我松了口气，大局已定，所幸我的成绩还能够着我喜欢的专业分数线。让我意外的是，姐姐对自己取得的成绩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开心与满意。

姐姐拉着我的手哭得稀里哗啦，姐姐转过身去，肩膀一抖一抖的，肩头的衣服就濡湿了一大片，她一直都这样要强，连哭也是。长这么大，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姐姐哭。现在想来，她大概是那个时候下定的决心吧。

05

姐姐回家后，和家里人大吵了一架，所有人都不能理解，一向乖巧懂事的姐姐怎么会忽然突发奇想放弃好不容易才考上的大学，选择去复读。

家人的坚持并没能动摇姐姐的决心。那天姐姐躲到我家，半倚在沙发上疲惫地闭上眼睛。她沉默良久，久到我以为她睡着了。我正准备为她盖上毛毯时，她忽然开口：“小鸭，从小，我就听爸爸妈妈的话，该上什么样的学校，该在什么年龄段做什么样的事；可是我偶尔会觉得，以后自己做着不喜欢的工作，过着没有激情的生活……这样一眼就能望到头的日子，你想过吗？”

我摇摇头，在这之前，姐姐的父母来找过我，拜托我去劝姐姐。他们总以为姐姐是一时兴起，又刚好碰上了十八岁的叛逆才做出了那样的决定，可我知道，并不是这样。

我不知道姐姐是怎么说服她父母的，只记得她对我说她可以去复读的时候，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去火车站送姐姐那天，人很多，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空，晒得柏油路都快要融化了，浓稠的热气在四周逃逸四散，混合着银杏的苦味、行人身上的汗味和机车的味道，让我的喉咙一阵发紧，我问姐姐：“会不会后悔放弃这么好的前程去赌一个未知的未来？”

姐姐很爽朗地笑，语气轻盈而坚定：“不会。”

她终于可以背上她的画板和梦想，奔赴她真正的十八岁。

06

后来，姐姐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中央美术学院的壮举轰动了整个小镇；我也终于像我从前期许的那样，在大学不断写文章发表。我们虽在不同的地方，但都在努力成长为自己更加喜欢的人。

原来，花朵终会盛开，只是，我们要一直向着有光的地方生长。